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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染血的東都

一支軍隊包圍了凈土寺,慧明方丈急匆匆地出來迎接。

為首的將領正是王世充的侄子王仁則,這個暴虐的武夫一臉寒霜,說出的話夾槍帶棒:“如今國難當頭,叛軍已經打到了城下,將士們都快沒得吃了,你們這些和尚倒是還有余糧啊!”

“阿彌陀佛。”慧明長老合十道:“施主請聽老衲解釋……”

“什么施主?”王仁則不耐煩地打斷他,“老子不信佛,不是什么施主!你這老禿賊少給我來這套!”

“是,是。”慧明長老只得改口道,“將軍容稟,凈土寺里雖然還有一點糧食,可也維持不了幾天了。周圍百姓已斷糧多日,這些糧是用來救命的。”

“少啰唆!”王仁則揮舞著大刀吼道,“庶民百姓又不打仗,難道比前方拼命的將士還重要?現在最需要的是軍糧!將軍念你們是出家人,好言相借,誰知你們這幫賊禿居然拿著客氣當福氣,妄想囤積居奇!趕緊把糧食交出來!若再不識抬舉,我便讓你這凈土寺,真正變成一片凈土!”

聽到王仁則的威脅,慧明長老面呈為難之色。然而此時已經由不得他說什么了,王仁則手一揮,士兵們早已涌入道場,不大一會兒,便從里面扛出十余袋糧食出來。幾個年輕僧人試圖上前阻止,卻哪里阻止得了?

王仁則騎在馬上,揚揚得意:“凈土寺是洛陽名剎,糧食肯定還不止這些!老和尚,我限你三天之內籌出一萬石軍糧出來,否則……”

他手中刀一揮,旁邊一棵已經光禿的小樹已被攔腰截斷。

看到幾個膽小的僧人臉色變得慘白,王仁則縱聲長笑,策馬離去。

見此情形,慧明長老只得長嘆一聲,合掌誦道:“阿彌陀佛!”

這天晚上,慧明長老將寺中僧眾們召集到一起,對他們說道:“如今朝廷失德,天下大亂,王世充的軍隊如虎狼一般,四處抄掠,連寺院都不放過。洛陽已經無法安住,老衲思前想后,打算將寺中余糧全部拿出來賑濟災民。然后,諸位同修便請暫離此城,以求避難,若能于異地弘揚佛法、參學修行,使凈土寺的法脈不至斷絕,則為本寺之幸。”

僧人們自然都知道不能再在洛陽坐以待斃了,聽方丈這么一說,也都紛紛點頭附和——

“說得是,待在洛陽不是長久之計。”

“是啊,大隋的天下眼看就要完了,洛陽擺明了早晚被瓦崗軍攻下來。”

“要說這王世充的軍隊打仗不行,抓人搶糧倒挺在行,咱們再在這里干坐著可就是等死了!”

“連景、脫、基、暹四大德都走了,咱們也跑吧。”

“還是景法師有先見之明啊,聽說他們幾位大德都去了長安,咱們何不也到那里去?”

僧人們開始七嘴八舌地談論起長安的李氏政權,說那里相對穩定,很多人都去投奔。也有癡戀鄉土不愿離去的,又知道眼下這局勢實在是不能不走——洛陽被圍困已有數月之久,整座城市饑荒蔓延,留下來無異于等死。于是,修行不到位的便當場大罵朝廷腐敗,皇帝昏庸,好好一座帝王古都,被作踐得形同鬼蜮。

玄奘坐在一邊,靜靜地聽著師兄們的討論,心中一時百感交集。

景、嚴二位法師想必已經到了長安,如果還有別的高僧也去了那里,那就意味著長安已經成為新的佛學中心,那里可以重開道場,重設講席,佛法將會為災難中的人們重新帶來信心!

這天夜里,凈土寺周邊各坊小小地沸騰了一把,僧人們連夜將藏在地窖里的糧食全部搬出,一小部分做成了餅,用做逃難路上的干糧,其余的則裝成小袋,分別由幾組僧人就近送到各坊各戶家中。一時間,家家戶戶都在稱頌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

天還未亮,凈土寺再次被軍隊包圍。

這次領頭的竟是王世充本人,王仁則挎著馬刀跟在他的身后,一臉的獰笑。

這是玄奘第一次見到王世充,他發現這位洛陽的最高軍事統帥長得很特別:一頭自然卷曲的褐色頭發,眼睛是淡黃色的,鼻梁很高,全身金毛,聲音沙啞,好像嗓子里塞了羊毛一樣,讓人很不舒服。

王世充不是中原人。他的父親名叫Zitaru,中文姓氏是“月支”。在他很小的時候,父親就去世了,母親帶著他嫁給新豐一戶王姓家庭,他從此就姓了王。

據說,少年時期的王世充家境貧寒,卻酷愛讀書,精通兵法,后來隨楊素北伐,被封為幽州長史。

慧明長老心知“是禍躲不過”,便同那些尚未來得及走的僧人們一起出來迎接。

“阿彌陀佛,將軍親臨道場,不知是拜佛呢,還是求簽?”

“求簽。”王世充冷冷地說道,“不過不是為自己求,是想替你們這里的和尚求支簽,看看你們還有多久好活?”

“將軍說笑了。”慧明長老勉強笑道,“出家人這副臭皮囊原本就只是暫住而已,活多活少又有什么打緊?”

“是嗎?”王世充鷹一般的黃色眼珠死死盯住慧明長老,好一會兒才轉過頭,冷冷地掃過站在他身后的數十個僧人——

“凈土寺不是座大廟嗎?怎么就剩這幾個和尚了?都死了還是跑了?”

慧明長老小心地說道:“回將軍,寺里沒有糧食,他們逃荒去了。”

“逃荒?那你們為何不逃?”王世充問。

慧明長老沒有作聲。

王世充冷笑一下,手一揮,一隊士兵立即沖進寺中,直奔庫房。

旁邊的王仁則還在陰陽怪氣地說著:“當今皇上虔信佛法,多次齋僧度僧,四大道場一向供給充足,本將軍親眼看到,你們這里前幾天還架著口大鍋擺闊,怎么這會兒倒哭起窮來了?”

慧明知道,此人比王世充更加不可理喻,何況現在說什么都沒有用了,只得合掌肅立,不再多言。

王世充從鼻子里哼出一聲:“天子敬奉三寶,從沒虧待過你們,想不到竟然養虎遺患,你們這些不知死活的賊禿竟敢造反,簡直是活得不耐煩了!”

“阿彌陀佛,將軍慎言啊!”慧明長老連忙辯解道,“出家人四大皆空,怎么會起造反的心思?”

“大膽!”王仁則喝道,“數年前那些自稱彌勒下凡的賊禿之事尚未清查干凈,如今你們又拿糧食供給反賊,還敢說不是造反?”

“將軍明察,那些可都是饑民,并非反賊啊!”慧明長老道,“佛家講究慈悲為懷,哪能眼睜睜地看著饑民餓死,而見死不救呢?”

“那你們就可以眼睜睜地看著士兵們在前面拼命,而沒糧吃了?”

這時那隊沖進庫房的士兵們又出來了,不用看,就知道他們一無所獲。昨夜,寺中沙彌早將這里的每一粒谷子都撿拾干凈,管叫它一點兒都不浪費。

王世充的臉色極其難看,殺氣越來越濃。

“很好!”他獰笑著說道,“我早聽說佛祖有‘割肉喂鷹’的典故,今日就殺了你們這些賊禿,讓前方將士們能有口肉吃,也算成全了你們的拜佛之意。”

他一揮手,士兵們的刀劍立即出鞘,在陽光下閃著森森寒光。

僧人們的臉色立刻變了。

“阿彌陀佛!”隨著一聲清亮的佛號,一個身材修長的少年僧侶從人群中走出,合掌施禮道,“請將軍息怒。天子虔信佛法,當知‘慈悲勝念千聲佛,造惡徒燒萬炷香’的道理。將軍忠于天子,當為天子積德,方可保得大隋江山哪。”

王世充冷冷地注視著他:“你這小和尚又是什么人?這里怎么還有你說話的份兒?”

“小僧法號玄奘。”

“原來你就是那個玄奘法師?”王世充顯然聽說過這個名字,不由得上上下下仔細打量起面前的這個少年,“聽一些被抓到的反賊說,是玄奘法師讓他們去長安投奔李淵的。可有此事?”

玄奘心里暗暗叫苦,臉上卻不動聲色:“將軍,您也知道如今洛陽已經絕糧多日,饑民們就連樹皮、草籽都吃不上了,以至煮土為食,凄慘無比。玄奘要他們去長安,并非投奔于誰,只不過是隨豐就食,勉強活命罷了。”

“強詞奪理!”王仁則喝道,“長安是反賊李淵的地盤,去那里不是投靠反賊又是什么?你說洛陽已經絕糧,純屬妖言惑眾,昨日弟兄們還從一些刁民家中搜到數十石谷物,你又有什么話說?”

“阿彌陀佛。”玄奘輕宣一聲佛號,“將軍,如今災禍連年,饑民四野,餓殍遍地,將軍身為一方父母,應當開倉施賑才是,怎可縱容官兵四處搶糧,與民爭食?”

“大膽!”一旁的王仁則勃然大怒,抽刀在手,直指這少年的咽喉。

玄奘平生第一次被人用刀指著,只覺得頸上的汗毛被鋼刀傳來的冷意激得根根立起,霎時間腦中一片空白。

“將軍不可!”人群中,一個三十歲左右的法師沖上前來,跪在地上,“請將軍息怒!我兄弟年幼不懂事,是小僧平日里疏于管教,一切罪責都在小僧身上!”說罷叩下頭去。

“二哥,你這是做什么?”玄奘心里又是感動又是難過,伸手欲將二哥扶起來。

長捷卻拼命拉著他的衣襟:“四弟,你快跪下,向將軍請罪!”

“二哥!”

“阿彌陀佛!”慧明方丈發話了,“長捷,玄奘,你們兩個都退下。”

玄奘忙扶起二哥退了下去。

“寺中沙彌修為不足,讓將軍見笑了。”慧明方丈合掌對著王世充說道。

王世充從鼻子里輕輕哼了一聲。

“將軍為前方將士的飲食擔憂,本無可非議。本寺無力幫助將軍,致使將軍生氣,興兵問罪,這都是老衲的罪過。老衲愿于佛前自焚謝罪,希望能熄滅將軍的怒火,放過這些小沙彌,不知將軍意下如何?”

“大和尚!”玄奘急了。

“玄奘。”老方丈淡然一笑,“你幼踐緇門,怎的還如此勘不破?須知人之五蘊不過是一副臭皮囊罷了。如今時候已到,自然回歸,又有什么好難過的呢?”

玄奘一時無語,兩行清淚不由得滴落下來。

老方丈在火中入滅了,他雙手合掌,結跏趺坐,如同一尊火中的羅漢。讓所有人備感震驚的是,火中并無焦臭之氣,反倒有一股異香撲鼻。火滅時,遺骨中有無數晶瑩剔透的舍利子和舍利花,令人見之生敬。

僧人們不再注意王世充叔侄以及他們帶過來的軍隊,而是一起端坐合掌,神情莊嚴地為老方丈誦經祈禱。

王世充冷冷地看著這些誦經的和尚,順手操起一支火把,投進大雄寶殿。

王仁則立即興奮起來,也將火把扔進僧寮。士兵們不待吩咐,自然紛紛照做不誤……很快,大火便熊熊燃燒起來,灼熱的氣息撲到每個人的臉上。

幾個膽小的僧侶開始慌亂起來,但更多的仍神態安然地趺坐誦經。

看到僧人們一副不知死活的樣子,王世充突然覺得就這樣燒死他們很沒勁,他大喝一聲:“停!”

然后對著那些愕然的士兵們下令:“還不趕緊救火!”

“叔父!”王仁則急道,“是您親自帶頭放的這把火,怎么又說要救火?燒死這幾個禿驢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胡說!”王世充喝道,“方才我只是氣糊涂了,燒死他們當然沒什么,萬一火勢蔓延開來,殃及附近的民居怎么辦?趕緊給我救火!”

“是。”王仁則悻悻地應了一聲,心里卻覺得奇怪,這位叔父居然能想到附近的老百姓,這可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但奇怪歸奇怪,命令還是要執行的,王仁則轉身喝令士兵們救火去了。

僧人們還在端坐誦經,到了這個時候,王世充放火也好,救火也罷,都已經不是他們所關心的事情了。

眼看著火勢漸漸弱了下來,王世充微微一笑,對身邊那個滿臉都是掃興之色的侄兒說道:“待會兒,你再親自帶人進去搜一搜,把所有能吃的東西都找出來,一粒米都不要剩下!”

“有什么好搜的?”王仁則心中不快,懶洋洋地回答,“就是有,也是一巴掌能數得過來的,還不夠費事兒的呢!”

王世充眼一瞪:“叫你搜就搜!哪來那么多廢話?”

這一次,他們又在寮房里搜出了一些干糧,這都是僧人們預備逃難的路上吃的。

王世充掂著手中的干糧袋,冷笑著:“可惜啊可惜,我還有軍務在身,不能把時間都耗在這里看戲。仁則啊,還是你陪他們玩吧,帶一支隊伍,把守住寺院的各個出口,這里的和尚。”他用馬鞭一劃拉,狠狠地說道,“一個都不準出去!明白了嗎?”

“明白!”王仁則再次興奮起來。

王世充冷笑一聲,便不再管那些還在誦經的僧人,帶領一隊親兵揚長而去……

夕陽透著血色的光,映照著已被戰火摧殘得破敗不堪的洛陽城,以及城中同樣破敗不堪的凈土寺。

自從老方丈示寂后,王仁則便帶領他的士兵們如虎狼般把守住出寺的一切要道,凡是想偷溜出去的僧人無不慘死在刀劍之下。

雖然出家人將生死看得很淡,但由于各自修為的不同,每個人的想法畢竟還是不一樣的。

于是,從第二天開始,僧團中就出現了小聲的抱怨,矛頭直指玄奘——

“若不是這小沙彌異想天開地說要施粥,大和尚也不會圓寂,我們也不會落到這一步!”

“連自己都度不了,還能度別人?施粥究竟救了幾個人呢?”

……

聽著這些話,玄奘一言不發,只是用布蘸了清水默默地擦拭著大雄寶殿中被燒得焦黑的佛像。那些黑灰有的可以擦去,有的則早已成了焦炭,再也擦不回原來的樣子了。

他并不后悔建言施粥的事情。他在想,那些吃了粥便攜家帶口逃往長安去的災民們,現在,應該有不少已經平安抵達了吧?

慈憫的佛陀啊,請保佑他們平安吧!

第三天,身體虛弱的玄明先行離去。

臨往生前,他對守在身邊的師兄弟們輕輕說道:“諸位師兄,我們都是道友,一起修行多年,也算有緣……如今無常來臨,還是多多念佛誦經,回向災民和大和尚才是,就……就別再相互埋怨了……”

幾個僧人忍不住痛哭出聲,玄奘心中一酸,什么都沒說,轉身便出去了。

這天夜里,僧人們都不再抱怨,強撐著做完晚課后,他們便在大殿之中默默守護著玄明的尸體,誰也不說話,也實在沒有力氣說話了。

接下來的幾天里,陸續有人因饑餓和絕望死去,有的甚至選擇了自盡。

死去的僧人越來越多,他們的尸體被士兵們強行拖到院子里,集中起來,點上火燒掉。

已經是第六天了,寺中還剩下七八個僧人,一個個面容憔悴,形似游魂。

長捷強撐著虛弱的身體,慢慢走進大雄寶殿,他看到玄奘靠坐在大殿的一角,懷抱著老方丈的舍利壇,一言不發。

“四弟,你怎么了?”想到這位兄弟已經很長時間沒說話了,長捷慢慢走到他的身邊,關切地問道。

“沒什么。”玄奘輕輕說道,黯淡的目光卻注視著大殿正中那座已經被烈火燒焦了半邊身子的佛陀像,默默出神。

“他已經被燒焦了。”長捷抑制住內心的傷感,在玄奘身旁坐了下來,“洛陽太多血腥,連佛都無法幸免。唉,要是我們也像景法師他們那樣,早些走,就沒事了。”

“不。”玄奘倔強地說道,“佛像可以燒焦,但佛不會!我知道,佛陀是慈悲的。我還知道,他其實一直都在這里,在看著我們……可是我不明白,他為什么面對苦難無動于衷……”

說到這里,他再也忍耐不住,抬起袖子,擦去眼中蓄積的淚水。

“四弟!”長捷驚訝地說道,“你知道你在說什么?你這是在謗佛嗎?”

“我沒有!”玄奘哽咽地說道,“我只是煩惱太多,無法保持內心的清凈。”

“你的煩惱是佛陀給你的嗎?”長捷生氣地說道,“虧人家還尊你一聲‘奘法師’,怎么這般孩子氣!經云:心不觸煩惱,煩惱不觸心。我們佛弟子,首先要相信的是,佛陀絕對沒有錯,錯的永遠是你自己!”[35]

“如果我有錯,我愿意接受一切懲罰。”玄奘抽泣著說道,“就算是下到無間地獄,受刀刺油煎之苦,千萬億劫而不得出,我也絕不畏懼!但是我不愿意連累同門,如果佛陀能夠保佑凈土寺的師兄們不再遭遇危難,我寧愿立刻下地獄……”

他再也說不下去,眼淚奪眶而出。

“四弟啊。”長捷扶住他的肩,輕聲嘆道,“我們佛弟子不是商人,不能跟佛陀做交易,我們所有的煩惱都是無明造成的,無明少一分,我們的智慧就會多一分……”[36]

看到玄奘仍是一副無法堪破的樣子,長捷勉強一笑:“四弟,其實你也不必難過,還記得爹娘去世時的情景嗎?念著佛號往生西方極樂世界!現在,我們都可以去那個殊勝的地方了,不是嗎?”

玄奘低下頭,看了一眼懷中的舍利壇:“大和尚在佛前自行荼毗[37],就是希望凈土寺的法脈能夠延續下去。他定然不希望看到,我們所有的人都死在這里。”

“或許佛陀只是在考驗我們。”長捷道,“想想看,佛陀于過去生中難道沒有遇到過這樣的煩惱嗎?為什么他就能將煩惱轉換成智慧,而我們卻不能呢?”

玄奘抬起了頭,目光又落在那尊燒焦的佛像上——是啊,佛陀當年是如何應對這些煩惱的呢?

外面又傳來壓抑而又悲痛的誦經聲。

長捷朝外看了看,喃喃自語:“又是哪位師兄得到解脫了?”

邊說邊掙扎著起身而去。

走到殿門口,他突然回過頭來,沉聲說道:“記住!你的煩惱是你自己造成的,你必須自己去拯救!而佛陀只是教導你方法,你沒有資格抱怨什么!”

聽了這話,玄奘不禁心中絞痛,他緊緊咬住下唇,望著二哥離去的背影,一動也沒有動。

我怎么知道該怎樣去拯救,怎樣去贖回?

要如何做,才能將大和尚贖回?

要如何做,才能將死去的師兄弟們贖回?

是不是無論我怎樣做都是錯?

我不怕輪回,我什么都不怕!我最好立刻下地獄!所有的錯,所有的罪,都由我一個人來承擔吧!

……

不知過了多久,他紛亂的心才漸漸平靜下來,將目光投向殿外靠東的那幾間看上去頗為完好的寮舍——那里幸運地未遭火燒,如今成了王仁則駐軍的地方。

不錯!我的錯誤是我自己造成的,雖然如果重新來過,我還會這么選擇,但是現在,我必須自己去拯救,去贖回!

聽到敲門聲,正獨自喝著悶酒的王仁則有些不耐煩地高喊著:“誰呀?自個兒進來!”

門開了,出現在他面前的,是那位身材頎長、面容清癯的少年法師。

“是你呀,小和尚。”王仁則頗感意外,將手中的酒杯放在桌上,笑道,“你的命倒真是挺硬的,居然撐到現在還沒有死。”

“檀越。”玄奘雙手合十,輕輕說道,“小僧年輕識淺,以至做出禍來,實在是罪過不淺。如今愿聽憑檀越處置。懇請檀越看在佛祖的份上,慈悲為念,放師兄們離去。”

王仁則笑著搖頭:“不不不,我不想處置你,我就是想看看這座廟里,哪個和尚命最硬,最后一個餓死,我就把他的靈位當佛像一樣供著。”

說到這里,他提起酒杯,湊到玄奘跟前,笑道:“我看哪,這個人多半是你,我還要賞你呢,哈哈哈!來,陪我喝一杯!”

“阿彌陀佛。”玄奘看著他道,“這么做,對檀越又有什么好處呢?檀越應該知道,這世間因果不爽。你已經造下了那么重的罪業,若不及早回頭,只怕后果難料。所以,還請檀越慈悲……”

王仁則突然爆發出一陣刺耳的大笑!

“后果!哈哈哈……”他笑出了眼淚,“小和尚說得妙極了!我倒是真想看看后果到底是什么!小和尚,你這輩子從未做過惡嗎?你想知道沒做過惡的后果是什么嗎?”

說罷扔了酒杯,一把抽出身上的佩刀,刀刃直抵這少年的咽喉。

玄奘靜靜地看著他,一動也沒有動,語氣平靜得像波瀾不驚的古井:“如果檀越覺得,殺了小僧可以解氣,那么現在就請動手,小僧束手就戮。只盼檀越慈悲,放無辜者離去。”

“如果我偏要他們死呢?”看著對面那雙始終沉靜的墨黑瞳仁,王仁則不禁有些惱怒,他面帶獰笑,手上加勁,刀刃上便有絲絲鮮血滲出,這紅色的液體令他興奮莫名,眼睛也紅了起來,閃爍著殘酷的光澤。

玄奘閉上眼睛,感受著刀鋒上傳來的冰冷氣息,不再說話。

突然,寺外傳來一陣混亂不堪的聲音,雜亂的馬蹄聲中夾雜著災民的聲聲哭喊。緊接著,王世充帶著一批軍士騎馬沖了進來。

“你怎么還在這里?”一見到王仁則,王世充就沒好氣,“磨磨蹭蹭的,是拜佛還是修行啊?想出家也不挑個好時候!”

面對叔父的一通數落,王仁則忙解釋道:“這里還剩幾個命硬的和尚……”

剛說到這里,就被王世充粗暴地打斷:“前面都快頂不住了,你還管這些和尚的死活?趕緊備馬,跟我走!”

“是是,這就走!”王仁則小聲應著,扔下玄奘便去集結士兵,臨走前還不忘抄起一支火把將寮房點燃。

此時正是多風的深秋時節,風助火威,東都名剎凈土寺頓時被包裹在一團熊熊的烈火之中……

聽著寺門外雜沓的馬蹄聲,仍然站在寮房中的玄奘不禁有些發呆。

“佛陀,是你嗎?”他在心里喊道,“你終于開始加持我們了!二哥說得沒錯,佛陀是要我自己先自救。可恨的是,我怎么直到現在才明白……”

“四弟!你怎么在這里?讓我好找!”長捷法師冒著越來越旺的火沖了進來,一把拉住他的手臂,“感謝佛祖,那個瘟神總算走了!我們也趕緊走吧。”

沖天大火中,幸存的僧人們相互扶持著跑了出來,他們看上去焦頭爛額,手忙腳亂地相互幫忙,總算把身上的火給撲滅了。

街道上到處都是王世充的兵馬,僧侶們很快便被沖散,夾雜在逃難的人群中,狼狽不堪地朝各個城門逃去。

說是逃難的人群,其實人數并不多,如今的洛陽是真正的十室九空,那些面呈菜色的人們,腳步虛浮,就像飄移在大街上的游魂,有些人根本走不到城門,就無聲無息地倒了下來,再也沒有起來……

長捷拉著玄奘的手,在漆黑的寒夜中東奔西撞,而玄奘則用另一只手緊緊抱著老方丈的舍利壇。

由于多日未食,兄弟二人腳步發虛,渾身無力,跑得跌跌撞撞,到了一堵殘墻后,便停下來大口喘氣。

“四弟,把大和尚的遺骨就在城里埋了吧,帶著這個只怕出不了城的。”長捷邊喘邊勸。

“不!”玄奘執拗地搖頭。他要將老方丈帶離這座充滿血腥的城市,讓他在青山綠水間長眠。

晨曦微露,天空中只剩下了幾顆心碎的星星。

玄奘站在城西的山坡上,默默地回望洛陽。凌晨強勁的山風將他的僧袍吹得獵獵作響,上面還帶著點點血跡和火的焦色,如同他眼前的這座城市。

這是他生活多年的城市,在這里,他伴著青燈黃卷度過了人生中最寶貴的少年時代。可是如今,這座城市卻是如此凋零,白骨交衢,煙火斷絕。舉目所及,到處都是斷墻殘垣,令人一見之下,備覺凄涼……

“四弟,我們走吧。”長捷兄長站在他的身后,輕聲說道。

玄奘默默地點了點頭。

在他們身后不遠處,是一個小小的石堆,那里埋葬著老方丈的舍利壇。兄弟二人走到石堆前,頂禮三拜。

玄奘抬起頭,輕輕說道:“大和尚,弟子要走了。祈盼我佛慈悲,他日龍華樹下,還能與您再度相見……”

經過多次戰火焚燒、流寇搶掠、盜匪洗劫的中原大地,已經成了人間地獄。玄奘與長捷夾雜在逃難的人流中向西而去,一路上赤地千里,田地荒蕪,十村九空,尸橫遍野……

“征兵啦征兵啦啊!入了伙就有糧吃,管飽管夠!”兩支不知是哪一方的雜牌軍隊就在道路的兩旁大聲吆喝,吸引了不少災民的目光。

一些人面色麻木地走過去應征,其中不乏老人和孩子。

玄奘與長捷從他們身邊走過,突然聽到背后傳來一陣騷動。回頭看,卻是兩支征兵隊伍不知什么原因起了口角,彼此間開始罵戰,場面一時變得混亂起來。

罵戰很快升級為動手,兩支隊伍的長官惱羞成怒,紛紛對剛剛應征入伍的百姓說:“給我去打!有戰功,打死一個敵人獎勵兩個饅頭!”

在饅頭的誘惑下,人們都紅了眼睛,紛紛操起鋤頭、木棍之類的東西大打出手!一時間血光四濺!

打死人的就能得到饅頭,他們就坐在道旁,旁若無人地啃著饅頭,絲毫不理會眼前血光四濺的場面和越來越多的尸首……

玄奘心中悲憫不已,有心想要上前阻止,卻被長捷緊緊拽住。

“四弟,你阻止不了的。”長捷的眼中充滿了悲傷。

征兵現場變成了修羅場,偏偏又吸引了更多的人前來報名。人們不管不顧,看哪邊排隊的人少就到哪邊去,依照士兵的要求按上自己的手印,然后便抄起家伙撲向對面的人群——可能是自己的鄰居,也可能是一同逃難的伙伴,可是現在,竟然全都莫名其妙地成了敵人,殺得你死我活!

這慘絕人寰而又荒誕滑稽的場景,猶如一場揮之不去的夢魘,緊緊揪住了玄奘的心,令他深深為之震動!

他不明白,人究竟為什么要來到這個世界上?又為什么要如此悲慘地面對死亡?當人們不得不面對這一切時,是否還能夠保有一點點最起碼的驕傲和尊嚴?

從洛陽到長安,路雖不遠,卻已經是兩個政權了。

早在一年前,當楊廣遠在江都,對著鏡子嘆息誰將得到自己這顆項上人頭時,當隋朝的主力被糾纏在以洛陽為中心的中原地區時,從太原一路殺回關中的李淵便在長安建立起了自己的地盤。

最初,李淵立了楊廣十四歲的孫子——代王楊侑來接替楊廣的位置,改元義寧。然后由這個小皇帝發布命令,賜給李淵一系列的殊榮——先是丞相,進而又封他為唐王。而李淵則只管領旨謝恩,然后按照自己的意圖在大興殿東面的虔化門發號施令即可。

這種加封,最后的結果是任何人都能想象得到的,僅僅過了不到一年,隋恭帝楊侑便宣布將皇位禪讓給李淵,為期二百九十年的大唐王朝正式拉開了序幕。

大莊嚴寺是長安最大的寺廟,也是隋時的皇家寺院,玄奘和長捷經過一路的忍饑挨餓,終于堅持到了長安,并投奔于此。

不過,此時的大莊嚴寺早已沒有了半點莊嚴氣象,它更像是一座巨大的收容所,容留了從各地逃難而來的僧侶和難民。

一位老僧領著玄奘兄弟進入寺內,經過一座不起眼的偏殿時,看到殿外竟是一條由難民排成的長長的隊伍,每個人都是衣衫襤褸,面呈菜色,表情或呆滯或焦慮。

“他們在做什么?”玄奘問,“莫非這座殿里在發吃的?”

“他們在等待祈請。”老僧用悲憫的語氣回答他說,“這是一座觀音殿,里面供奉著一尊千手觀音像,一向極為靈驗,因此很多人都過來祈請。”

觀音?洛陽還稱“觀世音”呢,怎么到了長安就改“觀音”了?玄奘一時感到很不習慣。

他當然知道這是怎么一回事,長安是李氏父子的地盤,秦王李世民的名字中有個“世”字,連菩薩也不得不避諱,被生生地去掉了一個字……

兄弟二人跟隨老僧來到殿前臺階上,隔著窗欞聽到里面傳出的聲聲祈求——

“菩薩啊,求您保佑我們一家大小平平安安,無災無難吧。”

“菩薩啊,我兒子病了,求您大慈大悲,保佑他好起來吧。”

“菩薩啊,我跟我的老婆孩子失散了,到現在死活不知,求求您讓他們平平安安,讓我們闔家團聚吧。”

“菩薩啊,我丈夫進了李德逸的義軍部隊,聽說他們總打敗仗,求求您大慈大悲,讓他能夠活下來吧。”

……

生存,都是生存。沒有人祈禱升官發財之類。亂世之中,人們所希求的只是最起碼的生存,別的,什么都不重要。

后面的隊伍越排越長,玄奘的目光跟隨著這條祈望生存的長龍緩緩移動,一顆心越抽越緊,不知道該如何幫助這些可憐的人。

長捷在他身旁,一聲輕嘆:“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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