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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一把青(1)

  • 臺北人
  • 白先勇
  • 4600字
  • 2016-09-14 15:42:14

抗日勝利,還都南京的那一年,我們住在大方巷的仁愛東村,一個中下級的空軍眷屬區里。在四川那種閉塞的地方,煎熬了那些年數,驟然回返那六朝金粉的京都,到處的古跡,到處的繁華,一派帝王氣象,把我們的眼睛都看花了。

那時偉成正擔任十一大隊的大隊長。他手下有兩個小隊剛從美國受訓回來,他那隊飛行員頗受重視,職務也就格外繁忙。遇到緊要差使,常由他親自率隊出馬。一個禮拜,倒有三四天,連他的背影兒我也見不著。每次出差,他總帶著郭軫一起去。郭軫是他的得意門生,郭軫在四川灌縣航校當學生的時候,偉成就常對我說:郭軫這個小伙子靈跳過人,將來必定大有出息。果然不出幾年,郭軫便竄了上去,爬成小隊長留美去了。

郭軫是空軍的遺族。他父親是偉成的同事,老早摔了機,母親也跟著病歿了。在航校的時候,逢年過節,我總叫他到我們家來吃餐團圓飯。偉成和我膝下無子,看著郭軫孤單,也常照顧他些。那時他還剃著青亮的頭皮,穿了一身土黃布的學生裝,舉止雖然處處露著聰明,可是口角到底嫩稚,還是個未經世的后生娃仔。當他從美國回來,跑到我南京的家來,沖著我倏地敬個軍禮,叫我一聲師娘時,我著實吃他唬了一跳。郭軫全身都是美式凡立丁的空軍制服,上身罩了一件翻領鑲毛的皮夾克,腰身勒得緊峭,褲帶上卻系著一個Ray-Ban太陽眼鏡盒兒。一頂嶄新高聳的軍帽帽檐正壓在眉毛上;頭發也蓄長了,滲黑油亮的發腳子緊貼在兩鬢旁。才是一兩年工夫,沒料到郭軫竟出挑得英氣勃勃了。

“怎么了,小伙子?這次回來,該有些苗頭了吧?”我笑著向他說道。

“別的沒什么,師娘,倒是在外國攢了幾百塊美金回來。”郭軫說道。

“夠討老婆了!”我笑了起來。

“是呀,師娘,正在找呢。”郭軫也朝著我齜了牙齒笑道。

戰后的南京,簡直成了我們那些小飛行員的天下。無論走到哪里,街頭巷尾,總碰到個把趾高氣揚的小空軍,手上挽了個衣著入時的小姐,瀟瀟灑灑,搖曳而過。談戀愛——個個單身的飛行員都在談戀愛。一個月我總收得到幾張偉成學生送來的結婚喜帖。可是郭軫從美國回來了年把,卻一直還沒有他的喜訊。他也帶過幾位摩登小姐到我家來吃我做的豆瓣鯉魚。事后我問起他,他總是搖搖頭笑著說:

“沒有的事,師娘,玩玩罷了。”

可是有一天,他卻跑來告訴我:這次他認了真了。他愛上了一個在金陵女中念書叫朱青的女孩兒。

“師娘,”他一股勁地對我說道,“你一定會喜歡她!我要帶她來見你。師娘,我從來沒想到會對一個女孩子這樣認真過。”

郭軫那個人的性格,我倒摸得著一二。心性極為高強,年紀輕、發跡早,不免有點自負。平常談起來,他曾對我說,他必得要選中一個稱心如意的女孩兒,才肯結婚。他帶來見我的那些小姐,個個容貌不凡,他都沒有中意,我私度這個朱青大概是天仙一流的人物,才會使得郭軫如此動心。

當我見到朱青的時候,卻大大地出了意料之外。那天郭軫帶她來見我,在我家吃午飯。原來朱青卻是一個十八九歲頗為單瘦的黃花閨女,來做客還穿著一身半新舊直統子的藍布長衫,襟上掖了一塊白綢子手絹兒。頭發也沒有燙,抿得整整齊齊地垂在耳后。腳上穿了一雙帶絆的黑皮鞋,一雙白色的短統襪子倒是干干凈凈的。我打量了她一下,發覺她的身段還未出挑得周全,略略扁平,面皮還泛著些青白。可是她的眉眼間卻蘊著一脈令人見之忘俗的水秀,見了我一徑半低著頭,靦靦腆腆,很有一股教人疼憐的怯態。一頓飯下來,我怎么逗她,她都不大答得上腔來,一味含糊地應著。倒是郭軫在一旁卻著了忙,一忽兒替她拈菜,一忽兒替她斟茶,直慫著她跟我聊天。

“她這個人就是這么別扭,”郭軫到了后來急躁地指著朱青說道,“她跟我還有話說,見了人卻成了啞巴。師娘這兒又不是外人,也這么出不得眾。”

郭軫的話說得暴躁了些,朱青扭過頭去,羞得滿面通紅。

“算了,”我看著有點不過意,忙止住郭軫道,“朱小姐頭一次來,自然有點拘泥,你不要去戳她。吃完飯還是你們兩人去游玄武湖去吧,那兒的荷花開得正盛呢。”

郭軫是騎了他那輛十分招搖的新摩托車來的。吃完飯,他們離開的時候,郭軫把朱青扶上了后車座,幫著她系上她那塊黑絲頭巾,然后跳上車,輕快地發動了火,向我得意洋洋地揮了揮手,倏地一下,便把朱青帶走了。朱青偎在郭軫身后,頭上那塊絲巾吹得高高揚起。看著郭軫對朱青那副形容,我知道他這次果然認了真了。

有一次,偉成回來,臉色沉得很難看,一進門便對我說道:

“郭軫那小伙子愈來愈不像話!我倒沒料到,他竟是這樣一個人。”

“怎么了?”我十分詫異,我從來沒有聽見偉成說過郭軫一句難聽的話。

“你還問得出呢!你不是知道他在追一個金陵女中的學生嗎?我看他這個人談戀愛談昏了頭!經常闖進人家學校里去,也不管人家在上課,就去引逗那個女學生出來。這還不算,他在練機的時候,竟然飛到金陵女中的上空,在那兒打轉子,惹得那些女學生都從課室里伸頭出來看熱鬧。人家校長告到我們總部來了,成個什么體統?一個飛行員這么輕狂,我要重重地處罰他!”

郭軫被記了過,革除了小隊長的職務。當我見到郭軫時,他卻對我解說道:

“師娘,不是我故意犯規,惹老師生氣,是朱青把我的心拿走了。真的,師娘,我在天上飛,我的心都在地上跟著她呢。朱青是個規規矩矩的好女孩,就是有點怕生,不大會交際罷了。現在學校把她開除了,她老子娘從重慶打電報來逼她回去。她死也不肯,和他們也鬧翻了。她說她這一輩子跟定了我,現在她一個人住在一間小客棧里還沒有著落呢。”

“傻子,”我搖頭嘆道,沒想到聰明人談起戀愛來,也會變得這般糊涂,“既是這么癡,兩人結婚算了。”

“師娘,我就是要來和你商量這件事,要請你和老師做我們的主婚人呢。”郭軫滿面光彩對我說道。

郭軫和朱青結婚以后,也住在我們仁愛東村里。郭軫有兩個禮拜的婚假,本來他和朱青打算到杭州去度蜜月的,可是還沒有去成,猛然間國內的戰事便爆發了。偉成他們那個大隊被調到東北去。臨走的那天早上,才矇矇亮,郭軫便鉆進我的廚房里來,我正在生火替偉成煮泡飯。郭軫披著件軍外套,頭發蓬亂,兩眼全是紅絲,胡須也沒剃,一把攥住我手,嗓子嗄啞,對我說道:

“師娘,這次無論如何要拜托你老人家了——”

“曉得了,”我打斷他的話道,“你不在,自然是我來照顧你老婆啦。”

“師娘——”郭軫還在叨登,“朱青還不大懂事,我們空軍的許多規矩,她不甚明了,你要當她自己人,多多教導她才好。”

“是了,”我笑道,“你師娘跟著你老師在空軍里混了這十來年,什么還沒見過?不知多少人從我這里學了乖去呢。朱青又不笨,你等我來慢慢開導她。”

偉成和郭軫他們離去后,我收拾了一下屋子便走到朱青家去探望她。公家配給郭軫他們的宿舍是一棟小巧的木板平房。他們搬進去以前,郭軫特別著人粉刷油漆過一輪,掛上些新的門簾窗幔,相當起眼。我進到他們的房子里,看見客廳里還是新房般的打扮。桌子、椅子上堆滿了紅紅綠綠的賀禮,有些包裹尚未拆封。桌子跟下卻圍著一轉花籃,那些玫瑰劍蘭的花苞兒開得十分新鮮,連鳳尾草也是碧綠的。墻上那些喜幛也沒有收去,郭軫同學送給他的一塊烏木燙金的喜匾卻懸在廳的中央,寫著“白頭偕老”。

朱青在她房里,我走進去她也沒有聽見。她歪倒在床上,臉埋在被窩里,抽抽搭搭地哭泣著。她身上仍舊穿著新婚的艷色絲旗袍,新燙的頭發揉亂了,發尾子枝椏般生硬地張著。一床繡滿五彩鴛鴦的絲被面教她搓得全是皺紋。在她臉旁被面上,卻浸著一塊碗大的濕印子。她聽見我的腳步驚坐了起來,只叫出一聲“師娘”,便只有哽咽的份兒了。朱青滿面青黃,眼睛腫得瞇了起來,看著愈加瘦弱了。我走過去替她抿了一下頭發,絞了一把熱手巾遞給她。朱青接過手巾,把臉捂住,重新又哭泣起來。房子外頭不斷地還有大卡車和吉普車在拖拉行李,鐵鏈鐵條撞擊的聲音,非常刺耳,村子里的人正陸續啟程上任,時而女人尖叫,時而小孩啼哭,顯得十分惶亂。我等朱青哭過了,才拍拍她的肩膀說道:

“頭一次,乍然分離,總是這樣的——今晚不要開火,到我那兒吃夜飯,給我做個伴兒。”

偉成和郭軫他們一去便了無蹤跡。忽而聽見他們調到華北,忽而又來信飛到華中去了,幾個月來一次也沒回過家。這個期間,朱青常常和我在一起。有時我教她做菜,有時我教她織毛衣,也有時我卻教她玩幾張麻將牌。

“這個玩意兒是萬靈藥,”我對她笑著說道,“有心事,坐上桌子,紅中白板一混,什么都忘了。”

朱青結婚后,放得開多了,可是仍舊靦腆怯生,除掉我這兒,村子里別家她一概沒有來往。村子里那些人的身世我都知曉,漸漸兒地,我也揀了一些告訴她聽,讓她熟悉一下我們村里那些人的生活。

“你別錯看了這些人,”我對她說,“她們背后都經過了一番歷練的呢。像你后頭那個周太太吧,她已經嫁了四次了。她現在這個丈夫和她前頭那三個原來都是一個小隊里的人。一個死了托一個,這么輪下來的。她那些丈夫原先又都是好朋友,對她也算周到了。還有你對過那個徐太太,她先生原是她小叔,徐家兩兄弟都是十三大隊里。哥哥歿了,弟弟頂替。原有的幾個孩子,又是叔叔又是爸爸,好久還叫不清楚呢。”

“可是她們看著還有說有笑的。”朱青望著我滿面疑惑。

“我的姑娘,”我笑道,“不笑難道叫她們哭不成?要哭,也不等到現在了。”

郭軫離開后,朱青一步遠門也不肯出,天天守在村子里。有時我們大伙兒上夫子廟去聽那些姑娘們清唱,朱青也不肯跟我們去。她說她怕錯過總部打電話傳來郭軫的消息。一天日里,總部帶信來說,偉成那一隊經過上海,有一天多好停留,可能趕到南京來。朱青一早便跳出跳進,忙著出去買了滿滿兩籃子菜回來。下午我經過她門口,看見她穿了一身藍布衣褲,頭上系了一塊舊頭巾,站在凳子上洗窗戶。她人又矮小,踮起腳還夠不著,手里卻揪住一塊大抹布揮來揮去,全身的勁都使出來了似的。

“朱青,那上頭的灰塵,郭軫看不見的。”我笑著叫道。

朱青回頭看見我,紅了臉,訕訕地說道:

“不知怎的,才幾個月,這間房子便舊了,洗也洗不干凈。”

傍晚的時分,朱青過來邀了我一塊兒到村口擱軍用電話的那間門房里去等候消息。總部那邊的人答應六七點鐘給我們打電話通消息。朱青梳洗過了,換上一件杏黃色的薄綢長衫,頭上還綰了一根蘋果綠的絲帶,嘴上也抹了一些口紅,看著十分清新可喜。起初朱青還非常開心,跟我有說有笑,到了六點多鐘的光景,她便漸漸緊張起來了,臉也繃了,聲也噤了,她一邊織著毛線卻不時地抬頭去看桌上那架電話機。我們左等右等,直到九點多鐘,電話鈴才響了起來。朱青倏地跳起來,懷里的絨線球滾得一地,急忙向電話奔去,可是到了桌子邊卻回過頭來向著我聲音顫抖地說道:

“師娘——電話來了。”

我去接過電話,總部里的人說,偉成他們在上海只停留了兩小時,下午五點鐘已經起飛到蘇北了。我把這個消息告訴朱青,朱青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非常難看,她呆站著,半晌沒有出聲,臉上的肌肉卻微微地在抽搐。

“我們回去吧。”我向她說道。

我們走回村子里,朱青一直默默跟在我后面,走到我門口時,我對她說:

“莫難過了,他們的事情很沒準的。”

朱青扭過頭去,用袖子去擂眼睛,嗓子哽咽得很厲害。

“別的沒有什么,只是今天又空等一天——”

我把她的肩膀摟過來說道:

“朱青,師娘有幾句話想跟你講,不知你要不要聽。飛將軍的太太,不容易當。二十四小時,那顆心都掛在天上。哪怕你眼睛朝天空望出血來,那天上的人未必知曉。他們就像那些鐵鳥兒,忽而飛到東,忽而飛到西,你抓也抓不住。你嫁進了我們這個村子里,朱青,莫怪我講句老實話,你就得狠起心腸來,才擔得住日后的風險呢。”

朱青淚眼模糊地瞅著我,似懂非懂地點著頭兒。我扳起她的下巴頦,笑著嘆道:

“回去吧,今夜早點上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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