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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春琴抄(2)

如前所述,佐助是江州日野町人,家中也是開藥鋪的。據說他的父親和祖父在學徒時期都曾來到大阪,在鵙屋藥店做過伙計。所以,對佐助來說,鵙屋家是他家祖祖輩輩的東家。佐助長春琴四歲,是十三歲時來鵙屋家做學徒的,也就是春琴九歲失明那年。因此佐助來到鵙屋家時,春琴已經永遠閉上了她那雙美麗的眼睛。佐助從未曾見過春琴的明亮眼眸,但他直到晚年也不曾抱憾,反而覺得無比幸福,因為如果看到過春琴失明前的模樣,或許會覺得她失明后的相貌有缺憾吧。因此,在佐助眼里,春琴的容貌沒有絲毫缺憾,從一開始就是完美的。

現今,大阪的上流家庭競相移往郊外居住,大家閨秀們也喜歡上了體育運動,經常去野外接觸空氣和陽光,所以,從前那種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深閨佳人已經沒有了。但是,現今還住在市區的孩子們,體質大都比較纖弱,臉色蒼白,與那些鄉間長大的少年少女全然不同,說得好聽些是白皙文靜,說得難聽些就是一種病態。這種現象不僅限于大阪,大都市里都差不多。唯獨江戶是個例外,連女子都以膚色微黑為美,自然不及京阪人白凈。

像大阪老式家庭中長大的哥兒那樣,男人們都如同戲臺上的年輕男角,身形纖細,弱不禁風,直到三十歲前后,膚色才逐漸變深,脂肪增多,身體驟然發福,有了紳士派頭。但在之前,他們膚色和女人一樣白皙,衣著喜好也頗有脂粉氣,更何況舊幕府時期富裕商家的嬌小姐了。她們生長在空氣流通不暢的深閨中,與世隔絕一般,肌膚更是雪白細膩得近乎透明。在來自鄉下的少年佐助眼中,這些女子不知有何等妖艷呢!那時,春琴的姐姐十二歲,大妹妹六歲,在初次進城的鄉巴佬佐助看來,每位小姐都是窮鄉僻壤罕見的美少女,尤其是雙目失明的春琴。她身上不尋常的氣韻打動了佐助的心,他甚至認為,春琴那雙閉著的眼睛比她姐妹睜著的雙眸更加明亮、更加美麗動人,這張臉若不配上這樣一對閉著的眼睛,反倒不好看了,她本來就該是這樣閉著眼的。

大多數人都夸贊四姐妹中春琴長得最美,即便如此也很難說沒有幾分憐憫春琴是個盲人的感情起作用,只有佐助與眾人不同。多年后,人們說佐助愛上春琴乃出于同情和憐憫,佐助對此十分厭惡,他萬萬沒有想到竟然會有人這樣看他。佐助說:“對師傅的容顏,我從沒有產生過什么可惜或可憐的念頭。同師傅相比,倒是眼睛看得見的人更可悲呢!以師傅那樣的氣質和才貌,何須乞求別人的同情,倒應該是師傅憐憫我,說:‘佐助,你真可憐。’我和你們這些人,除了眼睛、鼻子不缺外,哪樣都比不上師傅。其實我們才是真正的殘廢呢。”不過,這些是后話,起初佐助多半是把自己熾熱的崇拜深埋在心里,盡心盡力伺候春琴的。或許佐助當時沒有意識到自己對師傅的愛吧,即使意識到了,對方是天真無邪的小阿姐,而且是自己家好幾代的東家的小姐,能有幸能成為小姐的隨從,每天接送小姐去學藝,佐助已經得到慰藉了。想來佐助只是一個新來的小學徒,竟被派給這么金貴的小姐,牽著她的手帶路,豈不叫人納悶?其實,起初并沒有固定由佐助一人帶路,有時由女仆陪同,有時是其他家童、小伙計。但是,有一次,春琴說道:“我想要佐助陪同。”從此往后,這引路人的差事便固定給佐助一個人了。其時,佐助已十四歲。他對獲此殊榮感激涕零,每天握著春琴的小手,走上十町的路,送春琴去春松檢校家學藝,等春琴上完課再牽著她的手領回家來。一路上,春琴幾乎不說話。只要小姐不開口,佐助便沉默著,小心謹慎地領著小姐走路,盡量不出什么差錯。每當有人問春琴“小阿姐為什么喜歡要佐助陪呀?”的時候,春琴總是回答:“因為他比別人都老實,從來不說無用的話。”

前面已經交代過,春琴原本非常可愛,對人和藹,但是自雙目失明后,性格變得乖僻憂郁,很少開懷大笑,也不愛說話了。因此,佐助不多嘴多舌,只是小心翼翼地盡心服侍,不惹她心煩,這一點大概正合她的意吧。(佐助曾說“我不愿看到春琴的笑容”,可能是因為盲人笑的時候顯得憨傻,很可憐,讓他在感情上無法忍受吧。)

那么,春琴所說的佐助不多嘴多舌、不惹她心煩等,到底是不是她的真實想法呢?莫非春琴朦朦朧朧地感受到了佐助對自己的愛意?盡管她還是個孩子,也不免心里喜歡吧。她只是個年僅十歲的少女,似乎不大可能,但考慮到春琴這般聰穎早熟,加上雙目失明導致她的直覺變得格外敏銳,也不能說這是異想天開的臆測。春琴氣性清高至極,即使日后意識到了自己對佐助的戀情后也沒有輕易打開心扉,很久都沒有接納佐助。因而,雖說對這一說法多少有些疑問,但至少表面上看,佐助這個人最初在春琴心里幾乎是沒有什么位置的——至少佐助自己這么認為。

每次攙扶春琴時,佐助總是把左手伸至春琴肩部的高度,手掌向上,等待春琴的右手放上來。對春琴來說,佐助不過是一只手掌而已。有什么事要使喚時,她也是只用手勢或顰眉來表示,或像打啞謎般自言自語兩句,從不明確表達自己的意思。如果佐助一不留神,沒有注意到,她必定不高興。因此,佐助必須隨時保持緊張狀態,察言觀色,以免漏掉春琴的表情和動作,仿佛在接受“注意力測試”一般。

春琴本是個被嬌慣壞了的任性小姐,加上盲人特有的刁難心態,使佐助不敢稍有疏忽。有一次去春松檢校家學藝,正在按順序等候上課的時候,佐助忽然發現春琴不見了,不禁大吃一驚,在周圍尋找一圈后,才發現春琴不知什么時候自己摸索著去了廁所。以往春琴要解手都是默不作聲地走出去,佐助注意到后便會立刻追上去,牽著她的手,引她到門口,自己在門外候著,等春琴出來后再用水勺舀水給她洗手。但是,佐助這天稍不留神,春琴獨自摸著上廁所去了。當她出來正要伸手取水盆里的勺子洗手時,佐助才跑了過來,聲音顫抖地說著:“太對不起了。”但是,春琴搖著頭說:“不用了。”這種情況下,如果一聽春琴說“不用了”便回答一聲“遵命”,順從地離開,后果就更糟糕,最好的辦法是從她的手里把勺子奪過來,為她澆水洗手,這就是伺候春琴的秘訣。還有一次,在一個夏日的午后,也是在師傅家等候上課時,佐助站在春琴身后,春琴自言自語地吐出一句:“好熱啊。”佐助便附和道:“的確是很熱。”但是,春琴沒有再說話。過了片刻,春琴又道:“好熱啊。”佐助這才醒悟,馬上拿起手邊的團扇,從背后給春琴扇扇子,她才露出滿意的表情。不過,只要扇得稍微輕了點兒,春琴就會馬上連呼“好熱、好熱”。

由此可見春琴多么倔強而任性。實際上,她只對佐助一個人這樣,對其他仆人并非如此。春琴本已養成這種個性,再加上佐助對她百依百順,使她的驕縱任性在佐助面前變得無以復加。春琴覺得佐助好使喚,想必也是這個原因。佐助也不覺得伺候春琴是一件苦差事,反而樂在其中。他大概是把春琴這種刁蠻任性,看作是對自己的依賴或一種恩寵了吧。

春松檢校教授技藝的房間位于內院的二樓上,輪到春琴練習時,佐助便領著她走上樓梯,扶著她在檢校的對面坐好,再把古箏或三弦琴擺在她面前,然后自己下樓返回休息室等候。授課結束后,他再上樓去接。在等候的這段時間里,佐助當然也不能松懈,要時刻豎起耳朵傾聽課是不是快上完了。一結束,不等主子召喚,他就得趕緊起身上樓迎接。一來二去,春琴所學入了佐助的耳朵,也就不足為怪了。佐助對音樂的興趣就是這樣逐漸養成的。佐助后來成為琴曲行當的一流大家,一方面是他有音樂天賦,但如果沒有伺候春琴的機會,沒有時時處處渴望與春琴融為一體的熾烈愛情,他也只能成為一介開設鵙屋分號的藥材商,平庸終此一生罷了。后來,佐助雙目失明,獲得檢校稱號后,仍經常表示自己的技藝遠不及春琴,完全是憑借師傅的教導才有今日成就的。由于佐助一向把春琴捧上九天之高,一而再再而三地貶低自己,所以他的話自然不能全盤取信。技藝的優劣姑且不論,春琴更有天賦而佐助更勤奮刻苦,是毋庸置疑的。

佐助為了悄悄購置一把三弦琴,從十四歲那年年底開始,將東家平日里給的津貼及送貨時貨主給的賞錢等攢起來,到了第二年夏天,終于買了一把粗劣的練習用三弦琴。為了不被掌柜發現,佐助分兩次把琴桿和琴身藏在睡覺的閣樓上,每天夜里等其他伙計睡著后才開始練習。當然,佐助當初來鵙屋家當學徒是為了繼承家業,根本不曾想過自己將來會以音曲為業,也沒有這樣的自信。這完全是出于對春琴的忠心,只要是她喜愛之物,自己也要喜愛起來——竟癡迷到這般地步。佐助絲毫沒打算把學習樂曲作為獲得春琴愛情的手段,他竭力不讓春琴知道自己在學琴一事即可證明。

由于佐助和小伙計、小學徒等五六個人睡在一間站直了會碰到腦袋的低矮閣樓里,他以不妨礙其他人睡覺為條件,央求眾人為他保守這個秘密。這些伙計正當貪睡的年紀,一躺倒在床上便呼呼睡死了,自然沒有一個人抱怨。但佐助還是等到大家都睡熟后才爬起來,鉆進已拿空了被褥的壁櫥中,練習彈三弦琴。正值盛夏之夜,那閣樓上已相當悶熱,關在壁櫥中可想而知有多么熱了。但是這樣既可以防止琴聲傳出去,還可以把打鼾聲、夢話之類響聲擋在壁櫥外。當然,佐助只能用指甲彈奏,不能用撥子。他在沒有燈光的一片漆黑中摸索著彈奏,但絲毫不覺得有什么不便。盲人總是待在這種黑暗中的,小阿姐也是在這種黑暗里彈三弦琴的。一想及此,自己也能置身于同樣黑暗的世界里,令他感到快樂無比。直到后來,得到公開練習三弦琴的許可后,佐助說:“若是不和小阿姐一樣就對不住她!”所以每當拿起樂器時,他就閉上眼睛,并逐漸養成了習慣。也就是說,佐助雖然不瞎,卻想要經受與盲人春琴同樣的苦難,盡可能去體驗那種不方便的境況,有時簡直像羨慕盲人似的。他后來真的成了盲人,也非偶然,與少年時代就有這種慈悲心是分不開的。

不論彈奏何種樂器,要達到爐火純青的程度絕非易事,況且小提琴和三弦琴桿上沒有任何音階標記,每次彈奏前都得調弦,這更是難上加難,想演奏曲子談何容易,因此最不適合自學,何況當時還沒有樂譜。人們都說“若拜師學習,古箏三月,三弦琴須三年。”佐助沒有錢買古箏那么貴的樂器,再說他也不能把那么大的器物搬進學徒住的地方來,無奈只好從三弦琴起步。據說佐助一上手就會調弦定調,這表明至少他辨別音準的天賦要比一般人高,同時也足以證明佐助平時陪伴春琴去檢校家,在外面等候時是多么全神貫注地在傾聽他人習琴!音準、曲詞、音高、曲調,一切他都得靠耳朵來記憶。就這樣,從十五歲那年的夏天開始練琴,在半年左右時間里,除了同屋的幾個人外,他一直沒有被人察覺,直到這一年冬天發生了一件事。

一天拂曉,說是拂曉不過是冬天凌晨四點鐘光景,外面還是一片漆黑,鵙屋家的女主人,即春琴的母親繁氏起來如廁,隱約聽見有人在彈《雪》[17],也不知是從哪里傳出來的。古時有“寒練”一說,就是在寒冬臘月的拂曉時分,冒著凜冽的寒風苦練基本功。然而這道修町一帶多是藥材鋪,街坊四鄰都是規矩的商家,并沒有藝能界的師傅或從藝者居住,也沒有一戶從事不正經生意的人家。再說,此時正夜闌人靜,即使是寒練也太早了些。若真是寒練,也該用撥子著力撥動琴弦,怎么會用手指輕輕彈奏呢?而且還反復地練習一個音節,直至彈奏準確為止,可知此人練琴極其刻苦認真。當時,鵙屋家的女主人雖感驚訝,也沒太當回事,回屋去睡了。從那往后,女主人只要夜里起來如廁,便會聽到琴聲。如此兩三次后,她對別人一說,對方也附和道:“這么說來,我也聽到過。不知是什么人在彈呢?似乎不像是貍鼓腹[18]的聲音啊。”當伙計們還一無所知時,此事已經在內宅傳開了。

佐助若是整個夏天一直躲在壁櫥中練習,也便無事,可他感覺沒有人發現,膽子漸漸大了起來。加上他一直是利用店里繁忙活計的片刻間歇來補充睡眠,堅持夜間練琴的,因此日漸睡眠不足,一到暖和的地方就犯起困來,于是從秋末開始,他每夜悄悄地跑到晾臺上去練琴了。佐助總是在亥時即晚上十點鐘和大家一起就寢,到三點鐘左右醒來,抱起三弦琴去晾臺,在瑟瑟寒氣中獨自練琴,直到東方微微發白再回去睡一會兒。大概是因為佐助偷偷去練琴的那個晾臺就在店鋪的屋頂上,因此,比起睡在晾臺下閣樓里的伙計們,倒是睡在隔著中庭花木的內宅的人,一打開檐廊上的防雨窗便會聽到佐助練琴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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