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 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中小學生必讀叢書)
- (美)馬克·吐溫
- 5124字
- 2016-08-31 16:04:21
不久以后,老頭子緩過來了。他又精神了,在鎮上到處轉悠,接著又去告了撒切爾法官一狀,叫他把那筆錢交出來。
他也沒有放過我,看我不退學,還抓過我兩回,用鞭子抽我,可我還是照常去上學,幾乎每次不是躲過他,就是看見他后撒開腳丫就跑,幸好我跑得比較快。我以前不大愿意上學,可現在我偏喜歡上,就是要氣一氣他。法官辦事就是慢條斯理,看樣子他們簡直就不打算辦,所以我只好經常從撒切爾法官那里借點錢給我爸爸,免得他老揍我。他每次要了錢,照常總是喝醉,一喝醉就在鎮上胡鬧一氣。每次胡鬧,總是被人家關起來。這一切,成了他的家常便飯——他從不嫌丟臉。
他在老寡婦家周圍走動得太頻繁了,寡婦很生氣,就對他說如果他還在那周圍轉悠,她就會不客氣。嗬,你瞧他氣得那個瘋樣。他說他倒要看看哈克貝利究竟歸誰管。所以春季里的一天,他守在外面抓住了我,把我帶到了一條平底船上,在河上劃了差不多三英里的樣子,快劃到了河對岸的伊利諾伊州。我印象中那兒都是樹木,沒有房子,可他把我帶進了密林深處,那兒有一間舊木屋,那一帶的樹長得很密,如果事先不知道有這間木屋,任誰都找不到。
他一直緊緊看著我,我根本就沒有機會跑掉。我們就住在那間舊木屋里,每天晚上,他都要把門鎖上,把鑰匙壓在枕頭下睡覺。他有一桿槍,應該是偷來的,我們就靠打獵和捕魚來填飽肚子。
隔不多久,他就把我一個人鎖在屋子里,自己走上三里路,帶上魚和獵物到渡口去換威士忌酒,拿回來后,飲酒作樂,喝醉之后再揍我一頓。謝天謝地,寡婦總算是慢慢打聽到了我的下落,差人想把我領回去,可是爸爸拿槍把他趕跑了。沒過多久,我就在那地方住慣了,還有點喜歡那里呢,不過挨皮鞭自是個例外。
日子過得既閑散又舒適,我和他都沒什么事,整天懶洋洋地待著,抽抽煙,釣釣魚,既不用念書,也不用學什么功課。兩個多月就這樣過去了,我身上的衣服變得又臟又破,上面全是泥土。我很納悶,當初在寡婦家怎么就會習慣了呢?那時候老得被他們逼著天天洗臉洗手,還得用盤子吃飯,要經常梳頭,晚上按時睡覺,早上準時起床,還老和書本打交道,還有華珍小姐一天到晚挑我的毛病,我怎么會過得那么痛快。
總之,說什么我也不想再回去了。寡婦不喜歡聽冒犯上帝的粗口,罵人的話我本來都已經忘記了,可現在我又撿回來了,而且說得更溜,因為爸爸他可不在乎。總的說來,我在樹林里過得還不錯。
可是爸爸他讓我實在受不了了,他用那根山桃棍子把我給打得渾身都是傷痕,更恐怖的是他用那東西打我越來越順手。而且他出門的時間越來越多,他總是喜歡把我一個人鎖在屋里,自己到外面去。
有一次,他又把我鎖起來,一走就是三天,我無聊得要命。我以為他被淹死回不來了呢,那我這輩子就甭想再出去了。我害怕極了,就決定要想辦法從那兒逃出去。可是試了很多次,還是不能逃出那間小屋。那屋子連個狗能鉆出去的窗戶都沒有,煙囪也很細,我也沒辦法從煙囪里鉆出去。門又厚又結實,是木板做的。爸爸出門的時候總是很小心,臨走時總是再三檢查,不讓一把小刀或別的什么東西留下給我可乘之機。我找了最起碼有一百遍。其實我一直在找,根本就沒有停下來過,這樣正好可以打發時間。
不過這一回,我總算找到了一件東西——一截生了銹的破舊的鋸片,沒有把手,夾在椽子和屋頂的木板中間。我往鋸條上抹了點油,就開始行動。屋子里有張桌子,后面的木頭墻上釘著條舊毛毯,那是用來擋風的,防止從木頭縫里吹進來的風把蠟燭給吹滅了。于是,我鉆到桌子底下,把毯子掀開,開始用力地鋸起來,想把底下那根圓木頭鋸下一截來,我可以從那里鉆出去。哦,這項工作可真的很費功夫,就在有一點兒希望的時候,突然聽到樹林里一聲槍響,我一聽就知道是我爸爸放的。我趕緊把鋸木頭的痕跡清理干凈,把掀起來的毯子又重新放平,藏好我的鋸,不大一會兒,爸爸就進來了。
爸爸心情很不好——又露出了他的本來面目。他說他去鎮上走了一趟,去了樣樣事都不順心。他的律師說只要一開庭,大概就能打贏官司,錢就會到手的,可是人家有辦法把這官司拖著,撒切爾法官深諳其中的訣竅。他說,有人說原先那場官司可能還會開庭,會判我和他斷絕關系,讓寡婦做我的監護人。并且有人估計,這次大概人家會贏的。我聽了大吃一驚,因為我可實在不愿意回寡婦那里去了,我實在是不想過那種十分拘束而規規矩矩的生活了。
接著,老頭子又開始破口大罵起來,把能想到的人和事全罵了一遍,然后再重罵一遍,生怕有漏掉的,最后再籠統地痛罵一遍,這才算是收場。第二遍罵完之后,他加了一番工,來了一陣通罵,有不少人他根本就不認識,罵到他們的時候,就用“那個叫什么玩意兒的東西”來代替人家的名字,然后再接著往下罵。
他說,他真想看看寡婦怎么把我奪走。還說他要加緊提防,如果他們敢來和他耍花招,他知道該怎么應付:可以把我藏在六七里外誰都找不到的一個地方。他那計謀又弄得我心神不寧,不過很快我就好了。我估計我不會一直待在他身邊,我心想等他打算這么做時,我早已遠走高飛了!
爸爸帶回來一些東西,叫我一起到小船上去搬。我一看,船里真的有很多東西,有一袋五十磅重的玉米面、一大塊咸肉、一罐四加侖重的威士忌酒、用來墊東西的一本舊書和兩份裝火藥時用來當填料的廢報紙,另外還有些彈藥和麻團。我先抱回去了一批,又出來坐在船頭上歇了會兒,把這件事從頭到尾想了一遍。
我仔細盤算了一番,如果自己能溜掉的話,就帶上那桿槍和幾條釣魚線,逃到樹林里去。我考慮不能老待在一個地方,最好能到全國各地去流浪,一定要在夜里出沒,靠打獵和釣魚謀生,走得遠遠的,爸爸和寡婦誰都別想再找到我。我琢磨著,等晚上爸爸喝醉后,我如果能夠鋸開那個洞鉆出去,我的計劃就成功了。我估計他那時會醉得不省人事的。我想得出神,不知不覺中竟在船上坐了很久。后來,猛聽老頭子哇哇地叫喚,他問我是睡著了還是淹死了,我這才驚醒過來。
我把東西全搬到小屋里以后,天就已經差不多全黑了。吃晚飯的時候,老頭子猛喝了幾口威士忌,來了興致,他就又開始破口大罵。其實他在鎮上就已經喝醉了,在臭水溝里躺了一夜,那模樣可真夠丟人的,滾了一身臭泥巴,人們看見他,沒準兒會以為他是上帝剛造出來的亞當呢!
他每逢酒勁兒一上來,十有八九就會拿政府來撒氣。這次自然也不例外,他說:“這也叫他媽的政府!哈哈,瞧瞧吧,它算個什么東西,弄出這些傷天害理的法律,搶走人家的親兒子——人家的親骨肉,也不想想人家花費了多少心血、花了多少錢才把他拉扯大。現在倒好,兒子好不容易拉扯大了,能干點活掙錢了,該孝敬孝敬老子了,偏偏這時候法律就跑來插一杠子,死活和他作對。這還算什么政府!這還不算,法律還幫著撒切爾法官那個老不死的來搶我的財產。這就是法律干的好事。法律把一個有六千多美元財產的人硬往死里整,逼他住在這么個小破屋里,穿著豬狗不如的破爛衣裳走來走去。這也算是政府!”
“有這種渾蛋政府管人,誰也沒辦法指望享受自己的權利。有時候,我真想永遠離開這個國家。不錯,我就是這么對他們說的,我就是沖著撒切爾那老東西的臉這么說的。好多人當場聽著,他們會記住的。我說,這可惡的國家在我眼里一文不值,我情愿離開它,再不沾它的邊。沒錯,我就是這么說的。我說看看我這頂帽子吧——要是你還愿意叫它帽子的話,帽殼撐得老高,帽檐拉得低過了下巴,根本不能算是帽子,倒像是我把腦袋伸進了一截鐵皮爐子的煙囪里。看看吧,我說,這種破帽子還叫我戴著——如果我能享受到自己的權利,我可是這鎮上的一個大財主呢。”
“哈,不錯,這政府也很不錯,真不錯。哈哈,瞧呀,俄亥俄州有個自由的黑鬼,是個黑白混血種,長得倒是很白,差不多就和一個白人一樣。他穿著天底下最白的襯衫,戴著一頂耀眼的帽子,鎮上就數他穿得好;身上裝著一只帶金鏈的金表,手里還拿一根銀色的手杖,那氣派簡直就是全州的頭號老財主。”
“還有,你沒想到,是吧?人家都說他是個大學里的教授,哪國話都會說,上知天文,下曉地理。這還不算,糟糕的還在后頭呢。傳說他在老家的時候,還能投票選舉。呀,這我可就怎么也想不通了。我心想這個國家怎么了?那天正好是個選舉日,我如果不是醉得走不動的話,就要親自去投票。可是人們告訴我說這個國家有個州還讓黑鬼投票,我一聽就氣炸了,也決定不再投票了。我說我可是再也不投票了。一點兒也不假,我就是這么說的,他們都聽見了。哪怕這個國家爛掉,完蛋了,我這輩子也不可能再投票了,我只要活著。你再瞧那黑鬼那副傲慢勁兒,我要不是一肩膀把他推到一邊去,他就敢擋住道,不給我讓路。”
“我對人們說,真納悶,我怎么不把那個黑鬼弄到市場上賣掉呢?你猜他們怎么說?唉,他們說要等他在這個州住滿六個月以后,才能把他賣掉,他還沒住滿六個月呢。哈哈,這可真是怪事,一個黑鬼沒住滿六個月,政府就不能把他賣掉,這種政府也算是政府嗎?這個政府真不知羞恥,自己管自己叫政府,冒充的政府,自以為是的政府,可它得眼睜睜地干等六個月,才能把一個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可惡至極的穿白襯衫的自由黑鬼抓住進行發落,而且——”
爸爸就這樣大罵不止,一點兒也不注意他那兩條晃晃悠悠的老腿要走到哪兒去,結果一下子撞到了裝咸肉的木桶上,把兩條小腿上的皮都蹭破了。這樣一來,他就罵得更難聽了,多半還是罵那個黑人和政府,也時不時地罵上幾句木桶。
他就這樣在屋里跳著轉過來轉過去,轉了好一會兒,一會兒用這條腿跳,一會兒用另一條腿跳,一會兒捂住這根小腿骨,一會兒又捂住那根小腿骨。后來,他突然松開左腳,猛踢了一下木桶。可惜,這一腳踢得很不妥,因為他腳上穿的恰好就是那只露出兩個腳指頭的靴子,他哎呀一聲,殺豬似的叫了起來,令人汗毛直豎,隨后就見他撲通一下倒在了泥地上,手捂著腳指頭滿地打滾兒。
這時候,他的咒罵蓋過了以前所罵的一切,這是他這輩子罵得最兇的一次。后來他自己也這么說。當年老哈根罵得頂精彩,他聽過,他說他剛才這一頓罵也讓那個老頭難以望其項背,可我倒覺得他大概又在吹牛。
晚飯后,爸爸拿起那個酒罐子,說里面的威士忌酒還足夠他大醉兩次,發一回酒瘋。這話我都聽膩了,他老愛那么說。我估計不用多大一會兒工夫,他就會醉成爛泥,到那時我就乘機偷走鑰匙,或者鋸斷木頭鉆出去,反正怎么好辦怎么來。他把酒一個勁兒往肚里灌,灌著灌著就倒在毯子上醉成了一團。但是,我的運氣很不好,他并沒有睡熟,他還在動個不停,嘴里直哼哼,兩條胳膊甩來甩去的,鬧騰了大半夜。后來,我實在困得撐不住了,眼皮也睜不開了,就不知不覺睡著了,那根蠟燭還一直點著。
我不知道睡了多長時間,忽然聽到一聲怪叫,我蹦了起來。爸爸就在面前,一副發瘋的樣子,跳來跳去。他叫喊著說有蛇,說有幾條蛇爬到了他腿上,說著就尖叫一聲猛跳一下,說有條蛇在他的腮幫子上咬了一口,可我根本沒看見什么蛇。他繞著屋子轉個不停,一驚一乍的,還一邊叫喊著“砸死它!砸死它!啊呀,咬住我的脖子了!”
我從來沒見過眼神這么瘋野的人。不多一會兒,他就像泄了氣的皮球似的氣喘吁吁地癱倒在地上,接著又在地上直打滾兒,滾得特別快,一邊還用兩只腳亂踢東西,兩手在空中亂打亂抓,尖叫,說有魔鬼附上了他的身。
過了一會兒,他實在精疲力竭了,開始安安靜靜地躺著,嘴里小聲地哼哼唧唧,最后就連一點兒聲音也沒有了。我那時甚至聽見了貓頭鷹和狼在遠處林子里的聲音。一時間靜得可怕。他一個人躺在屋角,過了一會兒,他又自己坐起來歪著腦袋聽了一陣,低聲嘟囔了幾句:
“嗒——嗒——嗒,是死人走路的聲音;嗒——嗒——嗒,他們是來抓我的;我不想去——呀,他們來了!哦,別碰我——別!快放手——真涼;放開我——呀,饒了我吧,饒了一個窮鬼吧!”然后,他就趴在地上,拿毯子把自己裹起來,滾到那張舊松木桌底下去了,嘴里還央求,接著他就哭開了。我能透過毯子聽見他抽泣的聲音。
后來,他從桌子底下爬了出來,猛地一下子跳起來,好像瘋了一樣。他一眼就看見了我,然后朝我撲了過來。他追著我在屋里繞圈,手里拿著把大斬刀,管我叫“死亡天使”,還說要殺了我,免得我老纏著他。我求他開恩,告訴他我不是別人,我是他的兒子。可他發出一聲怪笑,又吼叫又咒罵,還是不停地追我打我。有一次,我猛一轉身,打算從他胳膊底下溜過去,沒提防他伸手一抓,從背后把我的衣服領子抓住了。我心想這下自己可完蛋了。我一下子把衣服扔掉了,動作快得像閃電,這才死里逃生,撿回了一條命。
沒過多久,他已經累得不行了,靠在門上就跟癱了一樣,說先歇一歇再來殺我。他把刀壓在身子底下,說要睡一會兒,養足精神,再來看看我們到底誰更厲害。很快,他就打起盹兒來。我搬過那張舊藤條椅子,躡手躡腳地爬上去,盡量不弄出聲響,把那桿槍取了下來。我捅了捅槍膛,保證里面還裝著彈藥,接著就把它架在蘿卜桶上,槍口瞄準了我的爸爸,我坐在槍后面,等著他接下來的動靜。時間真是過得慢極了,房間里靜得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