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他父親正在旅行,當中寫信告訴我們,打算利用返程的時間,最近幾天內來療養院看看。
那是十月的一個大晴天,只是風稍有些大。這段日子節子因為一直臥床,食欲不振,顯得有些消瘦。可從那天起,她開始強迫自己多吃,還不時靠在床上或是坐起來。她還常常像是想到了什么好事一般,臉上浮起笑容。我沒有打擾她,我知道,她是在復習那只在父親面前展露的少女般的微笑。
幾天之后的一個下午,她父親到了。
他看上去比之前老了一些,更顯而易見的是他的腰已經彎得很明顯了。這不禁使他看上去像是對醫院的氛圍有些恐懼。他就這么弓著身子走進病房,坐在節子枕邊,我平時坐的那個地方。節子最近許是有點運動過量,從前一天傍晚開始有些發燒,盡管她心里很是期待,但只得聽醫生的話,從早上便一直安靜地躺著。
他父親看樣子像是一心以為女兒的病已好得差不多了,此刻看到她還這樣一直臥床,臉上露出一絲不安。似乎是為了找出女兒依然如此的原因,他細心地環視整個病房,仔細觀察護士們的一舉一動,還去陽臺轉了一圈;所有這些似乎都使他滿意。正當這時,他看到節子的臉露出了薔薇色的潮紅。這其實并非因為興奮,而是發熱所致。但他卻反復地說:“不過氣色還挺好的”,像是在說服自己,女兒的病在某些方面真的好多了。
我借口有事要辦,走出病房,讓他們父女二人獨處。過了一會兒,再走進屋里一看,節子又在床上坐起來了。床單上攤滿了他父親帶來的點心盒子和小紙包,好像都是父親認為她小時候喜歡,而今依然喜歡的東西。一看到我,她就像個惡作劇被揭穿了的小女孩,紅著臉龐,把床上的東西收了起來,馬上就躺下了。
我有些發窘,在離父女倆稍微遠些的窗邊的椅子上坐下。他倆接著剛剛被我打斷的話頭,用比剛才更小的聲音繼續聊開來。凈是一些我不認識的與他家交情甚厚的人們的近況。她似乎對其中的一些事有所感慨,但這些都是我所不了解的。
我端詳著他們如此愉快的交談,覺得自己像是在看一幅畫。我在她和父親講話時的表情和語調頓挫中,看到一種極其純真的少女的光彩正在她身上復蘇。她那如孩童般幸福的神情,讓我在心中想象起我未曾參與的她的少女時代……
過了一會兒,屋里只剩下我們兩人時,我在她耳邊揶揄地說:
“你今天真像是個我沒見過的薔薇色的少女。”
“說什么呢!”她像個小姑娘似的雙手捂住了臉。
父親在療養院待了兩天便回去了。
他動身之前,讓我帶他在療養院周圍走一走。其實是希望和我單獨談一談。那一天天空晴朗,萬里無云,八岳山赭色的山壁清晰可見。我不時指給他看那群山,父親卻只是略微抬眼,專心地繼續講話。
“她的身體是不是不適應這里的氣候啊?已經在這兒待了半年多了,我還以為她的情況會比現在更好一些呢……”
“唔,今年夏天無論哪里的天氣都不太好嘛……而且我聽說,這種山里的療養院冬天比較適合病人康復……”
“要是能冬天也堅持在這里過的話,也許會好一些吧……可是她不會耐著性子在這里等著過冬的……”
“不過我已經做好冬天也住在這兒的心理準備了。”我迫不及待地想讓他父親明白,這大山里的孤獨究竟為我們孕育了多少幸福。可一想到他父親為我們做出的犧牲,那些話便再也說不出口,只好將這并不協調的對話延續下去:“您好不容易來這里一趟,就盡量多留幾天,四處看看吧?”
“……不過,你愿意陪她一起在這里待到冬天嗎?”
“嗯,那是一定的。”
“這真是太對不住你啦……你的工作有進展嗎?”
“沒有……”
“你也不能總是為她操心,多少也得做些事才行啊!”
“嗯……我打算這就……”我吞吞吐吐地回答。
——“是啊,我已經扔下自己的工作太長時間了。得盡早把落下的工作撿起來”……不知道為什么,想到這些,我竟變得干勁十足。此后,我們默默無言,無數鱗片狀的云彩不知何時從西邊的天際迅速奔向廣袤的蒼穹,我和他父親佇立在山坡上,久久地望著那天空。
過了一會兒,我們穿過已經黃葉斑駁的雜木林,從療養院的后門走了回來。當天同樣有兩三個勤雜工在挖那個土坡。從旁邊走過的時候,我只是若無其事地說了一句:“他們好像要在這邊修一個花壇。”
傍晚,我在停車場目送節子的父親離開后回到病房,只見節子在床上側著身子,咳得喘不過氣來。我幾乎從沒見她咳得這么厲害過。我等她稍微平靜后問道:“怎么回事?”
“沒什么……馬上就會好的。”她好不容易才把話說完:“給我倒點水。”
我拿起長玻璃瓶,把水倒進杯子,拿到她嘴邊。她喝了一口,像是好了些,但那平靜只是暫時的,不一會兒,她又比剛才咳得更厲害了。見她掙扎著,整個身子幾乎要探到床外面去,我束手無措,只是一個勁兒地問:
“我去喊護士吧?”
“……”
她已經不再咳了,但仍然痛苦地彎著身子,雙手捂著臉,只微微點了下頭。
我去叫護士。護士立刻扔下我,搶先跑去。我比護士稍晚一些走進病房,只見節子正被護士雙手架著,看樣子比先前的姿勢舒服了些。但她低垂著頭,只能看見一雙眼睛還漠然地睜著。那陣咳嗽似乎是過去了。
護士一邊慢慢松開架著她的手,一邊說著:
“好了,過去啦……您先這樣再待一會兒,不要動哦。”說著,護士為節子整理起凌亂的毛毯:“我現在去給您拿針劑。”
護士起身往屋外走,看見了呆呆地站在門口、不知該往哪里去的我,小聲對我說:“出了一點血痰。”
我這才走近她枕邊。
她雖然仍舊木然地睜著眼,我卻不知為何,覺得她像是在沉睡。她蒼白的額前垂著一小綹卷發,我幫她撩到后面去,然后用手輕輕撫摸她那冷冰冰、汗津津的額頭。這時她才像是感受到了我身上的溫暖,一個迷人的微笑在她唇邊稍縱即逝。
這以后的每一日都是絕對的安靜。
病房窗戶上的黃色遮陽簾全都被放了下來,屋里變得昏暗。護士們進來的時候也都踮著腳走路。我幾乎守在她的枕邊寸步不離,并一個人承擔了所有夜間的護理工作。她有時看著我,似乎想說些什么。我馬上把手指放到自己嘴邊,不讓她開口。
這樣的沉默將我們拉到各自的思緒里。盡管如此,我們卻能清楚地感知對方的思緒,即使有時這會讓我們深感疼痛。就好比此刻,我固執地認為,這次發生的事情完全是她一直以來為我做出犧牲的結果,只不過這次變成了可以眼見的事實。而同時,她也有她自己的想法,我明明白白地感應得到,節子一直后悔不迭,覺得是自己太過輕率,才一瞬間打碎了我和她二人一直以來小心又再小心才培育起來的東西。
節子全然沒有把自己做出的犧牲放在眼里,反倒一味地為自己的輕率而自責,這份令人哀憐的情緒狠狠地揪著我的心。她甚至把這種犧牲都看作是自己必須付出的代價,報償則是我和她在那張不知何時會變成靈床的病床上,共同品味、享受著生之快樂——我們深信,正是這快樂使我們獲得了無盡的幸福——而我們是否真的能因此而滿足呢?和我們心里的信仰相比,我們現在所認同的那幸福,是否太過短暫、太過無常了呢?……
夜里看護得累了,我便待在淺睡著的節子身旁,反復思量著這個問題。最近我總是覺得有什么東西威脅著我們的幸福,這讓我感到不安。
不過,這場危機只消一周便退去了。
一天早晨,護士終于走進病房,摘下了屋里的遮陽簾,打開一扇窗子。秋陽從窗外照進屋里,很是耀眼。她躺在床上,如夢初醒般地說著:“真舒服啊。”
當時我正在她枕邊看報。想著那些曾給人們帶去很大沖擊的事情,結束后再回想起來,竟如同不曾發生在自己身上一般。我邊想邊悄悄看了她一眼,忍不住揶揄了她一番:
“下次你父親再來,你可別那么興奮啦。”
她開心地紅著臉,坦率地接受了我的意見。
“下次父親要是來了,我就裝不認識他!”
“量你也做不到啊……”
我們說著玩笑話,互相安慰著,像小孩子一樣,把所有的責任都推到了她父親身上。
就這樣,我們自然而然地輕松起來,仿佛這一周里發生的事不過是哪里搭錯了線。毫不猶豫地將那仿佛昨天還加諸在我們的肉體乃精神上的危機拋向腦后。至少,在我們看來是這樣的……
一個晚上,我正在她身旁看書,忽然合上書走到窗前,若有所思地佇立良久。接著又回到她身旁,再拿起書重讀。
“怎么了?”她仰著臉問我。
“沒什么。”我隨口答道,之后裝出對書里的內容很感興趣的樣子。但幾秒鐘后,我還是改了口:
“來到這兒之后就一直沒干什么,我突然想起來,也該做點事了。”
“就是嘛,你的工作不能不做呀。父親之前也挺擔心這一點的。”
她一本正經地對我說:“不要光顧著我……”
“不,我還想再多顧你一點……”這時,我腦海里突然浮現出某個之前就想寫的小說的輪廓,我一邊捕捉著靈感的軌跡,一邊自言自語似的說了下去:“其實,我想把你寫到小說里去。因為除了你的事情,我現在好像什么也沒法想象。我想,把我們相互給予彼此的幸福——在他人都以為已經山窮水盡的時刻到來的生之愉悅——把這種不為別人所知的、只屬于我們的東西,以更堅實、更立體的方式表現出來。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明白。”她理解我的想法就像理解自己的思維一樣簡單,馬上做出了回應。但她只微微揚起一邊嘴角,有些故作冷淡地補充道:“如何寫我,就全憑您的喜好咯。”
我卻坦誠地接受了她的指示。
“嗯,我當然會按照自己喜歡的方法去寫啦……不過,要寫出這本小說,非得要你來幫忙不可呢。”
“我也能幫得上忙?”
“對,我想請你呀,在我工作的時候,保持從頭頂到腳尖都幸福的狀態。不然我可……”
如今,我比任何時候都更明白地感受到,比起一個人茫然地思考,試著和節子一起構想會讓我的頭腦變得清醒、活躍得多。靈感源源不斷地涌上心頭,我像是被思緒催促著,在病房里踱來踱去。
“總是待在病人身旁,就是會沒有精神的……你不如去散散步吧?”
“嗯,我要是動手寫起來的話……”我的眼睛閃閃發亮,精神十足地答應了她:“一定常常散步!”
我走出森林,放眼望去,隔著一大片沼澤,越過一大片森林,無邊無垠的八岳山山麓在我眼前展開。在那遙遠的前方,差不多緊挨著那片森林的位置,是狹長的村落,以及沿著村落鋪開的農田。當中可以看到由幾片紅色的屋頂組成的療養院的大樓,從遠處看去顯得很小,但那屋頂就像翅膀一樣,清晰可辨。
從早晨到現在,我一直漫無目的、隨心所欲地散著步,東游西蕩地走過一片又一片森林。但是現在,秋天澄澈的空氣出人意料地將療養院小小的身影拉入我的眼簾,就在這一瞬間,我像是猛地從幻想中醒悟。這是我第一次在身處療養院之外的地方回望我們在那棟建筑里的每一天,此刻我無比清醒地意識到,我和節子被無數病人圍著,卻整日過得若無其事——這樣的生活本身其實很不尋常。與此同時,一直在我心里涌動的創作沖動一刻不停地催促著我。讓我將自己與節子共度的不可思議的一天又一天轉換成一個既動人又安靜的故事……“節子啊,原來我和你竟是如此深愛著對方。在我們相愛之前,你不存在;我也不曾存在……”
思路掠過我和節子之間的所有過往,時而迅疾,時而緩緩地在一處駐足,似乎在無休無止地迷走。盡管我現在遠離節子身邊,但即使在這段時間里,我也一直在對她講話,并聆聽著她的回答。我和她之間的故事,就如同生命本身一樣,永無止境。于是,這個故事也就不知不覺地開始憑借自己的力量生長,自由地鋪陳開來,不再依靠我的意志。它甚至有了自己明確的目標,將容易在某處停滯不前的我拋下,兀自奔向病魔纏身的女主人公悲慘的離世這一結局。——這個姑娘預見到自己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她竭盡自己不斷流失的力量,想要開心地活下去、有尊嚴地活下去——她在戀人的懷抱中,只悲傷著生者的悲傷,卻無比幸福地走向了死亡。——這樣一個女主人公的形象此刻像被畫在空中一樣,清晰地浮現在我的眼前……“男人希望自己與戀人之間的愛情可以變得更加純粹,于是勸患病的姑娘住進了山地療養院。可當死亡威脅到他們的時候,男人漸漸開始懷疑:即使兩個人用這樣的方式換來了全部的幸福,這幸福又究竟能否真的讓彼此得到滿足?——而姑娘承受著死亡帶來的痛苦,始終對真誠看護自己的男人深表感激,最終含笑瞑目。然后,男人被這位高尚的死者所拯救,終于能夠相信存在于他們之間的那細小而質樸的幸福……”
這樣的結尾,簡直像是早就安排好了一樣。而此刻,姑娘彌留之際的模樣突然變得過分清晰,猛烈地打擊著我。我宛如從夢中驚醒,被難以名狀的恐懼和羞愧沖擊。我急忙從正坐著的山毛櫸根上站起,像是要將剛才的那些構想從自己身上趕走一樣。
太陽已經很高了。群山、森林、村落、農田——一切的一切在秋天溫和的陽光里顯得一派安詳。遠處那座小小的療養院,也一定正在每日的常規下運轉。療養院里那一張張素不相識的面孔在我腦海里閃過,突然,節子與平時迥然不同的樣子出現在我眼前,我一見她那孤身一人寂寞地守著我回來的身影,便忽然擔心不已,匆匆忙忙地沿著山路往回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