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兇案實錄之一——死亡簽名(5)
- 女法醫手記之破譯密碼
- 劉真
- 4859字
- 2016-09-07 16:09:24
厚厚的一沓照片,約二十幾張,從不同角度紀錄射入口、射出口和局部焦痕特寫,除去無法分析射創管外,幾乎與現場檢驗傷者無異。我翻閱一遍照片后,突然像遭到重重的當頭一棒,腦海里霎時間一片懵懂,半晌才緩過神來,怎么會這樣?我把二十幾張照片又從頭檢視,對著白熾燈翻來覆去地看了十來遍,然后攤開陳廣的檢驗報告,逐字逐句地閱讀。確認無誤后,我愣怔良久,頹然坐倒在地上,心中像是有一座雄偉華麗的大廈轟然倒塌,徒留遍地狼藉與蒼涼。我一遍又一遍地默念,怎么會這樣?怎么竟然會這樣?
整整一天一夜,我都魂不守舍,腦海里顛顛倒倒地,盡是那二十幾張照片和檢驗報告上醒目的黑體字:兇器為滑膛槍。我該怎么辦?一個剛畢業入行的新人,去質疑一位業界權威?頂頭上司?我行嗎?敢嗎?無論錯與對,我都將是輸家,給自己掘了一座狂妄自大、不尊師重道、目無領導的墳墓。在等級森嚴的中國社會,誰都明白這意味著什么。
可是,裝作視而不見,任憑真相被扭曲,我的良心又怎能過得去?每一份職業都有它的道德操守,法醫的操守就是挖掘真相、保存真相、呈現真相。一個真相,關系的是冤屈的昭雪、生命的存亡;一個真相,足以改變某個人或某些人的整個人生。
這是我從警以來遭遇的第一個重大困擾,至今仍能憶起當時那份糾結和猶疑的心情。我性格中有兩個最大的弱點,一是舉輕若重,把一點小事看得比天還大,做什么事都前思后想,力求完美無缺;二是優柔寡斷,很難也很少自己做重要決定。現在,我卻必須快刀斬亂麻地作出抉擇。
終于,我走進了沈恕的辦公室,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地,像在做一件見不得人的事。
沈恕的表情很平靜,沒表現出驚訝和意外,非常仔細地瀏覽我復制的徐劍鳴槍傷照片及陳廣所做的鑒定報告,并認真傾聽我對徐劍鳴槍傷的鑒定結論:”徐劍鳴所受槍傷為貫通槍彈創,未傷及骨骼和筋絡,在肌肉部位形成射入口、射創管和射出口。槍口印痕明顯大于獵槍槍管內徑,入彈口有手槍子彈造成的灰色環,皮下和射創管起端的周圍組織有熏黑、干焦和顆粒附著,彈頭造成完整的射創管,射出口的創緣外翻,呈星芒狀,附有出血的皮下脂肪組織。這些都是膛線槍口創的特征。所以射傷徐劍鳴的兇器不是獵槍,而是軍用或警用手槍,更準確地說,從兇手的射擊距離和受害人的受傷程度判斷,我認為兇器是一把現在已經淘汰的駁殼槍。”
我說完后,沈恕足有半分鐘時間沒作聲,看得出他正在思考。他是這樣聰明的人,不僅聽到了我的結論,也聽懂了我的弦外之音。我自己也說不清為什么在遭遇人生重大難題時,竟然會避開主管領導而向他闡明真相。憑我們的接觸時間和對彼此的了解,原本不足以建立起這樣的高度信任。終于,沈恕開口說:”你對自己的結論有幾分把握?”“百分之百的把握。”我有些怯懦,卻非常篤定,說完這句話,不等他表態,我轉身就走,心里有如釋重負的感覺,我把這個燙手的山芋丟給了沈恕,是是非非,由他去裁決和處理。
快走到門口時,沈恕忽然說:”你為什么找我來說這件事?你在懷疑你師父,是不是?”他的聲音很低,卻像是炸雷般在我耳邊響起,我的手搭在門把手上,愣了半天,不知該接話還是什么也不顧,徑直逃出門去。
最終我還是轉過身來,面向沈恕,激動得滿臉通紅,淚水在眼眶里打轉,我快步走到他面前,聲音低沉卻十分急促地說:”這是一個明顯的錯誤,我的意思是,以他的學問水準和豐富的鑒定經驗,絕對不該犯這樣的低級錯誤。我翻閱過他從前的槍傷檢驗報告,非常專業,有些甚至堪稱法醫領域的經典之作。可是,這份報告,這一份,更像是有意犯錯,意圖要掩蓋什么。”我一口氣吐出心中糾纏的困惑和疑慮,隨著眼淚一起流淌。
沈恕點點頭,說:”謝謝你,淑心,謝謝你的誠實和勇敢,也謝謝你對我的信任。為了查案需要,也為了你的人身安全,以后的事都交給我處理,你不要再向第三個人提起。”我表示同意,事實上我也只能同意,一個剛入行的小法醫,要和自己的頂頭上司作對,我想我是瘋了。沈恕主動把責任攬過去,我求之不得。
10
2001年8月21日。小雨。
楚原晚報社。
在重案隊的持續不懈努力下,一片混沌的黑暗終于被撕開一條條細微的裂口,有些許光亮透了進來。雖然那光亮遙遠、飄忽、不可捉摸,卻畢竟讓人們看到了一線希望。
楚原晚報的社長秦書琪打電話來,匯報了一個重要情況:晚報的首席記者陶英在近期表現反常,遲到早退明顯增多,上班時心不在焉,寫的稿子邏輯混亂,前言不搭后語,漏洞百出。當然他以前的業務水平也不怎么樣,不過最近更加大失水準,編輯們怨聲不斷,已經有幾個人向秦書琪反應過了。秦書琪起初也沒太往心里去,因為陶英是報社的元老,自由散漫慣了,大家都惹不起,能躲就躲。可是陶英卻主動來找秦書琪,旁敲側擊地非要打聽連環殺人案的細節和偵破進展。秦書琪雖然官僚,這點警覺性還是有的,察覺到陶英的種種可疑之處,就和重案隊通了氣。
管巍記錄了秦書琪反應的情況,向沈恕匯報。沈恕當下決定說:”這個陶英的態度和表現都很可疑,他現在處于情緒波動時期,再爭取一步,就能把他拉過來。我們這就去楚原晚報走一趟,當面和他談談。老管,你幫我查一查陶英的背景,越詳細越好。楚原晚報那里,我帶于銀寶去就好了。”
陶英年約五十歲左右,矮胖,皮膚白而膩,與他的性別和年齡都不相稱。他對穿衣不怎么講究,松垮肥大的黑西裝配一雙泛黃的白球鞋,頭發亂蓬蓬的,一看就知道是個不拘小節、生活沒有規律的人。沈恕和于銀寶通過楚原晚報總編室約談他,他倆就在一間小會議室的沙發上坐等。
陶英見到兩張陌生面孔,立即警覺起來:”你們是干什么的?找我有什么事?”
沈恕向他表明身份,陶英的臉馬上撂下來,劈頭蓋臉地說:”你們是不是陰魂不散地纏上我了,再重申一遍,我對你們的事既不感興趣,也毫不知情,你們已經破壞了我的正常工作和生活,請你們不要再來無故騷擾我。”陶英甩下幾句狠話,轉身就向外走。
沈恕在后面喚醒他說:”雨季就要過去,從兇手的作案習慣來看,他很可能在近期還要再殺一個人,而這個人又極有可能是楚原晚報的員工,無論這人和你有沒有關系,我都希望你能積極和警方合作,避免他慘遭殺害。”
已經沖到會議室門口的陶英遲疑著停下來,看上去他對兇手將繼續作案還是很在乎的,但他的語氣依然生硬:”我對你們說的這個人一無所知,怎么能幫到你?”
沈恕誠懇地說:”配合調查,就是在幫我們,也是在幫助下一個受害人。請相信警方的辦案能力和信心。”然后又像哲人似的加上一句:”該來的終究要面對,躲是躲不掉的。”
陶英在門前猶豫了約一分鐘,走回來坐在兩名警察對面:”說說吧,你們想問什么?”
沈恕直截了當地說:”據我所知,你在楚原日報工作期間做過一段娛樂記者,一定知道話劇導演蘇南的名字。”
陶英皺眉說:”對不起,從沒聽說過什么蘇南蘇北。能上楚原日報娛樂版面的,除去關系戶,就是大明星,像蘇南這種小角色,我們從來不關注。”
沈恕見他才有些心理活動,卻一聽到蘇南的名字就急忙撇清關系,知道他們背后隱藏的秘密一定非同小可。但他也清楚,與陶英溝通絕不能操之過急。一來陶英不是犯罪嫌疑人,不能對他使用刑偵、審問等嚴苛的手段;二來陶英不同于警方日常打交道的各路對手,他有一定的文化和社會地位,個性又有些剛愎自用,這樣的人往往認死理,外人很難敲開他的心門。
但無論什么樣的人,對自己的身家性命總不能漠不關心,沈恕只能抓住這個要害進攻,他順著陶英的話頭說:”不認識就好,不然的話有些東西還真沒法拿給你看,他死得很慘,很可憐。”說著話取出蘇南尸體的照片,故意猶豫一下,然后遞到陶英眼前。
陶英像被蜜蜂蟄了一樣,下意識地往后躲:”這是什么?”沈恕說:”是蘇南遺體的照片,想請你幫助辨認一下,對這人有沒有印象?”陶英仰起頭,目光在天花板上逡巡,說:”不看,我不認識他。”沈恕見他一味敷衍,把手里的照片重重往桌子上一拍,聲音嚴厲地說:”陶英,我們既然找上你,就一定有充分的理由。現在是公安機關依法對你進行問話,你如果拒不配合,我們可以申請傳喚證,把你請到重案隊里去。何去何從,你自己選擇吧。”
陶英雖然難纏,對刑警畢竟還是有些害怕的,見沈恕的臉色鐵青,像是動了真氣,也就乖覺起來,想隨便說幾句話應付過去,把他們打發走。于是從桌上拾起照片,作出認真辨識的樣子。他的眼睛近視,卻又不肯戴眼鏡矯正,只好把照片捧到眼前細看,猛地看清照片上那具千瘡百孔的尸體,嚇得全身汗毛都豎立起來,尖叫一聲,把照片摔到桌上,后退兩步,惡狠狠地向沈恕質問:”姓沈的,你什么意思?”
沈恕要的就是這個效果,臉上卻做出無辜的表情,把手攤開說:”沒什么別的意思,再看看,認不認識這個人?”
陶英還沒從驚嚇中緩過勁來,咬咬牙說:”姓沈的,算你有種,老子再說一次,不認識什么他媽的蘇南蘇北,以后別再來煩我。”話音未落,扭頭就走。沈恕還在后面繼續用話點醒他:”哎,陶記者,話還沒說完,怎么就走了?這兇手下手一次比一次更狠,我們需要你的幫助。”陶英這次沒再停留,砰地把門摔開,徑直走出去。
于銀寶見陶英頭也不回,”哎”了一聲,就想追上去。沈恕攔住他說:”不用,讓他去,等著他主動來找我們。”于銀寶半信半疑地說:”他那么頑固,怎么可能改變主意?”沈恕說:”如果這樣都不能讓他開口,那他是鐵了心死硬到底,誰也拿他沒辦法。”
回到隊里,管巍已經把陶英的背景資料整理好,放在沈恕的辦公桌上。管巍的工作效率和敬業精神在作風嚴謹的重案隊里也是數一數二的。資料顯示,陶英,現年五十二歲,祖籍安徽,出生于楚原,工農兵大學生,大學畢業后一直在楚原日報社工作。已婚,妻祖嘉任職省人事廳,育有一女,取名陶順子,現為江華大學二年級學生。陶英任記者多年,社會關系廣泛,但尚且不能確認他與兩名被害人有聯系。這份背景資料似乎包含著許多信息,卻又沒有可供追查的實質內容,與目前掌握的許多線索一樣,若即若離,讓人無從入手。
11
2001年8月21日。小雨。
楚原市復興路蓮花小區。
下面要說的這件事,是我在此案破獲五年后才聽沈恕說起的。那時隨著人事更迭,社會變遷,當時的保密情節已經過期,社會敏感度已降低。只是沈恕連我這名一直參與偵辦此案的內部人員都要長時間隱瞞,可見他處理原則性問題時,說是六親不認也不算過分。
這件事把科技處副處長、楚原市法醫界權威陳廣卷了進來。沈恕在聽過我關于徐劍鳴所受槍傷的鑒定報告后,并未輕信,而是派管巍馬上趕去省公安廳物證檢驗中心,出具徐劍鳴的槍傷照片和他主治醫生的診斷紀錄,請求鑒定,以聽取第三方意見。公安廳很快給出結論,與我的檢驗報告完全一致。
沈恕意識到必須立即采取行動。由于陳廣的行政職務比他還高,他有必要先向上級匯報。這是一件尷尬事,因為陳廣是刑偵局長高大維的愛將,也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而高大維又是沈恕繞不開的主管領導。應該怎樣匯報?說陳廣工作不慎、業務不精,把駁殼槍槍傷誤判為獵槍槍傷?可陳廣的業務精湛是公認的,是在千百次戰役中磨煉出來的,怎能因一次失誤——甚至還不能斷定是失誤,就徹底否定一個人?做刑警的,誰又不曾走過彎路?如果因在辦案中犯錯就對某人上手段,局里還能有幾個人是清白的?
沈恕思忖良久,決定弱化矛盾,在向高大維匯報時,輕描淡寫地說省公安廳對徐劍鳴所受槍傷持有不同意見,建議在辦案中,針對民用槍和軍用手槍同時展開調查。近段時間重案頻發,高大維有些應接不暇,并未過多思考沈恕的匯報中有不合情理之處,就批示了同意。
沈恕是否對陳廣上了手段,至今還是一個謎,也許沈恕會把這個秘密帶到骨灰盒里去。總之,在當時的情形下,他上或不上手段都是犯錯。上手段,是僭越,不按組織程序辦事,搞內部分裂;不上手段,是麻痹大意,工作態度草率,不認真負責。事情就是這樣,翻過來掉過去都是理,只有掌握權力,才能掌握真理。
查槍行動低調展開。
楚原市的駁殼槍數量原本就不多,在1978年后全面淘汰,集中回收銷毀。目前僅軍事博物館還存有兩把,但沒有子彈。有據可查的流落民間的駁殼槍,是在1974年前后,有來歷不明的紅衛兵沖擊解放軍駐楚原某部后,一名解放軍連長配備的編號為7885的駁殼槍丟失。相信是有紅衛兵趁亂私藏槍支。但年代久遠,事過境遷,再想回頭查找鬧事的紅衛兵,希望十分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