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傳習錄》導讀(1)
- 傳習錄
- 吳震 孫欽香導讀及譯注
- 2370字
- 2016-09-05 15:05:08
陽明學的傳世經典
吳震
在中國傳統文化史上,有許多傳誦不絕的思想經典,如《論語》、《孟子》都是大家耳熟能詳的,而《傳習錄》也無疑是儒學史上的一部重要經典,十六世紀王陽明(一四七二至一五二九)的心學思想(又稱陽明學)便凝縮在這部經典當中。其中含有王陽明經由整個生命體驗而創發的豐富且重要的哲學智慧,例如陽明學的標志性口號——“致良知”便是王陽明“從百死千難中得來”的而不是從書齋的經驗知識中歸納出來的,而“致良知”與“心即理”、“知行合一”、“萬物一體”等觀點不僅是陽明學的智慧結晶、重要理論,而且業已構成儒學傳統中最富代表性的內容之一。
也正由此,閱讀《傳習錄》既是了解王陽明心學理論,同時也是了解儒家思想文化傳統的一項重要途徑,當然也是我們今天提倡重讀儒家經典、重訪儒學傳統的一項重要議題。
一、陽明學乃是儒學史上的一大理論高峰
在宋代以來中國近世儒學史上,陽明學與十二世紀朱熹(一一三〇至一二〇〇)開創的朱子學并列,形成朱熹理學與陽明心學的兩大理論高峰,共同構建了孔孟以來第二期儒學運動,史稱宋明道學或宋明“新儒學”(Neo-Confucianism)。如果說兩者同樣作為儒學理論,因而在儒家價值觀等根本問題上秉持著相同的信仰及其追求,那么在如何成就自己德性的具體問題上,心學與理學所設定的方法路徑卻顯出重大差異。
大致說來,朱熹理學設定世界是由理氣所構成的,理既是物質世界的所以然之故,同時又是人文世界的所當然之則,它代表整個世界的價值、秩序及規范,而氣則是一切存在的物質性基礎,人生亦不免受理氣兩重性的影響。因此,一方面理在心中、心具眾理,心具有統合性情的能力,而這種能力之所以可能的依據則是心中之理;但是另一方面,人心乃至人性又是稟受陰陽兩氣而生,不僅構成人性中的氣質成分,而且也是人心之能知覺的基礎,故人又非常容易受到氣質蠢動的影響,例如人們往往容易被物質利欲所牽引,從而導致人心或人性偏離正軌、迷失方向。
因此按朱熹理學的一套工夫論設想,我們唯有通過格物致知、居敬窮理——即通過學習而明白事理——等方法來不斷改變自己的氣質,克服人心中的私欲傾向,以打通由氣的介在而使心與理之間產生的隔閡,并最終實現心與理一的道德境界。這一為學路徑可簡化為:由“道問學”上達至“尊德性”的實現。無疑屬于儒學傳統固有的一種為學模式。
然而陽明心學的核心關懷不在理氣論而在心性論,其基本預設是“心即理”,可謂是心學“第一哲學命題”,其核心觀念則是“良知”。良知是人的基本德性,是人心之本體,同時也就是天理,故良知心體乃是一切存在的本源,人的良知賦予世界以意義,若沒有人的良知,則整個世界的存在就無法呈現其價值和意義。關于這一點,陽明用一連串的強言式命題——“心外無物”、“心外無理”、“心外無事”等來加以表述,而這些看似違背常識的說法,其實正是陽明學第一命題“心即理”的另一種表達方式,其意旨則是相同的,都旨在表明心與理不僅是一種相即不離的關系,更是直接同一的關系。
按陽明心學的理論預設,心性理氣自然打通為一,心即理、心即性、性即氣三種說法可以同時成立。更重要的是,心與理并非是相悖之二元存在而是直接的自我同一,也就是說,作為理的價值秩序、道德規范不是外在性的而是直接源自道德主體。
那么,何謂道德主體呢?按陽明的設想,良知便是道德主體——用陽明的說法,又叫作“主人翁”或“頭腦”,即良知作為一種直接的道德意識,同時又是直接的道德判斷之主體,能“自作主宰”,故又是作為“軀殼的主宰”或“意之主”的“真己”——最為真實之存在的自己。而作為直接的道德判斷之主體的良知必具有自知自覺的根本能力,“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一般,更無須倚傍他人或憑借他力,只要一念萌發,內在良知即刻啟動,便自能知是知非,一切善惡更是瞞他不得。關于良知自知的這一特性,陽明又稱之為“獨知”,他有兩句著名的詩句生動地表達了這一觀念:“良知即是獨知時”、“自家痛癢自家知”。正是基于良知自知或獨知的理念,故道德行為的是非善惡最終唯有依賴于良知自知的判斷,而無須訴諸外在的種種人為設置的規范,換言之,外在的社會規范終須經過一番心體良知的審視才能有助于道德行為,而道德行為得以施展的內在動力卻在于心體良知而不是為了服從外在規范。
為什么這樣說呢?因為良知就是唯一的“自家準則”。由此在德行的方法問題上,陽明學主張只要依此良知主體去做,并隨時隨地在事事物物上落實致吾心之良知的實踐工夫,最終便可實現成德之理想——用儒家的說法,就是成圣成賢的道德理想人格之實現,用我們現在的說法,就是成為一個有道德的人,使自己過上一種好的道德生活。
二、陽明學是對儒學思想傳統的傳承與創新
無疑地,陽明學以良知為人的基本德性,自有深厚的儒學思想傳統之淵源可尋。早在先秦原始儒家,與德行問題并重的乃是德性問題,《尚書》中“明德”之概念便是德性之意,而儒學史上膾炙人口的《大學》“明明德”之說,亦顯是對德性而言。更重要的是,陽明心學乃是對儒學思想傳統的傳承與創新。
事實上,王陽明對于儒學傳統在于“心學”這一問題是有充分自覺意識的,他曾明確斷言“圣人之學,心學也”,并指出宋代以來被道學家所抉發的堯、舜、禹授受的“十六字心訣”中的“人心”、“道心”說,乃是儒家的“心學之源”。落實在儒學歷史上,陽明認為孟子之學便是心學之典范,而在宋代儒學史上第一次提出“心即理”之命題的陸九淵(一一三九至一一九三)之學堪稱“孟氏之學也”,陽明自己則表示他是陸學的接續者,在陸九淵與朱熹之間發生的朱陸之辯中,陽明也明顯袒護前者,甚至撰述《朱子晚年定論》一書(該書在多種《傳習錄》單刻本中被作為附錄所收),表示朱熹晚年自悔早年之說,其為學旨趣開始趨近于陸九淵,盡管這部書所收的文獻并不盡是朱熹晚年之作。故就思想史的史實看,所謂的“朱子晚年定論”是不無疑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