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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難道菩薩在打妄語?

天已經黑下來了,何弘達站在嵩山山頂上,專注地望著布滿繁星的夜空。

“客星來了嗎?”玄奘在他身旁問道。

“快了。”何弘達答道。

趁著等待之際,他告訴玄奘,在古代占星術中,瑞星有許多種,如周伯、含譽、格澤,等等。但妖星更多,計有數十種,其中最常見的有彗、孛等。

“在這里觀星要比在甘露臺上清楚多了吧?”望著頭頂奇幻的天空,玄奘笑問道,“今晚的北斗看起來格外亮啊!”

“小和尚可知這北斗七星的名稱?”何弘達問。

這等常識自然難不倒玄奘:“北斗是由天樞、天璇、天璣、天權、玉衡、開陽、搖光七星組成。天樞、天璇、天璣、天權為斗身,古曰魁;玉衡、開陽、搖光為斗柄,古曰杓。不知玄奘說得可對?”

“對倒是對的,不過也沒什么了不起。”何弘達呵呵笑道,“你可知古人因何重視北斗?”

“用它來辨別方位?”

“也對,但不完全如此。”何弘達道,“能夠辨別方向的星官多得數不清,古人獨重北斗,是因為它還有別的用途。比如,可以用它來厘定四季。把天璇、天樞連成直線并延長五倍距離,可得北極,北極居正北。”

“那不還是辨別方位嗎?”

“你好好聽我說!”何弘達突然喝道。

玄奘立即閉了嘴。這個古怪的家伙,脾氣怎么這么大?

卻聽何弘達道:“北斗于不同季節不同時間,出現于不同的方位。只不過,它始終圍繞著北極。是以人們常常依據初昏時斗柄所指的方向來決定季節——斗柄指東則天下皆春;斗柄指西,天下皆秋;斗柄指南,天下皆夏;斗柄指北,天下皆冬……”

剛說到這里,突然住了口,瞪大眼睛緊張地望著夜空。

玄奘循著他的目光望去,驚訝地發現,空中不知何時出現了一顆極亮的星星,光芒四射!

看著占星家緊張的樣子,玄奘也被他的情緒感染了,小心地問道:“此為何星?”

“你還看不出來嗎?”何弘達再次發了脾氣,“此星芒氣四出,自然是妖星孛了!”[26]

“此星主兇?”

“大兇!”

玄奘還想再問些什么,一個手執齊眉棍的年輕僧人從山下跑了上來。

“阿彌陀佛!小法師果然在這里,快隨我回寺去吧。”

玄奘見他跑得匆忙,以為寺中有事,忙起身跟何弘達告別。

何弘達此時全部的心思都在客星上,哪還管他小和尚走與不走。聽他告別,也只是心不在焉地揮了揮手。

回到寺中方知,原來并無什么大事。只是景法師見玄奘接連兩個晚上不做晚課,卻去跟一個占星的術士觀星,心中頗為不快。又見他夜深不歸,唯恐生出事端,便命人將他找了回來。

從嵩山回來后,玄奘便整日將自己泡在凈土寺的藏經閣里,除例行早晚課誦,及每日聽景法師的《涅槃經》[27]講席外,幾乎足不出室。讀到入神之處,連師父來了都不知道。

藏經閣門口,景法師一臉慈愛地望著這個專注的少年弟子,心中充滿欣慰。

那些玄奧晦澀的理論,浩如煙海的典籍,就是很多出家前學問功底深厚的成年僧人也望而生畏,難得這個小沙彌竟然甘之如飴。看他讀經時的樣子,當真是神光內斂,秀韻天成。

“玄奘。”法師輕喚一聲,款款走進經室。

這聲呼喚將玄奘從玄奧的佛法世界中拉了出來,他忙起身,垂手應道:“師父!”

景法師微微點頭,在他的對面坐了下來。

“你在讀什么經?”

“弟子讀的是《攝大乘論》[28]。”玄奘恭敬地答道。

“嗯。”景法師微微頷首道,“這是一部宣揚大乘佛法的重要經論。”

“正是。”玄奘臉上現出歡喜的神色,“弟子覺得自己與大乘佛法有緣,幼時讀《維摩詰經》就很喜愛,如今看了這部《攝大乘論》,更是不由自主地心生歡喜。”

“嗯,大乘佛法的確寬容博大,但有時卻顯得過于圓融了。”景法師沉吟道。

“圓融不好嗎?”玄奘奇怪地問道,“弟子認為,佛弟子修行,就該是為了這世間眾生。若只做‘自了漢’,單求一己之解脫,而眼睜睜地看著眾生在苦海中沉淪,此非菩薩道也。”

聽了這話,景法師竟愣了一下,想到不久前這孩子在嵩山結交占星家,令他頗為不快,事后還責備了幾句。現在看來,或許這孩子只是為了宣揚佛法,普度眾生吧?

他一向對這個天賦極高又有濟世之念的弟子鐘愛有加,此時想到此事,竟略略有了幾分自責之意。

“你這孩子,想是有佛護佑。”法師慈愛地說道,“過不多久,慧嚴法師將受邀到洛陽講經,講的剛好就是這部《攝大乘論》,道場嘛又恰好選在咱們凈土寺,到時你可以去聽聽,有不明白的地方還可當面向法師請教。”

聽了這話,玄奘的眼睛立刻變得神采湛然。

隋時的洛陽寺院眾多,經院如海,天下名僧紛紛來此講學,因而講席多如繁星。

玄奘自出家以來,除師從慧景法師學習《涅槃經》外,也曾往來各寺聽諸位大德講經說法。

如今,一個學問廣博,不遜于東都四大德的名僧要來洛陽講學,這對于渴望窮盡佛法的少年玄奘來說,實在是個天大的好消息!

慧嚴法師初到洛陽,立即被這座城市濃厚的佛教氣氛所深深吸引了。

他在凈土寺開講席的第一天,講壇前偌大的空地就已被本寺及各大道場趕來的眾多僧人、俗眾擠得水泄不通。這不禁令他感慨萬分——洛陽真乃佛都也!

《攝大乘論》畢竟深奧,里面有很多詞句艱澀難懂。因此,每天講完經,嚴法師總會留出一點時間來,給大家問疑解惑。

這其中,一個叫玄奘的小沙彌最令他頭痛。在凈土寺講經的日子里,他每天都要弄到很晚才能結束,其中一多半的時間,是為了回答這個小沙彌提出的問題。

其實,從雙腳剛剛踏上洛陽的那天起,嚴法師就已經聽到玄奘的名字了。有人告訴他,凈土寺有個天賦極高的小沙彌,雖出家未久,卻已在洛陽僧俗中頗有名氣,特別是他出眾的記憶力和領悟力,令許多名僧呼為神異。

對此,嚴法師也有同感,他在凈土寺掛單,常見玄奘每晚在藏經閣內獨自攻讀,日日如此,不知疲倦。

為此他曾深感驚訝,要知道少年人最是耐不住寂寞,讀經聽經對他們來說是個苦差事,這個古怪的小沙彌居然能夠深入其中,不以為苦,反以為樂,著實有些與眾不同。

一日,講完一段最艱澀的地方,他照例留出時間給眾人問疑,卻見大眾滿臉困惑,竟不知該從何問起,只得暫且結束。

誰知他前腳剛走,后面就有人去問玄奘。很多東西千頭萬緒,問法師擔心露怯,而且總是麻煩法師,多少也有些不好意思,問這個小沙彌就不會有什么思想負擔了。

玄奘開始逐一為眾人答疑,但佛經不是隨便講的,大家簇擁著問上一兩個問題或許沒什么,問得多了就顯得過于隨便,對佛法不恭敬。于是,便有好事者請玄奘升座。

玄奘也不推辭,竟然大大方方地登上獅子座,開始復誦經文,并試著按自己的理解解析經義。

跟嚴法師相比,十三歲的玄奘對經義的理解或許還有些輕淺稚嫩,但因其語言通俗洗練,很多人竟也因此更加接近了佛法真義。

在隨后的日子里,每逢講席結束,都有人公然提出要聽這個少年復講,且聽講的人數越來越多,竟不亞于聽嚴法師講經的人數。

得知此事后,嚴法師心中頗為不安。他想,是不是自己講得太過深奧難懂,所以人們才要再聽一遍?

找來幾個聽經的僧侶居士詢問,被問到的人都非常客氣地說,嚴法師乃是大德高僧,講經義理精嚴,自然令人受益匪淺,也無甚晦澀之處。之所以還要再聽那個沙彌復講一遍,實在是因為自己的記性和悟性都不太好,多聽一遍,總能多記住一些。

這個回答聽起來合情合理,但嚴法師還是覺得有些不對勁兒。

他決定親自聽上一回。

這天講席結束,嚴法師離開法座,回禪房換了身普通的僧衣,就又折了回去,果見玄奘又在眾人的要求下升座復講。

走上獅子座的少年身穿一襲藍灰色的質樸僧衣,渾身散發出干凈清爽的氣息。雖然只是個沙彌,未披袈裟,臉上還帶著幾分稚氣的淺笑,然而當他坐到那個法座上時,笑容頓斂,整個人都變得凝重起來,就如一位真正的高僧大德一般。不說他講經說法抑揚頓挫,分析義理頭頭是道,單是在大庭廣眾之下表現出的那份睿智和沉穩,莊嚴與大氣,就著實令人驚嘆!

嚴法師的身旁坐著一位中年儒生,還帶著個十歲左右的小姑娘,父女二人俱都聽得津津有味。

講至中途,這位居士偶一回頭,認出了嚴法師,不禁大吃一驚!

法師沖他擺了擺手,示意他不要聲張。

一直聽到玄奘講完離座,法師才同那對居士父女一同離開,邊走邊攀談起來。

“敢問檀越尊姓?以何營生?”嚴法師問。

那居士恭敬地答道:“在下姓林,平素里在家中設帳教私塾,因性喜佛法,抽空帶小女來凈土寺聽經。”

“佛緣深厚啊。”嚴法師感嘆道,“檀越是專程來聽玄奘沙彌講經的嗎?”

“不不。”林居士道,“弟子是來聽嚴法師講經的。”

剛說到這里,他的身旁就響起一個脆生生的聲音:“我聽嚴法師講經時尚有不解之處,再聽奘法師一講竟然豁然貫通!”

“錦兒不得胡說!”林居士呵斥道。

奘法師?聽到這個稱呼嚴法師不禁苦笑。他想,不知道的人乍一聽到這三個字,還當是位年高德劭的大德呢,誰能想到竟是位十三歲的小沙彌!

不過,再看那小姑娘一臉天真爛漫的模樣,老法師的心中也便釋然了——小孩子嘛,當然更喜歡聽同齡人宣講的了。

他卻不知,林家父女是凈土寺的常客,而這個叫錦兒的小姑娘幾乎就是聽著玄奘講經長大的。

林居士甚至還曾起過收玄奘為義子的念頭,被玄奘婉言謝絕后,只得作罷。

白馬寺,這座中原地區最早的佛寺,靜靜矗立在洛陽城中,屋頂上的琉璃瓦在月光的照耀下閃動著柔和的清光。

慧嚴法師回到自己掛單的禪房,剛剛坐下,就聽一小僧來報:“法師,凈土寺沙彌玄奘前來求教。”

嚴法師苦笑了一下,口中輕輕宣了聲佛號,道:“請他進來吧。”

唉,這小沙彌!在凈土寺里,數他問題最多也就罷了,如今用了將近一年時間,好容易將那部大經講完一遍,受邀到白馬寺來再開講席,他依然跟過來聽。

這也罷了,更要命的是,重聽一遍,他還是問題多多,且有些問題已經很難回答了。

即使不聽經的時候,玄奘也常去白馬寺,一來可當面向嚴法師請教,二來借書。白馬寺乃中土釋源,寺中藏書大大超過凈土寺,玄奘時常來此,一讀便是好幾個時辰。

對于《攝大乘論》,玄奘早就通讀過一遍,后來又聽嚴法師講了一遍,自己又于每次講席結束后復講一遍,可謂爛熟于心。

然而越是熟悉的東西,就越容易感到困惑,特別是,當他無意中在白馬寺的藏經閣里又看到另外一個版本的《攝論》時,那種原本只是細枝末節上的困惑竟然發展為對這部經書整體的懷疑!

一老一小兩位僧人在蒲團上相對而坐,玄奘就日間聽經時所想到的問題向嚴法師發問:“大師,弟子這段日子一直有一個問題壓在心中,百思不得其解。”

“你講。”法師溫和地說道。

他雖在這個沙彌面前時常會有吃力的感覺,但還是打心眼里欣賞,有時碰到過于古怪的問題解答不出,也不怪罪,只與其共同探討。

“弟子聽大師所講,此論共三卷,乃是陳朝真諦法師所譯,凈土寺中亦有此論抄本;但近日弟子在白馬寺中也見到一部《攝大乘論》,為兩卷本,乃是北魏的佛陀善導大師所譯,與真諦法師的譯本多有不同。弟子感到不解,為什么同樣是《攝論》,凈土寺和白馬寺的譯本內容竟會不同?究竟哪一部才是真經呢?”

這實在是一個難以解答的問題。嚴法師思忖片刻,這樣回答:“這兩部都是真經,白馬寺的僧人奉白馬寺的譯本為正確的,凈土寺的僧人奉凈土寺的譯本為正確的。我們只要相信佛祖和菩薩,至于經論的譯本,并不重要。”

對于這個回答,玄奘毫不掩飾自己的不滿意:“此論不是無著菩薩[29]所著嗎?同一經書不同譯本,且有多處歧義,自相矛盾。這豈不是說,菩薩在打妄語?如何能夠令人生信?”

“所以說,譯本只看一種也就是了。”嚴法師道,“虔誠奉讀,自然生信。佛陀會告訴你什么是正確的。否則,似你這般妄論圣賢,豈不罪過?”

嚴法師說到這里,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口氣太嚴厲了些,對方畢竟還是個孩子。

他輕嘆一聲,緩和了一下語氣道:“譯本不同也是沒有法子的事情,莫說這《攝論》乃是無著菩薩所著,就是佛祖所說,漢文譯本也不盡相同。”

玄奘覺得難以理解:“既然都是佛祖、菩薩所說,所依據的原典自是相同的,為何譯本會有不同?”

嚴法師道:“此事老衲也不甚明了,想來,不同語言對于事物有不同的言說吧?”

玄奘依然不解:“言說可以不同,但經義不該矛盾啊。”

嚴法師不禁嘆息道:“玄奘啊,譯經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譯經師只能依據自己對梵文的理解來翻譯經典,而梵文本身是雅語,翻譯起來難度極大,有時難免就會產生歧義。”

其實這個問題確實很難解釋清楚,他知道玄奘說得沒錯,佛陀善導大師的譯本確實與真諦譯本有很大的不同,甚至有些地方有歧義,令他在講經時難以自圓其說。

中土第一批佛經的引入,大多不是直接從天竺傳入,而是由西域諸國間接傳來。

初期的譯經者多是西域或中亞諸國來華的高僧,最早譯過來的佛經也不是直接根據梵文或巴利文翻譯,而是由中亞或西域一帶很多已經不存在的語言轉譯過來的,如焉耆語、龜茲語等,這些經書統稱為“胡本”或“胡語經典”。

而漢語、梵語以及中亞各國語言都是很難掌握的,所以外國來華的僧人想要翻譯佛經,就必須同中土的僧人或文人合作。可以想象,這樣的合作是多么困難!

或善胡義而不解漢者,或明漢文而不曉胡意。[30]

就是說,來自西域的譯師不懂漢語,而中土的筆受之人,無論是語言上還是教理上又都不勝其任。在這種情況下,謬誤、淺薄自然在所難免。

鳩摩羅什大師算是這些來華僧人中漢語水平最高的了,史載他能說一口流利的涼州話。但盡管如此,翻譯時還是要受制于他的中土弟子,任由弟子們對譯好的經書進行刪改。

《高僧傳》中是這樣描述這種困難的:初華客梵僧,聽言揣意。方圓共鑿,金石難和。碗配世間,擺名三昧。咫尺千里,覿面準通。次則彼曉漢談,我知梵說,十得八九,時有差違……

初期的翻譯,往往是直譯。在這個階段中,有許多佛經文句是從梵文逐字逐句翻譯過來的,因而異常難懂。如果不與原文對照,簡直不知所云!

梵漢兩種語言,語法結構大不相同。梵文屬印歐語系,由47個字母組成,其名詞、代詞、形容詞的變格和動詞的變位異常復雜,且詞序也與漢語完全不同,如果直譯,產生佶屈聱牙的文體還是小事,更重要的是,會造成很多歧義和誤會。

這還不說,譯者還常常借用一些道家詞匯來翻譯佛教經典,從而產生更多的話語歧義。

嚴法師清楚地知道,坐在自己對面的小沙彌提出了一個看似簡單的問題,卻觸及了他一直都不敢面對的領域。

可以同他探討這個問題嗎?他雖悟性非凡,畢竟年紀尚幼,若是講了,他會不會因此對自己日夜所讀的佛典產生懷疑?

雖然有很多擔心,但是,面對少年渴求的目光,嚴法師還是決定將自己心中的想法說出來。

“我們所讀的佛典大都是西域各國的傳教高僧攜來翻譯的,因而版本眾多,這并不稀奇。想當年,來自佛國天竺的勒那摩提和菩提流支兩位大師在少林寺譯經臺共同譯經,結果同一部經書竟翻出了完全不同的兩個譯本。”

“大師所說的是《十地經論》吧?”玄奘問道,“此事弟子在少林寺中亦有所耳聞,只是不知事因為何,大師可以為弟子釋疑嗎?”

嚴法師嘆道:“說起此事,老衲也是疑惑不解……”

兩位大德都是于北魏宣武帝正始五年來到少林寺的,勒那摩提先到,他博學多聞,不僅通于禪法,還精于五明,據說能背誦梵文經典一億偈。

當時的少林首座跋陀大師把勒那摩提安排到了幽靜秀美的翻經堂,請他翻譯世親菩薩所造的《十地經論》。31

這是《華嚴經·十地品》的單行本,共有十二卷,也是后來大乘教義發展的基礎,上與般若相貫,下為瑜伽開宗,因而顯得十分重要。

勒那摩提大師剛剛在助手的協助下將《十地經論》譯出了一部分,赫赫有名的另一位天竺高僧菩提流支也來到了少林寺。史載他遍通三藏,帶到漢地來的梵文經典多達上萬夾,是當時各國來華胡僧的偶像。他在少林寺也開始翻譯《十地經論》。

為表示朝廷對譯經的重視,宣武帝下令,這一年的四月初一,在皇宮的正殿——太極殿內舉行首譯式,武帝親任“筆受”,即把譯好的經文抄錄下來。

儀式過后,僧人們又重回少林寺翻經堂,繼續翻譯。武帝請兩位大師與先期來華的著名梵僧佛陀善導大師合作譯經,并專門撥給通曉佛學的僧侶和儒士一千多人,作為譯經的助手。

然而,此后的譯經進展得很不順利,兩位大師在對經義的理解上,在如何選用中文詞句上,常常發生分歧,以致相持不下。同時參加譯經的佛陀善導大師,也不知如何是好。后來兩位大師干脆各譯各的,互不通氣,最終譯出了兩部完全不同的《十地經論》。

聽著嚴法師用充滿滄桑的聲音講述著這個故事,玄奘感覺自己的氣都有些透不過來了——

原來,他所看到的經典不僅不是原典,甚至連翻譯都未必準確無誤;原來,即使是來自佛國的高僧都在為經論的翻譯爭執不休。那么,究竟誰說的才是正確的呢?

他望著嚴法師,問道:“那兩部《十地經論》,后來都流傳于世了嗎?”

“沒有。”嚴法師道,“此事沒過多久,跋陀的大弟子慧光回到少林。慧光當時只有二十幾歲,但他學習過《四分律》,參學過很多經論,又對文字學下過功夫。他對兩位天竺大師都很敬重,深得他們的信任。因此,慧光便承擔起了把兩位大師的譯稿統一起來的艱難工作。他深知兩位大師爭論的焦點所在,在這之間做了適當的取舍。就這樣,《十地經論》終于于永平四年夏首宣告譯完。”

說到這里,嚴法師似乎松了一口氣,顯然,他認為慧光大師做了件功德無量的事情。

然而玄奘卻并不樂觀:“慧光大師固然智慧過人,然而是否就強過兩位天竺大師卻也未必,或許他的合譯只是形成了第三種觀點。”

“你這么說也不無道理。”嚴法師嘆道,“兩位天竺大師之所以會有分歧,并不是他們對經典的理解有問題,而是由于他們是天竺人,對漢語的詞匯語句運用不熟。作為中原高僧的慧光大師,所要做的就是參考兩位天竺大師的中文譯稿,用準確的漢語言,盡可能地將書中精髓表達出來。然而……”

“然而什么?”

嚴法師輕嘆一聲,搖了搖頭:“合譯的完成,最終也沒能彌合兩位大師的分歧,在弘傳這部經典的過程中,他們仍是各持己見,在義學方面也是各有傳授,分別培養出一批‘地論師’,佛教義學中的地論學派便是那個時候形成的。而兩人的門下又各自成立派中之派,最終形成了《十地經論》的‘南道’與‘北道’兩大學派。”[32]

講到這里,嚴法師望著眼前滿臉困惑的小沙彌,徐徐說道:“玄奘啊,你想想看,梵本翻譯尚且如此,更遑論很多經論原本就不是梵本,而只是經由西域翻譯過來的胡本呢。”

“胡本?”小沙彌又瞪大了眼睛。

“是啊。”嚴法師無奈地說道,“佛法東傳幾百年間,絕大多數經論都是先由梵本翻成胡本,傳到西域;再由胡本翻成漢本,進入中原。西域各國,語言殊隔,習慣各異,時有戰亂災劫,很多經文本身就已經殘缺不全。有時,譯者的時間精力不足時,也會對經文自行刪減。致使經典良莠不齊,充滿了矛盾和含混不清之處。再到后來,由于語言的變化,很多佛經變得難以閱讀,一些高僧大德便不斷地往里面添入自己的理解和注釋……”

說到這里,法師苦笑了一下:“莫說同一部經書有多個不同譯本,就是同一個譯本,只怕不同的大德在解釋上也是各不相同。”

原來有些經書還不止翻譯了一次,而是經過了多次輾轉翻譯!

玄奘心中暗嘆,對于各種經書版本中的矛盾,他原本就有疑惑,如今,這疑惑讓嚴法師解釋過后,竟更深了。

“鳩摩羅什大師是從梵本直接翻譯的嗎?”略略停頓一會兒后,玄奘突然又想到了另一個問題。

“是的。”嚴法師很高興玄奘把話題轉到鳩摩羅什大師身上,使他暫時不用再回答哪個《攝論》譯本更真更準確之類的頭痛問題了。

“大師之父是天竺人,他本人少年時曾隨母親到罽賓求學,因此會說梵語。大師一心希望東來傳法,誰知在涼州一困便是十余載。不過在涼州期間,大師并未令時光荒廢,而是學會了中原的語言和文字。正因為如此,當大師終于被姚興迎到長安,主持翻譯時,才能將佛陀圣典譯得這般簡潔曉暢,妙義無礙。只可惜——”

他沉吟片刻,深深嘆了口氣:“大師一生命運坎坷,雖有譯經傳法之宏愿,卻直至天命之年方得實現。然畢竟年歲已高,雖有三千弟子相助,譯出的經典,還不到他所精通的十之一二。”

玄奘忍不住對這位前輩高僧心生向往:“若弟子能夠早出生幾年,得見大師風范,從他受教,定會獲益匪淺。”

嚴法師笑了:“玄奘,我知道你與佛有緣,何不再早生幾年,若能親見世尊,當面向他請教,豈不更好?”

“法師取笑弟子了。”玄奘因壓抑而緊繃著的臉上終于露出了孩子氣的笑容。

嚴法師欣慰地吐出一口長氣,對面淺笑中的少年是如此耀眼,令他不禁有些神情恍惚,想象著再過若干年,這個儒雅出塵的沙彌會變成什么樣子?會是另一個羅什嗎?

此時天已經快亮了,玄奘望著燭光中的佛像,神往地說道:“弟子雖不能親見世尊,但此生若能去天竺,到那個誕生了佛陀的地方,學習真正的佛典,然后將它們攜回翻譯,或可解決因譯本不同而造成的錯誤和矛盾。也許正是這些錯誤和矛盾才造成了今日佛門中的諸多流派,也才有了這些年中原佛界的紛爭四起。”

“去天竺?”嚴法師吃驚地看著這個小沙彌,似乎被他的妄念驚呆了,“玄奘,你可知天竺在何處嗎?”

“佛國不是在西方嗎?”玄奘道,“史書中有記載,佛自西方來。只要弟子一直向西,定能找到佛國。”

嚴法師呆了一呆,雖然玄奘所說的“去天竺”只是隨口而出的一個想法,未必付諸實施。但他知道這少年的個性是外表溫和內心倔強,一條道走到黑的主兒,因而還是決定用一些現實的東西來阻止他時時冒出的瘋狂想法。

“你懂梵語嗎?”法師看著他問,“或者突厥語?伊吾語?龜茲語?”

玄奘眉頭輕蹙,他確實從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沉思片刻,他突然抬起頭,對嚴法師道:“弟子可以學!自今日起,弟子便開始學習西域各國語言及天竺梵語。學成之日,便是向大師請辭之時!”

回到凈土寺,玄奘覺得今天寺中的氣氛有些異樣。

師兄們一見到他就喊道:“玄奘師弟,你可回來了!你在外面都交的什么古怪朋友啊?神神道道的,趕都趕不走!”

“誰呀?”玄奘莫名其妙。

“就在大殿前面,你自己去看吧。”

穿過兩重殿堂,果然看到大雄寶殿前的石階上,一群僧人正圍著一位蓬頭垢面,衣著邋遢的術士。那術士蹺腿坐在臺階上,旁若無人地喝著小酒。

“原來是何居士,真是稀客!”玄奘走上前去,合掌打了聲招呼。

“小和尚你可來了!”占星家何弘達將酒壺往腰間一掖,站起身來,用手劃拉了一下周圍的僧人,“你們這兒的和尚好沒道理,非趕我走不可!”

“那定是你得罪了他們。”玄奘笑說道。

聽了這話,周圍有幾個小和尚也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冤枉啊!”何弘達叫道,“你問問他們,山人可是真心來投宿的,這里的和尚就是不許!還出家人呢,一點兒慈悲心腸都沒有!”

“阿彌陀佛!”知客師父上前說道,“老衲已經告訴這位施主,最近很多居士來本寺修習,客房已經滿了。”

“滿了就不能擠一擠嗎?”何弘達一指玄奘,“山人跟這位小師父擠一間,如何?”

玄奘覺得好笑:“沙門住的寮舍里可不光是我一個人,而是幾十位師兄弟一起睡的大廣單。居士來擠,恐怕不大方便吧?”

“切!小小年紀,還‘沙門’呢。”何弘達不屑地嘟噥道,“你倒是說說看,哪里方便?”

知客師父顯然沒見過這種硬要來借宿的人,一時性起,隨口應道:“柴房里無人,施主你看……”

“柴房就柴房!”何弘達倒是懂得順桿兒爬,立即起身,提起那只臟兮兮的包袱道,“前面帶路!”

眾僧不禁目瞪口呆。

玄奘微微一笑,小聲對知客道:“師父莫惱,這位何居士雖說脾氣有些古怪,倒也不是什么壞人。他可能剛到洛陽,人生地不熟,又無處可去,咱們就幫幫他吧。”

知客嘆了口氣:“玄奘,此人方才說,與你是至交好友。可有此事?”

至交好友?我們很熟嗎?玄奘呆了一呆,笑著搖頭道:“師父莫誤會,我們只是兩年前在嵩山有過一面之緣而已。”

“那就好。”知客師父松了口氣道,“聽景法師說,此人是個占星家,他又自稱山人,估計是個術士,與我佛門弟子不大對付,我觀他此次更像是成心來搗亂的。”

“師父盡管放心,玄奘保證他不搗亂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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