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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 局外人
  • (法)加繆
  • 2904字
  • 2016-08-25 15:13:46

雷蒙往辦公室給我打電話,說他有個朋友曾經聽他說起過我,要邀請我到阿爾及爾附近的海濱木屋去過星期天。我回答說很愿意去,但我已經和女朋友約好一起過。雷蒙立即說他那位朋友也請我的女友去。因為那位朋友的妻子一定很高興在一堆男人中有個女伴。

我本想立刻把電話掛掉,原因是我知道老板不喜歡有人從城里給我們這些雇員打電話。雷蒙要我等一等,他說他本來可以在晚上向我轉達那位朋友的邀請,但他有別的事要提前告訴我。他今天一直被一幫阿拉伯人盯梢,那幫人中有一個就是他那前姘頭的兄弟。“你今晚回家的時候,如果發現這幫人在我們住處附近活動,你一定要告訴我一聲。”我回答說當然不在話下。過了一會兒,老板派人來叫我,這使我有點心煩意亂,因為我以為他又要教訓我少打電話多干活兒了。其實根本不是這么回事,他說他要跟我談談一個還很模糊的計劃。他只是想聽聽我對這個問題的意見。他計劃在巴黎設一個辦事處,負責市場業務,直接與那些大公司做生意,他想知道我是否愿意被派往那兒去工作。這份差事可以使我生活在巴黎,每年還可以旅行旅行。“你正年輕,我覺得這樣的生活你會喜歡的。”我回答說,的確如此,不過對我來說,實在是可有可無。于是,他就問我是否不大愿意改變改變生活,我回答說,人們永遠也無法改變生活,什么樣的生活都差不多,而我在這里的生活并不使我厭煩。老板顯得有些掃興,他說我經常是答非所問,而且缺乏雄心大志,這對做生意是糟糕的。他說完,我又回去工作了。我本想不掃他的興,但我實在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改變我的生活。仔細想來,我還算不上是個不幸者。當我念大學的時候,有過不少這類雄心大志,但當我輟學之后,很快就懂得了,這一切實際上并不重要。

晚上,瑪麗來找我,問我是否愿意跟她結婚。我說結不結婚都行,如果她要,我們就結。她又問我是否愛她,我像上次那樣回答了她,說這個問題毫無意義,但可以肯定我并不愛她。“那你為什么要娶我?”她反問。我給她解釋說這無關緊要,如果她希望結婚,那我們就結;再說,是她要跟我結婚的,我不過說了一聲同意。她認為結婚是件大事,我回答說:“不。”她沉默了一會兒,無言地瞧著我,然后又說,她只不過是想搞清楚,如果這個建議是來自另一個女人,而我跟她的關系與我跟瑪麗的關系同屬于一種性質,那我會不會接受。我說:“當然會。”于是,她心想自己是不是愛我,而我呢,對此又一無所知。她又沉默了一會兒之后,低聲咕噥說我真是個怪人,她正是因為這點才愛我的,但將來有一天也許會由于同樣的原因而討厭我。我沒有吭聲,無話要補充。她見此,就笑著挽著我的胳臂,說她愿意跟我結婚。我回答說,她什么時候愿意,我們就什么時候結。這時,我跟她談起了老板的建議,瑪麗說她很愿意去見識見識巴黎。我告訴她我曾經在那里住過一段時間,她就問巴黎怎么樣。我對她說:“很臟。有不少鴿子,有些黑乎乎的院子。人們有白色的皮膚。”

后來,我們出去走了走,逛了全城幾條大街。街上的女人都很漂亮,我問瑪麗她是否注意到了。她說注意到了,還說由此她對我有所了解了。此后片刻,我們兩人都一言不發。但我還是想要她跟我在一起,我對她說我們可以到塞萊斯特那兒去吃晚飯,她說想去,但她有事。于是,在我住處的附近,我對她道了再見。她瞧著我說:“你就不想知道我有什么事嗎?”我倒很想知道,但我沒想去問她,對此,她顯出要責怪我的樣子。見我有點尷尬,她又笑了起來,把身子往我面前一靠,給了我一個吻。

我在塞萊斯特的飯館吃晚飯。在我已經吃起來之后,走進來一個怪怪的小個子女人,她問我可不可以坐在我的桌旁。當然可以。她的動作急促而不連貫,兩眼炯炯有光,小小的面孔像圓圓的蘋果。她脫下夾克衫,坐了下來,匆匆地看了看菜譜。她招呼塞萊斯特過來,立刻點了她要的菜,語氣干脆而又急促。在等主菜前的小吃時,她打開手提包,取出一小塊紙片與一支鉛筆,提前結算出費用,然后從錢包里掏出這筆錢,再加上小費,分文不差,全數放在面前。這時,主菜前的小吃端上來了,她狼吞虎咽,很快就一掃而光。在等下一道菜時,她又從提包里取出一支藍鉛筆與一份本周的廣播節目雜志,她仔仔細細把幾乎所有的節目都一一做了記號。因為那本雜志有十幾頁,所以她整個用餐時間都在做這件事。我已經吃完,她還在專心致志地圈圈點點。不一會兒,她吃完起身,以剛才那樣機械而麻利的動作,穿上夾克衫就走了。我無事可做,也出了飯店,并跟了她一陣子,她在人行道的邊緣上走,步子特別快速而穩健,她徑直往前,頭也不回。終于,她走出了我的視線,我自己也就往回走了。當時,我覺得她一定是個怪人,但這個念頭一過,我很快就把她忘了。

在房門口,我遇見了沙拉瑪諾老頭兒。我請他進去,他告訴我,他的狗的確丟了,因為它不在招領處。那里的管理人員對他說,那狗或許是被車軋死了。他問到警察局去是否可以打聽得清楚。人家告訴他說,這類雞毛蒜皮的事是不會有記錄的,因為每天都有司空見慣。我安慰沙拉瑪諾老頭兒說,他滿可以另外再養一條狗,可是,他提請我注意,他已經習慣跟這條狗在一起了。他這話倒也言之有理。

我蹲在床上,沙拉瑪諾坐在桌子前的一把椅子上。他面對著我,雙手擱在膝蓋上。他戴著他那頂舊氈帽,發黃的小胡子下,嘴巴在咕噥咕噥,語不成句。我有點兒嫌他煩,不過,此時我無事可做,又沒有睡意,所以沒話找話,就問起他的狗來。他告訴我,自從老婆死后,他就養了那條狗。他結婚相當晚。年輕時,他一直想要弄戲劇,所以在軍隊里的時候,他是歌舞團的演員。但最后,他卻進了鐵路部門。對此,他不后悔,因為現在他享有一小筆退休金。他和老婆在一起并不幸福,但總的來說,他倆過習慣了。老婆一死,他倒特感孤獨。于是,他便向同事要了一條狗,那時,它還很小,他得用奶瓶給它喂食,因為狗比人的壽命短,所以他們就一同變老了。“它的脾氣很壞,”沙拉瑪諾老頭兒說,“我經常跟它吵架。不過,它終歸還是一條好狗。”我說它是條良種狗,沙拉瑪諾聽了顯得很高興,“您還沒有在它生病之前見過它呢,它那身毛可真漂亮。”自從這狗得了皮膚病之后,他每天早晚兩次給它涂抹藥膏。但是在他看來,它真正的病是衰老,而衰老是治不好的。

這時,我打了個哈欠,沙拉瑪諾老頭兒說他該走了。我對他說他還可以再待會兒,我對他狗的事感到難過。對此,他謝了謝我。他還說我媽媽很喜歡他的那條狗。說到媽媽,他稱之為“您那可憐的母親”,想必認為我在喪母之后一定很痛苦,說到這里,我沒有吱聲。這時,他急促而不自然地對我說,他知道附近這一帶的人對我頗有非議,只因我把我媽媽送進了養老院,但他了解我的為人,知道我對媽媽的感情很深。我回答說,我對這種非議迄今一無所知。既然我雇不起人去伺候我媽媽,我覺得送她進養老院是很自然的事(當時我為什么這么回答,現在我也說不清)。我還補充說:“很久以來,她一直跟我無話可說,她一人在家悶得很,到了養老院,至少可以找到伴。”這話不假,沙拉瑪諾也這么說。然后,他起身告辭,想去睡。現在,他的生活發生了變化,他簡直不知如何是好。他小里小氣地向我伸出手來,這是我認識他以來他第一次這么做,我感到他手上有一塊塊硬痂。他微笑了一下,在走出房門之前,說:“我希望今天夜里外面那些狗不要叫,否則我會以為是我的狗在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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