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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戀愛及情色(1)

早些年死去的英國幽默作家中,有個叫作杰羅姆·K.杰羅姆[25]的人。此人在他題為《小說筆記》的書中說,小說都是無聊的,古來誕生于世的小說多過海邊沙子,不知有幾千幾百幾十萬冊,不論讀哪一本,情節都是老套子,條分縷析的話就是:“某地有一個男人,還有一個愛他的女人。”——“Once upon a time, there lived a man and a woman who loved him.”歸根到底不就是這么回事么?

后來,我還聽佐藤春夫[26]說過,拉夫卡迪奧·海恩[27]在他的授課筆記中講過這樣的話:“所謂小說,因自古都是描寫男女戀愛關系的,使得一般人習慣這樣認為,只有戀愛關系才能成為文學的題材。其實并非如此,沒有戀愛,沒有人性,也完全可以成為小說的題材,文學的領域應該更為廣闊才對。”

綜上可知,不論杰羅姆的諷刺也好,海恩的意見也好,在西方,沒有戀愛的“文學”或“小說”是不可想象的,這似乎是事實。在很早以前,就已有政治小說、社會小說、偵探小說等,但這些多半被視為脫離純文學范疇的“功利性”或“低級”的東西。

現在的情形稍有改觀,帶有功利性的作品,因時移世易不再被視為低級,但是有的作品雖說以階級斗爭或社會改革為題材,卻都通過某種形式涉及戀愛問題,可以說,許多作品都瞄準這樣一個主題,即由戀愛為機緣引起的種種沖突——是戀愛重要,還是階級任務重要?

偵探小說也時常將戀愛歸為犯罪的原因。而且如果將范圍由“戀愛”擴大到“人性”,則西方自古以來所有的小說、所有的文學種類均離不開人性。雖然也有《雄貓穆爾的生活觀》《黑駿馬》和《野性的呼喚》[28]等以動物為主人公的小說,但大多屬于寓言性作品,廣義上來說,仍然不出“人性”的范圍。除此之外,偶有以自然美為對象的——詩歌里尤其不乏這類作品,但仔細玩味便發現,總會在某個方面同人性交織在一起,極少有完全無關的。

走筆至此,忽然想起漱石先生著作中有一篇題為《英國詩人的天地山川觀念》的論說文,立即在書架上搜尋起來,不巧沒有找到。很遺憾,在這里無法征引先生的意見。總之,在英國人的藝術中,不是“戀愛”便是“人性”占據了這一領域的大部分,只要看看他們的文學史和美術史,就很好理解了。

日本的茶道中,自古以來懸于茶席上方的掛軸,可以是字,可以是畫,都無所謂,但以“戀愛”為主題的字畫是絕對禁止的,這是因為“戀愛是違反茶道精神的”。

這種輕視戀愛的風習不僅限于日本的茶道,在整個東方也絕非罕有。我國自古也有許多小說和戲曲,其中不乏描寫戀愛的作品,但將這些作品鄭重地寫進文學史,則是開始用西方式的視點觀察事物以后的事,在沒有“文學史”的時代,所謂軟性文學動輒被視為文學之末流、婦孺的消遣游戲又或者士君子的業余愛好,作者避諱,讀者也敬而遠之。實際上,雖然杰出的戲劇家和小說家層見疊出,其作品也曾風靡一世,但反映到評跋上,仍然被視為品格低下之作,不足以成為堂堂男人耗盡終生為之奮斗的事業。中國自古以“濟世經國”為文章之本色。占據中華文學主流王座的漢文學,或為經書,或為史書,再不然就是以修身治國平天下為目的的著述。我少年時代使用的漢文教科書是四書五經、《史記》和《文章軌范》[29]等,總之都與戀愛相距甚遠。那個時代,好像只有這些東西才被承認是真正的文學、正統的文學。到了明治時代,坪內[30]先生的《小說神髓》出現了,沙翁與近松[31]、莫泊桑與西鶴[32]的比較論也開始了,戲曲和小說才逐漸成為文學的主流,但這種觀點實際上并非我們真正的傳統。小說和戲曲是“創作”,史學、政治學、哲學不是創作,因其不是創作,故而也不是文學,這種觀點假使換一種立場可以說是非常荒謬的。設想依我們的傳統去看西方文學,或許只有像培根、麥考利、吉本、卡萊爾[33]等人的作品才算正統,莎翁的東西則應該悄悄收起來了。

按照西方人的想法,詩較之散文更加純文學化。然而,即使是詩,東方的詩中戀愛元素也比較少,只要看最富有代表性的兩大詩人——李、杜的詩就大體明白了。杜甫的詩時常詠嘆離別之苦,寄寓流謫之悲,但對象大多是“友人”,很少是他的“妻子”,更沒有一個“情人”。至于被稱作“月和酒的詩人”的李白,對于“戀愛”的念想遠遠不及他對于月光和酒杯的熱情的十分之一。森槐南[34]曾在《唐詩選評釋》中舉那首著名的《峨眉山月歌》為例:

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夜發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

“思君不見”,雖然表面上指月亮,但從“峨眉山月”這句話推測,似乎背后有個戀人存在。槐南翁這個解釋的確是卓見,但李白即使像這樣子偶爾吟詠一下戀愛,也是寄情思于月亮,極其模糊地暗示一下而已。這就是東方詩人的檢束。

所以,作為西方人,拉夫卡迪奧·海恩這種“沒有戀愛也能成為小說或文學”的觀點或許很難得,但對于我們東方人而言,則并沒有什么不可思議的。“戀愛也能成為優秀的文學”這一點,實際上是他們教給我們的。

經常聽到這樣一種說法:浮世繪之美是西方人發現并介紹給全世界的,在西方人引起轟動之前,我們日本人并不認識自己擁有此種值得驕傲之藝術的價值。不過仔細想想,這既不是我們的恥辱,也算不得西方人具有卓識。對于認識到我們的藝術的價值并將其廣為宣傳至全世界的西方人,我們自當深深表示感謝,但老實說,對于僅只將“戀愛”和“人性”才視為藝術的他們來說,浮世繪最易被他們所理解,他們也不會明白這種優秀藝術為何在日本同胞中沒有受到相當的尊敬[35]。

誠然,德川時代浮世繪畫師的社會地位,大致僅相當于通俗小說的作者和狂言[36]作者。恐怕當時有教養的士大夫,看到浮世繪或滑稽文學作品,總認為和看春宮畫和淫穢小說相去不遠吧?所以,他們不會將大雅堂[37]、竹田[38]、光琳[39]、宗達[40]等人和師宣[41]、歌麿[42]、春信[43]、廣重[44]等人同等對待;在文學方面,也不會有人將白石[45]、徂徠[46]、山陽[47]諸氏與近松、西鶴、三馬[48]、春水[49]之輩等而視之。正因為如此,《關八州系馬》某些部分獲得后水尾天皇[50]的青睞,《曾根崎情死》等描寫男女私奔的文章受到徂徠的竭力稱贊,這些逸聞軼事特別引起人們的驚異而傳為佳話。馬琴[51]在世之時,自視比其他通俗小說作者品格更高,世人也對他投以尊敬的目光,這只不過是因為他以勸善懲惡為宗旨,倡導人倫五常之道的緣故。由此可知,一般通俗小說作者的地位究竟如何了。

這樣看來,我們的傳統并非不承認以戀愛為主題的藝術——雖然內心早已被打動,暗自享受這類作品,這是事實——但表面上盡量裝作一無所知的樣子。這便是我們的慎微,不是某個人規定,而是社會性的禮儀。因此,對歌麿和豐國[52]推崇有加的西方人,不能不說是打破了我們這種默契于心的社會禮儀。

然而,也許有人反問:“這么說,戀愛文學極其興旺的平安朝怎樣呢?我們的文學史不是也有過那樣的時代嗎?德川時代的通俗小說作者或許受到輕視,但業平[53]與和泉式部[54]等歌人又如何?《源氏物語》及后來眾多戀愛小說的作者又如何?他們及他們的作品受到了什么樣的待遇呢?”

關于《源氏》,自古有種種說法。不同于儒學家時時將其當作淫蕩之作進行攻訐,國學家則似乎視其如《圣經》一般神圣,說什么“此書充滿了最為道德的說教內容”,甚至有人牽強附會地硬把作者紫式部奉為“貞女的鏡子”。然而,即便如此牽強附會——即表面上不否定此書是“淫蕩之書”,也不將其拔高至“道德”和“說教”讀物的話——則《源氏》的文學地位將不復存在,這種思維說明依然存在著某種“社會性規范”,存在著東方人特有的“維護體面”的思想。

容我再回到前面的問題上,對平安朝的戀愛文學進行一番審視吧。

古代有個官拜刑部卿、名叫敦兼[55]的公卿,是世上少有的丑男,然而他的妻子卻是一位絕代佳人,她一直悲嘆自己有個丑陋的丈夫。一次,她隨夫到宮中觀賞五節舞[56],看到滿朝文武官員衣飾華美,儀表堂堂,沒有一個長得像自己丈夫那樣丑陋。看看別的男人一個個神采奕奕,便討厭起自己丈夫來,回家后便避開丈夫,不跟他說話,后來竟窩在后屋不跟丈夫見面了。丈夫敦兼雖然心中詫異,但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一日,他很晚從宮中退朝回家,看到門口既沒有張燈,也不見侍女出迎,更沒有人前來幫助寬衣卸裝,無奈只得推開門廊的邊門,獨自悶悶不樂,一直待到更深夜闌,月光灑照,涼風襲侵,不由地愈加惱恨妻子的薄情。滿腔怫郁縈紆在心頭,他驀地靜下心來,取出篳篥[57],作歌一首,反復吟唱道:

墻根生白菊,顏色無光艷?

我打門前過,花枯人亦變。

妻子本來躲在后屋,聽到歌聲,心中頓起憐愛之情,急忙出來迎接敦兼,從此夫妻感情變得非常親密。

這個故事出自人人皆知的《古今著聞集·好色卷》,可能是鐮倉時代或是王朝時代[58]末期的傳說故事。不論如何,因為表現了當時京都貴族生活和平安時代的許多風俗習慣,所以將其視為平安時代具有代表性的戀愛情景也未嘗不可。

不過,令我感到有意思的卻是其中描寫到的男女地位。正如《古今著聞集》的作者所說的“琴瑟調和尤可貴,全憑妻子溫柔心”,它既沒有譴責這位妻子的不貞不忠,也無意嘲弄敦兼的怯懦無能,而是作為一則夫妻美談流傳下來。這種情形在平安朝的公卿中似乎是理所當然的常識。

明知丑男,從而嫁之,這個妻子有何理由疏遠丈夫?丈夫對這個妻子又愛又恨,站在妻子房門外,以歌聲傾訴哀怨之情。妻子聽到后深受感動,重新接受了丈夫,因而被贊為“心地溫柔”。這并不是西方的愛情劇,而是日本王朝時代的事情。說起來,敦兼既然“取出篳篥”且吹且歌,可見那個時代的公卿是隨身攜帶這種樂器的。每次讀《著聞集》這則故事,我就會想起“壺坂[59]”開幕的那個場面。盲人澤市獨自一人,一邊彈奏三味線,一邊唱著民歌《菊花露》:

鳥鳴鐘聲上心頭,憶往事,無語淚先流。點點滴滴化流水,星河迢迢暗欲渡。誰曾料,鵲橋斷絕,人世無情恨悠悠。勿思量,相逢又別離,此生不堪回首。唯羨庭中小菊名,朝朝暮暮,夜闌浥芳露。嘆薄命,如今正似菊花露,怎耐得,秋風妒?

戲中的澤市只唱了歌的前半闋,也就是主調部分,而且同敦兼一樣寄情于菊花,遂成奇緣。在古時候的大阪,一唱這首歌就注定要分手,所以不受歡迎。據說這出凈琉璃為團平夫人所作,所以具有女性的溫馨感。但澤市本為受人憐憫的殘廢之人,這與敦兼大不一樣。何況,阿里和敦兼的妻子也有天壤之別。可以說,只有阿里那樣的女人才稱得上是“心地溫柔”,這才真正是“夫妻美談”。想來,從武門政治與教育得到普遍實施的后世來看,敦兼的妻子失德且不說,而像敦兼這樣的丈夫,實在算不上一個男子漢,所以被斥責為“丟了男人的臉面”,這是不難想象的。大凡這種時候,假若是鐮倉以后的武士,就會一怒之下同那女子斬斷情緣,即使不能立斷情緣也要立時沖進屋子,將她狠狠懲罰一番。女人也大多喜歡這樣的男子,像敦兼那樣忸忸怩怩,只令人感到厭惡。這是我們普遍的心理。德川時代,戀愛文學流行,這一點雖說和平安時代相反,但今天考察一下近松以后的戲曲,找不出一個像敦兼那樣沒骨氣的男子。即使情形相似,也是滑稽的表現手法,恐怕不會作為美談流傳下來。人們常說,元祿時代世相淫靡怠惰,而實際上,當時的浪蕩公子飛揚跋扈,打家劫舍,鋌而走險,《博多小女郎》[60]的宗七和《殺女油地獄》[61]里的與兵衛不消說了,情死劇中出現的美少年也經常刀槍傷人,都不像王朝時代的公卿那樣膽小如鼠。到了化政[62]之后的江戶,就連女子也重豪俠,所以“男人必須有男子漢氣”自不必說,提起江戶戲劇中的好色之徒,就有很多是大口屋曉雨[63]式的俠客和片岡直次郎[64]式的不良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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