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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春琴抄(3)

鑒于內宅出現這樣的議論,主人挨個查問了店員們,終于搞清楚是佐助在練三弦琴。不消說,佐助立刻被掌柜叫去,挨了一頓訓斥,并被警告下不為例,否則沒收三弦琴。就在此時,有人從意料不到的地方對佐助出手相救——內宅有人提出“不妨先聽聽佐助彈得如何再說”,主張者正是春琴。佐助原以為若春琴得知此事必定不高興。自己身為小學徒,本應老老實實盡到領路的本分,卻做出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的事來,也不知春琴會可憐還是嘲笑呢,反正不會有什么好事。所以,佐助一聽到內宅表示“讓他彈一曲來聽聽吧”時,反而畏葸不前了。他想,倘若自己的真誠能夠上通神明,打動小阿姐的心,自然是三生有幸。但他還是覺得,春琴此舉只不過是拿他開開心,半是戲弄一番罷了。再說,自己也沒有在眾人面前奏曲的自信。

可是,既然春琴提出要聽聽,無論自己如何推辭,她也不會允許的,她的母親和姐妹們也都十分好奇,佐助遂被喚至內宅,給她們表演私下練習的技藝。對佐助說來,這實在是從所未見的場面。當時,佐助已經好歹學會了五六支曲子,當春琴命他“把你會的全部彈一遍”時,佐助只好壯著膽子,十二分賣力地將自己所會的逐一彈了一遍。有較容易的《黑發》[19],也有較難的《茶音頭》[20],還有一些平日零敲碎打憑著耳聽心記學來的曲子,因此難易不均,雜亂無章。或許如佐助所猜測的那樣,鵙屋家的人原本是打算拿他取笑取笑的,沒想到聽了彈奏,發現他在如此短的時間里居然無師自通,不但指法準確,曲子也彈得有模有樣的,眾人都非常贊嘆。

《春琴傳》中記載:“彼時春琴愛憐佐助之志,曰:‘汝誠心可嘉,日后妾愿教汝習琴,汝有余暇,可隨時問教于為師,切望勤勉精進。’春琴之父安左衛門,亦首肯此事。佐助喜出望外,從此往后恪盡學徒本職之余,每日必定擠出時間,仰承師教。如此這般,十一歲少女與十五歲少年,于主仆外又結師徒之契,實乃可喜可賀。”

脾氣乖戾的春琴突然變得對佐助如此溫情,究竟何故?據說,此事并非春琴的意思,而是周圍的人有意促成。細想一下,一個雙眼失明的少女,即使生活在優裕的家庭里,也往往會感到孤獨,心情憂郁。因此,雙親自不待言,就連眾女仆也會覺得小姐難伺候,正苦于沒有什么辦法能使小姐心情舒暢之際,恰好發現佐助試圖投合春琴情趣一事。為春琴的任性而大傷腦筋的內宅仆人們,便想趁此機會把伺候小姐的苦差事推給佐助,自己多少可以輕松一些,于是慫恿春琴:“這佐助真是非同一般吶。若能得到小阿姐的精心教導,他會怎么想呢?一定會無上歡喜,對小姐感恩戴德的吧……”

問題是如果慫恿過了頭,脾氣古怪的春琴未必會中這些人的圈套。只不過因為事到如今,連春琴也不覺得佐助可惡,而是從心底涌起了春潮也未可知呢。不論怎么說,春琴提出收佐助為徒,對春琴的雙親、兄弟和眾仆人而言是求之不得的好事。至于一個十一歲的女孩子,縱然天資聰穎,究竟能否擔起師傅之責,誰也顧不上考慮了,只想如此一來可以排遣春琴的寂寞,身邊的人都可以輕松了,說穿了,這不過是搞了個“當老師”游戲,命佐助當學生,陪著春琴玩罷了。與其說這是為佐助著想,不如說這是為了春琴的安排才對。不過,從結果來看,倒是佐助獲得的恩惠更多。《春琴傳》中雖有“此后恪盡學徒本職之余,每日必定擠出時間,仰承師教”的記載,但佐助每天牽著春琴的手為她領路,一天中有數小時花在伺候春琴上,現在又加上被她喚到房里去學習音樂,想必無暇顧及店里的活計了。安左衛門雖然覺得人家是為了培養孩子將來經商,送來當學徒的,自己卻讓他陪伴女兒,怪對不起孩子老家父母的,但是考慮到讓自己女兒快樂比一個學徒的將來更重要,況且佐助自己也希望這樣便默許了——姑且先這樣順其自然吧。佐助稱春琴為“師傅”,便是從這時候開始的,平時可以稱“小阿姐”,但上課時,春琴要求佐助必須稱她為“師傅”。她自己也不再叫他“佐助君”,而是直呼“佐助”。這一切做法均照搬春松檢校對待弟子之法,彼此間嚴守師徒之禮。如人們所希望的那樣,天真無邪的“當老師”游戲一直繼續下去,春琴也樂在其中,忘卻了孤獨。

然而年復一年,兩人絲毫沒有要中止這場游戲的意思。過了兩三年后,師傅也好,徒弟也罷,竟然都脫離了游戲的層次,漸漸認真了起來。春琴每天下午兩點鐘左右,去靭町的檢校家學藝,學習三十分鐘至一個小時,回到家中后復習當天的功課直至日暮。晚飯后,興致好時,她就會把佐助喚至樓上的閨房里,教他學藝。時間長了,這漸漸變成了每日不可或缺的功課,有時候直到九十點鐘,春琴仍不放佐助出門,還經常聽到她嚴厲的呵斥聲:“佐助,我是這樣教你的嗎?”“不行不行!你給我彈個通宵,直到彈好為止!”樓下的仆人們聽了甚為吃驚。有時候,這位小師傅還一面罵佐助“笨蛋,你怎么老記不住啊?”,一面用撥子敲他的腦袋,徒弟佐助便抽泣起來。這樣的情景已是屢見不鮮。

眾所周知,從前收徒授藝,師傅都極盡嚴苛,對弟子進行體罰也是常事。今年(昭和八年)二月十二日的《大阪朝日新聞》[21]周日版面上,刊載了小倉敬二君寫的一篇題為“木偶凈琉璃藝人血淚斑斑的學藝”的報道。文中說,攝津大掾[22]死后的名家——第三代越路太夫[23]的眉間有一大塊傷疤,形如新月,據說是他的師傅豐澤團七[24]一邊罵著“你何時才能記住?”一邊用撥子把他戳倒在地留下的。此外,文樂座[25]的木偶戲演員吉田玉次郎的后腦上也有一塊同樣的傷疤,那是玉次郎年輕時輔助師傅——大名人吉田玉造出演《阿波的鳴門》[26]留下的。師傅在“抓捕”一場戲里操縱十郎兵衛這個角色,玉次郎負責操縱該木偶的腿部動作。可是,當時玉次郎無論怎么操作木偶的腿都不能使師傅玉造滿意,只聽師傅罵了聲“笨蛋”,操起木偶格斗用的道具刀,朝著徒弟的后腦勺哐當一聲砍了下去,那刀疤至今未消失。這位砍了玉次郎的玉造師傅,也曾被他的師傅金四用這個十郎兵衛木偶砸破過腦袋,那個木偶都被血染紅了。事后玉造向師傅要來了那只血跡斑斑的砸斷了的木偶腿,用絲綿裹好,珍藏在白木箱里,不時取出來如同在慈母的牌位前叩拜一般對著它磕頭。玉造常常哭著對人說:“要是沒有這個木偶的教訓,說不定我只能做個平庸藝人終此一生了。”

此外,上代大隅太夫在學藝時期因身體像牛一樣笨重,故而被人稱為“笨牛”。但他的師傅卻是那位有名的豐澤團平[27],俗稱“大團平”,乃是近代三弦琴巨匠。一天夜晚,正是悶熱的盛夏時節,這位大隅在師傅家學習《木下蔭狹間合戰》[28]中的《壬生村》一出戲,其中有一句臺詞是“這護身符可是先人遺物啊”,大隅怎么也念不好。他念了又念,反反復復好多次仍過不了師傅這一關。師傅團平放下蚊帳,鉆進帳子里聽,大隅卻忍受著蚊子的叮咬,一百遍、二百遍、三百遍,無止無休地反復念著。夏夜很短,東方漸漸發白了。師傅大概也倦了,仿佛睡著了似的,但還是不說“可以了”。于是,大隅發揮了他那“笨牛”特有的倔勁兒,堅忍不拔地一遍遍念下去,終于聽到團平在蚊帳里開口說“可以了”。好像睡著似的師傅其實根本沒合眼,一直在聚精會神地聽著呢。

諸如此類的逸聞不勝枚舉。此事絕不限于凈琉璃的太夫[29]以及凈琉璃演員,在生田流的古箏和三弦琴的傳授中也有著同樣的情況。況且這一行的師傅多為盲人檢校,殘疾者往往性格偏執,嚴厲苛責徒弟的現象自然不會少。上面已說過,春琴的師傅春松檢校的教法也素以嚴厲著稱,常常開口就罵,舉手就打。由于師徒大多都是盲人,所以徒弟受到師傅打罵時常常會后退躲避,竟然發生過抱著三弦琴從二樓上滾落下去的事件。春琴掛牌“琴曲指南”收徒后同樣以嚴酷而聞名,此乃承襲其師教法,也順理成章。不過,春琴的嚴厲從教授佐助的時候起就有了苗頭,也就是說早在幼年玩游戲時已初露端倪,后來逐漸發展成真打真罵。

有人說,男師傅打罵弟子的例子數不勝數,但是像春琴這樣女師傅打罵男弟子的卻不多見。由此看來,莫非春琴生性就有幾分施虐傾向,借口教藝享受某種變態的性愉悅?這些揣測是否屬實,今日難下結論,唯有一件事是很清楚的,那就是小孩子在玩過家家游戲時必定模仿大人的樣子,因而,春琴雖受到檢校的寵愛,未曾挨過棍棒,但是平時耳濡目染,使她幼小的心靈烙上了為人師者就該如此的印記,于是早在玩游戲階段就模仿起了檢校的做法。這也是自然之數,日積月累而形成了習性。

佐助大概是個愛哭的孩子,據說每次挨了小阿姐的責打就會哭上一通。由于他總是沒出息地嚶嚶哭出聲來,有人聽到后便蹙起眉頭說:“小阿姐又折磨他了。”最初只是打算讓春琴教佐助玩玩的大人們,見此情景也頗感頭疼。每天晚上,古箏聲和三弦琴聲已經很吵人了,其間還時常夾雜著春琴的厲聲斥責,再加上佐助的哭泣聲,直到深更半夜大家都不得清凈。女仆們覺得佐助很可憐,最重要的是這樣下去對春琴也沒有好處。有的女仆實在看不下去,便直接去春琴房間,勸說她:“小姐,這是做什么呀?小姐身子嬌貴,何必為這么個沒出息的男孩子生這份氣啊。”誰知春琴聽了,反而正襟危坐,咄咄逼人地回道:“你們懂什么!我的事不用你們管!我是在認真教他學藝呢,不是在鬧著玩。正是為佐助著想,我才這么一絲不茍。即便我怎么罵他打他,學藝就得這樣。難道你們連這個道理都不懂嗎?!”

《春琴傳》記載了此事:“春琴慷慨陳詞曰:‘汝等欺吾年幼,竟敢冒犯藝道之神圣乎!吾雖年少,既茍為人師,當從為師之道。吾授藝佐助,本非一時兒戲。佐助雖生性酷愛樂曲,然身為學徒,不能就學于檢校高師,只得自學,實為可憫。吾雖未出師,欲代為其師,盡心竭力使其達成所愿。汝等豈知我心?還不速速退下!’聞者懾其威嚴,驚其辯舌,常唯唯諾諾而退。”由此可見,春琴是何等盛氣凌人。

佐助雖常被罵哭,可每當聽到春琴這樣說便無比感激。佐助之所以哭泣,不僅僅為了忍受學藝之苦,更是包含著對這位主人兼師傅的少女如此激勵自己向前的感激之情。因此,無論遭受怎樣的責罰,他也從不逃避,總是一邊流淚一邊堅持苦練,直到春琴說出“行了”為止。春琴的情緒時陰時晴,變化無常。被數落一頓算是輕的,若是春琴蹙著眉頭,嘣地一撥弄第三弦[30],或者讓佐助自己彈三弦琴,她一言不發地聽著,是佐助哭得最多的時候。

一天晚上,在練習《茶音頭》的過門時,佐助領會不到位,老是記不住,練了許多遍還是出錯。春琴氣急了,便像平時那樣把三弦琴放下,一面用右手使勁在膝蓋上打著拍子,一面唱起琴曲來:“嗨,嘀哩嘀哩哐,嘀哩嘀哩哐,嘀哩哐,嘀哩哐,嘀哩鏘鏘,咚哩咚哩鏘,嗨。嚕嚕咚!……”到了最后,就不再理睬他了。佐助惶惶然不知所措,可又不敢停下,只好拼命地按照自己的理解繼續彈奏,但是不論彈多久,春琴也不說“好了”。佐助只覺得頭昏腦漲,越彈越不著調,渾身直冒冷汗,胡亂彈起來。春琴始終不發一言,緊緊閉起嘴唇,眉梢一直深深皺著,就這樣僵持了長達兩個多小時。直至母親繁氏穿著睡衣走上樓來,好言勸道:“刻苦教學也得有個限度,做過了頭的話會傷身體的。”春琴這才好歹讓佐助離開。

第二天,父母把春琴叫到跟前,語重心長地教導她說:“你熱心教佐助彈琴,這當然很好,但是,打罵弟子是大家都認可的檢校先生才可以做的。你彈得再好,畢竟還在跟著師傅學藝,此時就模仿師傅的這種做法,必然會滋生傲慢之心。舉凡學藝之事,一旦有了傲慢之心便不會長進。況且你一個女子,對男弟子動不動就‘笨蛋笨蛋’的辱罵,實在讓人聽不下去,至少在這方面應該節制一下。今后要固定授課時間,不要拖到半夜,聽到佐助嗚嗚的哭聲,大家還怎么休息啊。”

由于父母親從來不曾這般責備過春琴,春琴聽了也無話可說,接受了規勸。但這也只是表面現象,實際上并沒有起到什么作用。春琴私下反而把氣都撒在佐助頭上:“佐助真是沒出息,堂堂男子竟然一點委屈都忍受不了。就是因為你那么大聲哭,別人聽見還以為我欺負你,害得我挨了罵。若想在學藝之道上有所精進,即使疼痛難忍也得咬緊牙關忍受。這一點都做不到的話,我就不當你的師傅了!”從那以后,佐助無論受多大的罪也絕不再哭出聲了。

鵙屋夫婦見女兒春琴自從失明之后漸漸變得狠心,加上收徒授藝后舉止也粗暴起來,頗感憂慮。女兒有佐助做伴,既有利也有弊。雖說佐助百般迎合順從女兒,固然很難得,不過也正是由于佐助凡事一味遷就,逐漸助長了女兒的驕慢任性。長此以往,不知女兒將來會變成一個性格怎樣古怪的人呢。老夫婦暗地里為此苦惱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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