- 科幻世界(2012年2月)
- 《科幻世界》雜志社
- 3608字
- 2019-01-03 21:51:14
第一視角

盡管從地圖上查出那個地址的方位之后,我們在第一時間趕了過去,但還是為時已晚。被譽為媒體“黃金十年領袖人物”的趙先生,此刻正癱在懶人椅上,口中嘟噥著什么,對外界完全沒有了反應。
2009年,當微博這個新鮮玩意兒登陸中國的時候,誰都沒有料到它會在短短一兩年時間內,對中國的輿論環境造成如此之大的沖擊。趙先生是首批微博用戶,但由于其IT從業者身份,在很多時候,他關注且探討的內容并不為大眾所了解,所以,在使用微博后的兩三年間,趙先生的粉絲數量始終在萬人上下徘徊,可謂不溫不火。當然,趙先生對自己微博上的追隨者也持一種無所謂的態度,他想要通過微博去做的事情,粉絲們暫時是幫不上忙的。況且,出于保密的需要,趙先生也極少在微博上談到自己的打算。
一個意外打亂了趙先生的計劃。2012年7月1日,歐洲足球錦標賽的決賽在烏克蘭的基輔打響,一位好事的英格蘭球迷兼IT愛好者把一個300萬像素的攝像頭戴在了自己的額頭上,并通過個人網頁向他的粉絲現場直播了一次個人視角下的歐洲杯決賽。他在下半場英格蘭隊防守吃緊的情況下,跑進場內游走了一番,隨后被東歐警察一個巴掌掀翻在地。這一事件造成兩個后果:其一,各大微博服務提供商受到啟發,紛紛開通個人第一視角視頻直播功能;其二,英格蘭隊在自己粉絲的助威下成功穩住了局面,將比賽拖進點球大戰并最終獲勝。
全世界大概有10萬名球迷目睹了第一視角下的烏克蘭警察大巴掌,他們將這種絕妙體驗形容為“不亞于阿凡達騎鳥飛天,可比肩CS甩槍爆頭”。然而,趙先生過去兩年一直暗中籌備的,正是這種個人第一視角視頻直播的微博網站。可惜現在新浪、騰訊已經憑借其門戶網站雄厚的財力搶占了先機,他們搞出來的,都是焦點明星人物的第一視角。人們早已習慣在觀眾席觀看濃妝艷抹的大腕兒們走紅毯,但如果通過明星的視角去看看尖叫的觀眾呢?出于對自己妝容的顧慮,鼓足勇氣成為紅毯直播第一人的德魯·巴里摩爾用一件閃閃發光的頭飾掩蓋住了緊緊貼在額頭上的攝像頭,這種對美麗妥協的行為,無意中引發了歐美上流社會里頭飾的再次流行。
紅毯經濟成為了真正的兌現經濟,各種盛會之前,總是有明星、主辦方和第一視角新媒體在收入分成方面展開角力的新聞傳出。這幕熱鬧景象于趙先生而言,卻實在是苦不堪言。各門戶網站都在迅速拓展自己的第一視角業務,這種視頻形式很快普及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而趙先生勢單力薄,沒有任何資本與那些善于興風作浪的媒體大鱷比拼。但是,命運總是會給有準備的人第二次機會。
2013年情人節剛過,利比亞這個火藥桶再次被點燃。推遲了近兩年才開始的總統選舉最終沒能把和平帶給這個國家,派系間的武裝沖突進一步公開化,內戰已經不可避免。嗅覺敏銳的趙先生在五道口華聯商廈樓下的一家火鍋店召集創業團隊開會,會議的具體議程我們無從得知,會議的結果卻成了一段流傳世間的佳話:六位單身IT男跟隨趙先生,攜帶著自己研發的第一視角設備起程前往利比亞;另外三位剛在情人節求偶成功的傲嬌男,則留在北京做一些技術支持和行政方面的工作。數年后,活著從利比亞歸來的四個人,成為趙氏企業的BIG4,留守北京的那幾人卻始終缺少BIG4之間那種微妙的默契感,逐漸淡出企業另謀生路。
盡管始終有人堅持認為趙先生當時的舉動是不負責任的自虐和虐他,然而,趙先生和他的六名手下在最關鍵的時刻沖向最危險的地方,扮演最不安全的角色(第一視角記錄者),這一不要命的舉動不僅震撼了中國戰地記者群體,更震撼了中國傳媒界。趙先生的第一視角視頻直播微博網站“視角網”以老板不惜搏命為開局,一舉拿下接近兩億的用戶群體,并開創了微博的服務細分時代。“視角網”只提供各種充滿想象力并且須付費才能收看的加密視頻直播(后來則開發了依靠企業贊助的免費直播)。這一創舉的直接后果,就是產生了一個新的工種:自由直播人。這些人的收入,直接與訂閱其個人視頻的用戶數量相關,所以他們提供的內容,往往讓人大吃一驚,隨之而來的則是這份工作的高危性質和高死亡率。
如果忽略由這些舉動引發的傳統記者行業公憤,回國后的趙先生可謂志得意滿:他在拿到巨額風投后高調打造了“視角網”的拳頭產品:個人24小時第一視角直播。這一挑戰法律和倫理底線的東西很快風靡全球,卻也迅速被各國政府取締,最終,一個妥協方案出臺了:將16小時直播上限、年齡分級和非禮勿視條例這三個金箍套在“視角網”的頭上。作為一個專門的執法機構,我們第一視角視頻直播監察大隊(大家習慣叫我們第一大隊)也同時成立。此后,在第一大隊的推動下,一些保障第一視角記者人身安全的條例也逐漸出臺。我們并沒有把自己視為扼殺真理的人,因為很多時候,那些從業人員所謂的真理,無非是為了金錢的蠻干。
當所有微博網站都將第一視角直播當做自己產品序列的補充之時,趙先生始終堅持只做第一視角視頻,并真正將這種產品發揚光大,摸索出了一套令人信服的贏利模式。在一次采訪中,趙先生承認自己從小就沉迷于《使命召喚》系列游戲,將“第一視角”從游戲虛擬世界中拽出來是自己創業的原動力之一。趙先生的辦公室里還掛著一張與加拿大科幻作家羅伯特·索耶的合影,據說,該作家的科幻小說里曾提到過類似第一視角視頻的東西。索耶先生在自己的書房為這位聞名世界的遠東崇拜者寫了兩句話:“你來自平行宇宙”以及“天啊,我們都做了些什么”,趙先生選擇了后一句作為自己回憶錄的副標題。
2016年,“視角網”迎來了又一座里程碑。作為趙氏企業BIG4之外的新生力量,負責新產品研發和市場開拓的李先生率領團隊完成了對足球市場的開發。國際足聯在2014年的巴西世界杯上曾果斷回絕了全球各大第一視角產業生產商的合作要求,但兩年之后,歐洲足聯的老頭子們終于抵擋不住金錢利益的攻勢,邁出了這一步。每名在歐洲杯比賽中上場的球員,額頭上都附著一片薄如紙翼的攝像頭。全球的足球愛好者第一次從球員的視角,看到了賽場上發生的一切。隨后的2018年世界杯,第一視角的卷土重來成了水到渠成的事情。
自此以后的歷史,大家就非常熟悉了。現今,無論是體育比賽、戰亂前線,還是“兩會”現場、明星紅毯,都有第一視角直播者的身影,一大批自由直播人的產品可以和電視臺的直播叫板——他們的觀眾數量比電視臺的收視率要真實許多。今年,在微博進入中國的第12個年頭,“視角網”的技術研發部門更是開發了適應目前帶寬技術的360°第一視角攝像薄膜,直播訂閱者不僅可以看到直播者看得到的,還可以看到他們看不到的。取代傳統視覺終端的第一視角收視眼鏡市場價已跌破萬元,戴上他人的眼鏡看世界終于不再是有錢人的奢侈獨享,又一場收視革命在洶涌地撲來。
反觀趙先生的人生,就沒有那么順利了。趙先生的性格怪僻倔強,BIG4的其他三人對此尚能忍受,但沒有利比亞背景的李先生卻始終無法完全適應這種人際氛圍。2018年世界杯剛結束,李先生的體育團隊便集體出走另立門戶。而后,“視角網”陷入了一場欺詐門的旋渦:有用戶投訴“視角網”旗下的一 千多名自由直播人造假視頻內容。這一被外界疑為“黑吃黑”的官司,讓“視角網”深陷信任危機的泥潭。趙先生在為此焦頭爛額的同時,還要面臨著傳統門戶網以及“立場網”、“觀察者網”這些后起之秀的競爭,終于,長期心力交瘁的趙先生身體情況開始惡化,不得不以“要多陪陪家人”為由,逐漸淡出了公司的管理層。
此后,趙先生拒絕了無數的演講邀請和榮譽學位,并竭力避免在公開場合露面。不過,他始終被視為第一視角事業的真正奠基人,并贏得了世界的尊重。只是他長期堅持避世的態度,引發了外界對其私人生活的揣度,甚至有人認為真正的趙先生早已失蹤或已被殺害。
2021年盛夏,第一大隊接到上頭的命令:與警察合作,務必找到趙先生,從而澄清他失蹤的傳聞。但想要找到一個避世的億萬富翁談何容易?這足足花了我們三個月時間。
趙先生隱居的房子里絲毫看不到墻壁,到處都布滿了播放著不同內容的液晶屏幕。后來的調查結果顯示,他自己就訂閱了一千多人的第一視角視頻,從社會名流到賣菜大媽都是他訂閱的對象。他成了第一視角視頻的深度中毒者。過度的信息依賴和無間斷的信息轟炸,終于使他走向癲狂。這是“視角網”的丑聞,他們曾努力掩蓋,但真相終究大白。趙先生的家人通過我們的協助,在其私人服務器里找到了一部名為《強觀察者——天啊,我們都做了些什么》的回憶錄,這本涉及趙先生隱退前后心路歷程的書在征得其家人同意后,將立即進入出版程序。
據說,趙先生臨終前偶爾也會從癲狂中醒來,每當那時,他會抓起手邊一切能寫字的東西,留下自己殘存的思緒。我們整理趙先生的紙條時,經常感慨他對第一視角事業的忠誠,以及對自身悲劇的蔑視。記得在五年前的一次訪談中,曾有記者用尼爾·波茲曼《娛樂至死》一書中的觀點來挑戰趙先生,趙先生曾這樣作答:“在世界各地的悲喜劇中,我會幸福地死去。”五年后,這些紙條上的記錄依然延續著這種樂觀。但是,就在剛才,我們清理趙先生辦公桌的時候,發現了一條不太一樣的留言:“我放棄了所有自由,但不知自己是否贏得了想要的一切。”
[責任編輯:陳虹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