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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永遠的尹雪艷(2)

  • 臺北人
  • 白先勇
  • 4279字
  • 2016-09-14 15:42:14

“呸!呸!呸!勿要面孔的東西,看你楣到啥個辰光!”

尹雪艷也照例過去,用著充滿同情的語調,安撫她們一番。這個時候,尹雪艷的話就如同神諭一般令人敬畏。在麻將桌上,一個人的命運往往不受控制,客人們都討尹雪艷的口采來恢復信心及加強斗志。尹雪艷站在一旁,叼著金嘴子的三個九,徐徐地噴著煙圈,以悲天憫人的眼光看著她這一群得意的、失意的、老年的、壯年的、曾經叱吒風云的、曾經風華絕代的客人們,狂熱地互相廝殺、互相宰割。

4

新來的客人中,有一位叫徐壯圖的中年男士,是上海交通大學的畢業生;生得品貌堂堂,高高的個兒,結實的身體,穿著剪裁合度的西裝,顯得分外英挺。徐壯圖是個臺北市新興的實業巨子,隨著臺北市的工業化,許多大企業應運而生,徐壯圖頭腦靈活,具有豐富的現代化工商管理的知識,才是四十出頭,便出任一家大水泥公司的經理。徐壯圖有位賢慧的太太及兩個可愛的孩子。家庭美滿,事業充滿前途,徐壯圖成為一個雄心勃勃的企業家。

徐壯圖第一次進入尹公館是在一個慶生酒會上。尹雪艷替吳經理做六十大壽,徐壯圖是吳經理的外甥,也就隨著吳經理來到尹雪艷的公館。

那天尹雪艷著實裝飾了一番,穿著一襲月白短袖的織錦旗袍,襟上一排香妃色的大盤扣;腳上也是月白緞子的軟底繡花鞋,鞋尖卻點著兩瓣肉色的海棠葉兒。為了討喜氣,尹雪艷破例地在右鬢簪上一朵酒杯大血紅的郁金香,而耳朵上卻吊著一對寸把長的銀墜子。客廳里的壽堂也布置得喜氣洋洋,案上全換上才鉸下的晚香玉。徐壯圖一踏進去,就嗅中一陣沁人腦肺的甜香。

“阿囡,干爹替儂帶來頂頂體面的一位人客。”吳經理穿著一身嶄新的紡綢長衫,佝著背,笑呵呵地把徐壯圖介紹給尹雪艷道,然后指著尹雪艷說:

“我這位干小姐呀,實在孝順不過。我這個老朽三災五難的還要趕著替我做生。我忖忖:我現在又不在職,又不問世,這把老骨頭天天還要給觸霉頭的風濕癥來折磨。管他折福也罷,今朝我且大模大樣地生受了干小姐這場壽酒再講。我這位外甥,年輕有為,難得放縱一回,今朝也來跟我們這群老朽一道開心開心。阿囡是個最妥當的主人家,我把壯圖交把儂,儂好好地招待招待他吧。”

“徐先生是稀客,又是干爹的令戚,自然要跟別人不同一點。”尹雪艷笑吟吟地答道,發上那朵血紅的郁金香顫巍巍地抖動著。

徐壯圖果然受到尹雪艷特別的款待。在席上,尹雪艷坐在徐壯圖旁邊一徑殷勤地向他勸酒讓菜,然后歪向他低聲說道:

“徐先生,這道是我們大師傅的拿手,你嘗嘗,比外面館子做得如何?”

用完席后,尹雪艷親自盛上一碗冰凍杏仁豆腐捧給徐壯圖,上面卻放著兩顆鮮紅的櫻桃。用完席成上牌局的時候,尹雪艷走到徐壯圖背后看他打牌。徐壯圖的牌張不熟,時常發錯張子,才是八圈,已經輸掉一半籌碼。有一輪,徐壯圖正當發出一張梅花五筒的時候,突然尹雪艷從后面欠過身伸出她那細巧的手把徐壯圖的手背按住說道:

“徐先生,這張牌是打不得的。”

那一盤徐壯圖便和了一副“滿園花”,一下子就把輸出去的籌碼贏回了大半。客人中有一個開玩笑抗議道:

“尹小姐,你怎么不來替我也點點張子,瞧瞧我也輸光啦。”

“人家徐先生頭一趟到我們家,當然不好意思讓他吃了虧回去的嘍。”徐壯圖回頭看到尹雪艷正朝著他滿面堆著笑容,一對銀耳墜子吊在她烏黑的發腳下來回地浪蕩著。

客廳中的晚香玉到了半夜,吐出一蓬蓬的濃香來。席間徐壯圖喝了不少熱花雕,加上牌桌上和了那盤“滿園花”的亢奮,臨走時他已經有些微醺的感覺了。

“尹小姐,全得你的指教,要不然今晚的麻將一定全盤敗北了。”

尹雪艷送徐壯圖出大門時,徐壯圖感激地對尹雪艷說道。尹雪艷站在門框里,一身白色的衣衫,雙手合抱在胸前,像一尊觀世音,朝著徐壯圖笑吟吟地答道:

“哪里的話,隔日徐先生來白相,我們再一道研究研究麻將經。”

隔了兩日,果然徐壯圖又來到了尹公館,向尹雪艷討教麻將的訣竅。

5

徐壯圖太太坐在家中的藤椅上,呆望著大門,兩腮一天天削瘦,眼睛凹成了兩個深坑。

當徐太太的干媽吳家阿婆來探望她的時候,她牽著徐太太的手失驚叫道:

“噯呀,我的干小姐,才是個把月沒見著,怎么你就瘦脫了形?”

吳家阿婆是一個六十來歲的婦人,碩壯的身材,沒有半根白發,一雙放大的小腳,仍舊行走如飛。吳家阿婆曾經上四川青城山去聽過道,拜了上面白云觀里一位道行高深的法師做師父。這位老法師因為看上吳家阿婆天生異稟,飛升時便把衣缽傳了給她。吳家阿婆在臺北家中設了一個法堂,中央供著她老師父的神像。神像下面懸著八尺見方黃綾一幅。據吳家阿婆說,她老師父常在這幅黃綾上顯靈,向她授予機宜,因此吳家阿婆可以預卜兇吉,消災除禍。吳家阿婆的信徒頗眾,大多是中年婦女,有些頗有社會地位。經濟環境不虞匱乏,這些太太們的心靈難免感到空虛。于是每月初一、十五,她們便停止一天麻將,或者標會的聚會,成群結隊來到吳家阿婆的法堂上,虔誠地念經叩拜,布施散財,救濟貧困,以求自身或家人的安寧。有些有疑難大癥,有些有家庭糾紛,吳家阿婆一律慷慨施以許諾,答應在老法師靈前替她們祈求神助。

“我的太太,我看你的氣色竟是不好呢!”吳家阿婆仔細端詳了徐太太一番,搖頭嘆息。徐太太低首俯面忍不住傷心哭泣,向吳家阿婆道出了許多衷腸話來。

“親媽,你老人家是看到的,”徐太太流著淚斷斷續續地訴說道,“我們徐先生和我結婚這么久,別說破臉,連句重話都向來沒有過。我們徐先生是個爭強好勝的人,他一向都這么說:‘男人的心五分倒有三分應該放在事業上。’來臺灣熬了這十來年,好不容易盼著他們水泥公司發達起來,他才出了頭,我看他每天為公事在外面忙著應酬,我心里只有暗暗著急。事業不事業倒在其次,求祈他身體康寧,我們母子再苦些也是情愿的。誰知道打上月起,我們徐先生竟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經常兩晚、三晚不回家。我問一聲,他就摔碗砸筷,脾氣暴得了不得。前天連兩個孩子都挨了一頓狠打。有人傳話給我聽,說是我們徐先生外面有了人,而且人家還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親媽,我這個本本分分的人哪里經過這些事情?人還撐得住不走樣?”

“干小姐,”吳家阿婆拍了一下巴掌說道,“你不提呢,我也就不說了。你曉得我是最怕兜攬是非的人。你叫了我聲親媽,我當然也就向著你些。你知道那個胖婆兒宋太太呀,她先生宋協理搞上個什么‘五月花’的小酒女。她跑到我那里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要我替她求求老師父。我拿她先生的八字來一算,果然沖犯了東西。宋太太在老師父靈前許了重愿,我替她念了十二本經。現在她男人不是乖乖地回去了?后來我就勸宋太太:‘整天少和那些狐貍精似的女人窮混,念經做善事要緊!’宋太太就一五一十地把你們徐先生的事情原原本本數了給我聽。那個尹雪艷呀,你以為她是個什么好東西?她沒有兩下,就能籠得住這些人?連你們徐先生那么正人君子她都有本事抓得牢。這種事情歷史上是有的:褒姒、妲己、飛燕、太真——這起禍水!你以為都是真人嗎?妖孽!凡是到了亂世,這些妖孽都紛紛下凡,擾亂人間。那個尹雪艷還不知道是個什么東西變的呢!我看你呀,總得變個法兒替你們徐先生消了這場災難才好。”

“親媽,”徐太太忍不住又哭了起來,“你曉得我們徐先生不是那種沒有良心的男人。每次他在外面逗留了回來,他嘴里雖然不說,我曉得他心里是過意不去的。有時他一個人悶坐著猛抽煙,頭筋疊暴起來,樣子真唬人。我又不敢去勸解他,只有干著急。這幾天他更是著了魔一般,回來嚷著說公司里人人都尋他晦氣。他和那些工人也使脾氣,昨天還把人家開除了幾個。我勸他說犯不著和那些粗人計較,他連我也喝斥了一頓。他的行徑反常得很,看著不像,真不由得不教人擔心哪!”

“就是說呀!”吳家阿婆點頭說道,“怕是你們徐先生也犯著了什么吧?你且把他的八字遞給我,回去我替他測一測。”

徐太太把徐壯圖的八字抄給了吳家阿婆說道:

“親媽,全托你老人家的福了。”

“放心,”吳家阿婆臨走時說道,“我們老師父最是法力無邊,能夠替人排難解厄的。”

然而老師父的法力并沒有能夠拯救徐壯圖。有一天,正當徐壯圖向一個工人拍起桌子喝罵的時候,那個工人突然發了狂,一把扁鉆從徐壯圖前胸刺穿到后胸。

6

徐壯圖的治喪委員會吳經理當了總干事。因為連日奔忙,風濕又弄翻了,他在極樂殯儀館穿出穿進的時候,一徑拄著拐杖,十分蹣跚。開吊的那一天,靈堂就設在殯儀館里。一時親朋友好的花圈喪幛白簇簇的一直排到殯儀館的門口來。水泥公司同仁挽的卻是“痛失英才”四個大字。來祭吊的人從早上九點鐘起開始絡繹不絕。徐太太早已哭成了癡人,一身麻衣喪服帶著兩個孩子,跪在靈前答謝。吳家阿婆卻率領了十二個道士,身著法衣,手執拂塵,在靈堂后面的法壇打解冤洗業醮。此外并有僧尼十數人在念經超度,拜大悲懺。

正午的時候,來祭吊的人早擠滿了一堂,正當眾人熙攘之際,突然人群里起了一陣騷動,接著全堂靜寂下來,一片肅穆。原來尹雪艷不知什么時候卻像一陣風一般地閃了進來。尹雪艷仍舊一身素白打扮,臉上未施脂粉,輕盈盈地走到管事臺前,不慌不忙地提起毛筆,在簽名簿上一揮而就地簽上了名,然后款款地走到靈堂中央,客人們都倏地分開兩邊,讓尹雪艷走到靈臺跟前,尹雪艷凝著神、斂著容,朝著徐壯圖的遺像深深地鞠了三鞠躬。這時在場的親友大家都呆如木雞。有些顯得驚訝,有些卻是忿憤,也有些滿臉惶惑,可是大家都好似被一股潛力鎮住了,未敢輕舉妄動。這次徐壯圖的慘死,徐太太那一邊有些親戚遷怒于尹雪艷,他們都沒有料到尹雪艷居然有這個膽識闖進徐家的靈堂來。場合過分緊張突兀,一時大家都有點手足無措。尹雪艷行完禮后,卻走到徐太太面前,伸出手撫摸了一下兩個孩子的頭,然后莊重地和徐太太握了一握手。正當眾人面面相覷的當兒,尹雪艷卻踏著她那輕盈盈的步子走出了極樂殯儀館。一時靈堂里一陣大亂,徐太太突然跪倒在地,昏厥了過去,吳家阿婆趕緊丟掉拂塵,搶身過去,將徐太太抱到后堂去。當晚,尹雪艷的公館里又成上了牌局,有些牌搭子是白天在徐壯圖祭悼會后約好的。吳經理又帶了兩位新客人來。一位是南國紡織廠新上任的余經理;另一位是大華企業公司的周董事長。這晚吳經理的手氣卻出了奇跡,一連串地在和滿貫。吳經理不停地笑著叫著,眼淚從他爛掉了睫毛的血紅眼圈一滴滴淌落下來。到了第二十圈,有一盤吳經理突然雙手亂舞大叫起來:

“阿囡,快來!快來!‘四喜臨門’!這真是百年難見的怪牌。東、南、西、北——全齊了,外帶自摸雙!人家說和了大四喜,兆頭不祥。我倒楣了一輩子,和了這副怪牌,從此否極泰來。阿囡,阿囡,儂看看這副牌可愛不可愛?有趣不有趣?”

吳經理喊著笑著把麻將撒滿了一桌子。尹雪艷站到吳經理身邊,輕輕地按著吳經理的肩膀,笑吟吟地說道:

“干爹,快打起精神多和兩盤。回頭贏了余經理及周董事長他們的錢,我來吃你的紅!”

一九六五年春于美愛荷華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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