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戀愛及情色(2)
- 陰翳禮贊
- (日)谷崎潤一郎
- 4900字
- 2016-09-13 14:22:46
平安文學中的男女關系,與其他朝代有幾分不同。要說敦兼那樣的男子沒有骨氣也真是沒骨氣,但是換句話說,這是一種女性崇拜精神,不是將女人看得比自己低下而加以愛撫,而是看得比自己崇高,甘心跪拜于她面前。西方男子時常夢想自己的戀人有圣母瑪利亞的身姿,從而聯想到“永恒的女性”的面影。東方從來都沒有這樣的思想。“依賴女性”是和“男子漢氣”相對立的,大凡“女性”這一概念,總是處于同“崇高”“悠久”“嚴肅”“清凈”等對立的位置。而平安時代的貴族生活中,女人即使不是君臨男人之上,至少也和男人同樣自由,男人對女人的態度,不像后世那樣是暴君式的,而是非常有禮貌與溫情的,有時平安文學甚至將女人塑造成為世上最美好、最可貴的形象。例如,《竹取物語》中的輝夜姬,最后升天,這是后世之人不可能想象的。但是戲劇或凈琉璃中出現的女子,我們從那一身裝扮上不容易聯想到升天的情形。小春和梅川[65]盡管溫柔可愛,但到頭來,她們也只是跪在男人膝邊哭得死去活來的女人。
由《古今著聞集》想起,《今昔物語》本朝部第二十九卷,有一則故事叫“女盜秘話”,是日本極罕見的女人對男人施行性虐待的例子。作為宣揚性欲的Flagellation[66],這可能是東方最早的珍貴文獻之一。
……白天,和平時一樣,沒有一個人影。女人對男人說:“好吧,到這邊來。”于是把他帶到一間屋子,用繩子將男人的頭發扎起來,捆綁在柱子上,使脊背凸現,兩腿彎曲。女人戴上帽子,穿上裙褲,又修飾打扮一番,然后拿來一根鞭子,照著男人的脊背猛抽八十鞭子。她問那男人:“怎么樣,痛么?”男人答:“不,沒什么。”女人說:“果然有種。”隨后將鍋灶土溶進開水里,給男人喝。又喂他一碗好醋,掃干凈地面,叫男人躺下。兩小時過后,叫他起來,使身子恢復原樣,然后端來可口的飯菜,對他加以細心照料。三天之后,鞭傷痊愈,又帶他到原來地方,照例綁在柱子上,用鞭子抽打。每抽一鞭,則血肉橫飛。接連抽了八十鞭子,女人又問:“怎么樣,受得住么?”男人面不改色答道:“沒啥了不起。”
這次,女人比先前更加欽佩,越發悉心照料。過四五天,再打一遍,同樣回答:“沒什么。”這回再翻轉身子,專打肚子。事后還是回答:“不,沒啥了不起。”于是,女人更是感佩不已……
后世的女賊、毒婦中殘忍的不在少數,但這種嗜虐成性的女人,尤其是喜歡鞭笞男人的例子,即使在荒誕不經的通俗故事書里也很少見。
這些故事雖說稍稍有點極端,但不管前述的敦兼也好,這個女賊也好[67],給人感覺平安朝的女子動輒對男人表現出一種優越感,男人對女人百依百順。清少納言經常在宮廷里出男人的洋相,這從她的《枕草子》里就能知道。閱讀那時候的日記、物語、贈答和歌等作品,女人大多受到男人的尊重,有時候男人主動哀求她們,絕不像后世那樣被男人任意蹂躪。
《源氏物語》的主人公,因為有眾多婦女作為妻妾,形式上看是將女性當作玩物,從制度上應當說是“女人是男人的私有物”,而從男人的主觀上可以說是“尊敬女性”的,這兩者未必矛盾——雖然是私有財產的一部分,但不妨礙其成為貴重物品。譬如自家佛壇上的佛像,固然屬于自己所有,但人們照樣對之頂禮膜拜,唯恐因怠惰而受懲罰。我在這里作為問題提出來的是:不是從經濟組織或社會組織來看待婦女的地位,而是說在男人的印象中,總覺得女人“在自己之上”或認為女人“更加高尚”。光源氏對藤壺的憧憬之情,雖然沒有明顯表露出來,但可以推測大致與此種情形相近。
在西方的騎士道中,武人忠誠和崇拜的終極目的在于“女性”。他們被自己所尊敬的婦女贊美、崇仰、激勵,從而獲得勇氣。“男人氣概”是和“渴慕女人”一致的。到了現代,此種風習依舊,如漢密爾頓夫人和納爾遜[68],穆勒夫人[69]和她丈夫那種關系,可以說在東方是找不到類似的例子的。
在日本,為什么隨著武家政治的興起、武士道的確立而變得輕視和奴隸女性呢?為什么“善待女人”和“武士風格”格格不入而要被認為“流于懦弱”呢?這是一個有趣的問題,但探究起來話就長了,后文還會有機會談到,在此姑且不論。總而言之,在國情如此的日本,高尚的戀愛文學不可能得到發展。故而,雖然西鶴和近松的作品在某些方面比起西方來絕不遜色,但老實說,德川時期的戀愛故事不論是如何天才的作品,畢竟屬于小市民的文學,正因為如此,其“格調甚低”。這是當然的,作者輕視女人,貶低戀愛,又怎么能創作出風采高邁的戀愛文學呢?在西方,即使是但丁的《神曲》不也是產生于詩人對貝雅特麗齊的初戀之情么?此外,不論是歌德還是托爾斯泰,這些被推崇為一世師表的人,他們的作品即使描寫失戀、通奸及自殺這些有悖于道德的情景,其格調之高也是我國元祿文學無法與之比肩的。
總之,西方文學給予我們的影響無疑是多方面的,我以為其中最大的影響實際上在于“戀愛的解放”——更深刻地說,是“性欲的解放”。明治中葉繁榮起來的硯友社[70]文學,依然帶有很多德川時代戲作文學作家的氣質,緊接著興起的文學界和明星一派的運動,以及自然主義的流行,使我們完全忘掉了我們祖先輕視戀愛和性欲的審慎態度,舍棄了舊社會的禮儀。今天試將紅葉[71]的作品和紅葉以后的大作家漱石的作品兩相比較,便可知道他們對女性的看法大不一樣。漱石雖為屈指可數的英國文學學者,但絕非一個洋氣十足的人,而是一位東方文人型作家。盡管如此,《三四郎》《虞美人草》里出現的女性及其描寫方法,在紅葉的作品中是很難找到的。此兩家之差并非個人之異,而是時代之異。
文學既是時代的反映,同時又比時代先行一步,代表著時代前進的方向。《三四郎》和《虞美人草》中的女主人公并非以柔和、優雅為理想的舊日本女性的子孫,總使人感到有點像西方小說中的人物。盡管當時這種女性實際上并不多見,但社會遲早會祈望并夢想這種“覺醒女性”的出現。那時候,和我同時代出生并一樣有志于文學的青年,多多少少都抱有這樣的理想。
但是,理想和現實時常是不一致的。想將背負著古老傳統的日本女性提升到西方女性的位置,需要在精神和肉體上進行將近幾代人的修煉,絕非僅僅限于我們這一代。簡單地說,首先需要具有西式的姿態美、表情美和步行的動作美。為了使女子獲得精神上的優越,當然必須先從肉體做起。想想看,在西方,遠的有希臘裸體美,而今天,歐美城市的街頭依然矗立著神話中女神的雕像,隨處可見,因而生長在這些國家和城市的婦女們擁有勻稱而健康的肉體是理所當然的。為了使我們的女性真正具有和她們同樣的美,我們也必須生活在同樣的神話中,將她們的女神當作我們的女神加以崇拜,并將她們可上溯數千年的美術移植到我們國家。在此不妨坦白,青年時代的我就曾描畫過這種荒唐的夢,并為這個美夢的難以實現而感到無比傷心。
我以為,正如精神有“崇高的精神”一樣,肉體也應該有“崇高的肉體”。可惜日本女性有此種肉體者甚少,即使有,其保鮮期也非常短暫。據說西方婦女達到女性美之極致,平均年齡是三十一二歲即結婚后的數年間。在日本,約莫是十八九頂多至二十四五歲,并且須是未婚處女,才能見到令人折服的美人,多數姿色也是隨著結婚就如幻影般消失了。偶爾聽聞某氏的夫人、某演員或藝妓享有美人的盛譽,但大多也只是婦女雜志封面上的美人,倘若實際照面看到的話,便發現皮膚松弛,臉上現出長期使用香粉造成的黑斑或色素沉淀,眼睛周圍浮著因家務繁累和房事過度而引起的倦乏之色。最明顯的是,幾乎沒有一個人仍能保持處女時代雪團般飽滿的胸部以及渾圓的腰部曲線。年輕時喜歡穿洋裝的婦女,到了三十幾歲,肩胛猛然瘦削下來,腰間則滿是累贅,徹底走了形,洋裝再也穿不出以前的樣子——這即是一個有力的證明。于是,她們的美只能依賴合身得體的和服與化妝技巧勉強拼湊,雖也有一種弱不禁風的美,但這種美全然不會令人產生崇高感,真正的男子漢是不會跪拜在它面前的。
所以,西方可以有“圣潔的淫婦”或“淫蕩的貞女”型的女性,而日本不可能有。日本女人一旦淫蕩,也就同時失去了處女的健康與端麗,儀容姿態并衰盡殘,變成一個與職業娼婦并無二致的下賤淫婦。
記得在一本書上讀過,大概是德川家康吧,談到婦女的修養時曾經說過:妻子不要老是躺在丈夫的被窩里,房事后應當盡快回到自己床上去,這是永葆丈夫之愛的秘訣。這真是充分領會了日本人凡事不喜過分的性格之人才能說出的教誨。像家康這樣一位體力充沛、精力絕倫的人也作如是說,不能不令人覺得有些意外。
我曾經在《中央公論》雜志上介紹室町時代的小說《三個和尚》,讀過的人或許還有印象。其中有這樣一節:足利尊氏[72]手下有個名叫糟屋的侍從,無意中看到某堂上人家[73]的女子,立即害了相思病——可見南北朝時代,武士身上仍然存留著王朝時代的優雅之風。不久,這件事情傳入足利將軍耳朵里。將軍親自為糟屋修書一封,命一個姓佐佐木的武士送到那位公卿家里。“……將軍說這事不難,便親自修書一封,差佐佐木送到二條殿……”原著中,糟屋自己將事情經過說了一遍,“……那邊回信說,尺素已送達那位叫尾上的女子,但尾上姑娘不能到武士那里去,所以就請官人來這里吧。返信已經送到我屋里來了,將軍之恩,小人永難報答。然而縱使能同尾上姑娘相會,也不過只是一夜之契,這世道還是無味得很,倒不如從此遁世而去吧。但又轉念一想,要是人家說,那個糟屋戀上二條殿的女子,仗著將軍為他籌策,可真等到要會面卻又退縮了遁世而去,豈非一生的恥辱么?那就權作一夜之會,以后的事情暫不去思量……”糟屋將自己當時的心跡說得明明白白[74]。
對一個下級武士來說,盡管對方是身份懸殊的公卿家女子,依舊一往情深地愛上她以至相思成疾,幸得主人好意相助,總算能夠喜結良緣,真是歡天喜地,武士也為此稱謝不止:“將軍隆恩,小人永難報答。”然而,他接下來卻又思忖:“縱使能同尾上姑娘相會,也不過只是一夜之契,這世道還是無味得很,倒不如從此遁世而去。”這完全是一種異常心理。倘若是平安時代的貴族則另當別論了,而他是足利將軍的部下、馳騁疆場殺敵無數的亂世武士,竟也有如此感懷,更令人不能理解了。
記得西方有一句諺語,意思是“天空飛過一百只鳥,不如手中抓著一只鳥”。然而,本來只能遠遠瞻望的、高不可攀的嶺上之花,意外地竟成自家之物——此種喜悅尚未付諸兌現,也即正沉浸于幸福的幻想之際,這位武士卻突然感覺“這世道無味得很”,早早抱有遁世之志了。他接下來又轉念一想:“……等到要會面卻又退縮了遁世而去,豈非一生的恥辱嗎?”雖然有所轉念,但對這到手的愛情,他并沒有打算永遠不撒手,從今以后盡享人間歡樂,而是懷著“權作一夜之會,以后的事情暫不去思量”的心情去和情人相會。想來,這種心理只有日本人才會有,西方人甚至中國人恐怕都不會有吧。
前面所述家康的告誡,有時并不適合于變態的戀愛以及突如其來的戀愛,但至少對過著正式婚姻生活的人是個非常有益的忠告。實際上,比起妻子,每個丈夫——只要他是日本人——都有更痛切的感受。我自己就記得曾有過數次,妻子不用說了,即使是和情人,完事之后總想分開獨自待些時候,最短兩三分鐘,長則一個晚上、一周甚至一個月。回顧一下過去的戀愛生活,能有幾個“對方”或那些“場合”不令人產生如此感覺呢?
這里或許有各種各樣原因,不管怎么說,日本男人在這方面容易較快產生疲勞。因為疲勞來得快,作用于神經,便產生仿佛自己做了虧心事情的錯覺,于是情緒低落,態度消極。也可能是傳統的鄙夷戀愛與情色的思想在頭腦中作怪,引起心情郁悒,反過來又影響生理。不管何種情形,我們在性生活方面確實屬于那種欲念淡泊、不堪過度淫樂的人種。同橫濱、神戶等通商港口一帶的妓女談論起此事,這的確是事實。照她們的說法,比起外國人來,日本人那方面的欲念少之又少。
然而,我并不想將此一概歸結于我們的體質虛弱。我們今后即使大興體育(這里順便說一下,西方人愛好體育,肯定與他們的性生活有密切關系。這同要吃好東西就得先空肚子是一樣道理),擁有了和西方人同樣強壯的身體,能否真的就能像他們一樣酣暢淋漓仍是個疑問。對照過去的歷史,鑒于當今國勢,可以清楚地知道,我們在其他方面是相當活躍而富于精力的人種。我們的性欲之所以不能臻于極致,除了體力,更多的應該是受到氣候、風土、飲食、住居條件等多種條件制約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