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專題(2)
- 共和為什么失敗:重返1913(東方歷史評論 01)
- 許知遠主編
- 4877字
- 2016-08-16 14:04:26
政黨領袖身體的消亡,注定演化成政治事件乃至于軍事斗爭。這看起來像是1913年事變邏輯鏈條中的第一個環節。多米諾骨牌開始倒塌,民國呈現出一片潰敗之勢。
但問題在于,“刺宋案”至今仍是一個歷史疑問。到底是誰主使刺殺宋教仁,無論是當日還是今天,仍是一個爭議不斷的話題。而吊詭的局面,卻在1913年并不清晰的“事實”上出現了。刑事案件演化為政治攻伐,進而上升為軍事斗爭,從而改變歷史航道。
從這個角度來立論的話,刺宋案案情本身已并不重要,關鍵在于各種政治力量,究竟是因何種動因匯聚到了宋案之上,并且由此導致了大分裂乃至于大敗局。
刺宋
1913年3月20日晚,宋教仁從上海赴京。
這一年年初,國民黨在國會選舉中大獲全勝。宋教仁時任國民黨代理理事長,如不出意外,將北上組閣,成為政府總理。時年,有十年老資格革命黨人的宋教仁年僅三十一歲,正處而立之年,組責任內閣之夙愿得遂,正指點江山,意氣風發。十余天前,宋氏登杭州之南高峰,看錢江潮起潮流,作詩言志,抒胸中之意,稱此時之心態,似“競上高峰”,“欲挽強弓”以成政治偉業。
晚十時許,宋教仁與送行的人抵達滬寧車站。車站有專為議員而設的接待室,宋教仁與送行者在接待室中休息。10點40分,一送行人吳仲華來告,請宋教仁上車。吳仲華先行,依次是拓魯生、黃興、陳勁宣、宋教仁、廖仲愷等,魚貫而行。走至車站入口的剪票處,宋伸手去取收票員剪過的車票,突然響起了一聲沉悶的槍聲,擊中宋教仁腰部。隨后又有兩聲清脆的槍聲,顯然沒有再擊中人。
按照于右任的回憶,此時他正在議員接待室與友人敘話,見接待室中不見宋教仁與黃興,以為二人已上火車,忽然聽見槍聲,知有異變,急忙往前查看,見宋教仁倚靠在剪票口的鐵柵旁。宋教仁痛苦已極,口呼叫“吾中槍矣”。于右任、黃興等一面安排追捕兇手,一面派人借汽車送宋教仁前往滬寧鐵路醫院。當時諸人欲先護持宋教仁,而車站警察也不知去向,兇手竟揚長而去。
一位目擊者后來向警署報告稱,槍手“身材矮小,著黑色軍衣”。當時目擊者稱,兇手開第一槍命中宋教仁之后,即匍匐于地,隨后左右連開兩槍,用意為嚇唬追捕之人。
另一位目擊者當時看到一人在地上爬起來,從月臺往外狂奔,中間連跌兩次,終于消失在車站,該目擊者還注意到,當時車站沒有巡警,并且案發前一直在水果攤前的兩個男子也神秘消失。
宋教仁被送醫院后,醫生Dr.Culpin(格爾本)斷定宋之生死,需四十八小時候后再作判斷。隨后黃興至醫院,按宋教仁致袁世凱遺電,語云:
北京袁大總統鑒:仁本夜乘滬寧車赴京,敬謁鈞座,十時四十五分,在車站突被奸人自背后施槍,彈由腰上部入腹下部,勢必至死。竊思仁自受教以來,即束身自愛,雖寡過之未獲,從未結怨于私人。清政不良,起任改革,亦重人道,守公理,不敢有一毫權利之見存。今國基未固,民福不增,遽爾撒手,死有余恨。伏冀大總統開誠心,布公道,竭力保障民權,俾國家得確定不拔之憲法,則雖死之日,猶生之年,臨死哀言,尚祈鑒納![1]
22日晨,宋教仁逝于上海滬寧車站醫院。
宋案發生、兇手未逮捕之前,輿論界對于此事的討論,已經沸沸揚揚,各種說法紛起。《民立報》當月23日刊文即指出當日社會輿論對于宋案的混亂:
對于此事之評論,則無不以刺客為受人指使而來,灼然共見。其議論中約略可分為數派:有一派謂發生于黨爭者,國民黨于議院既占優勝,又主張政黨內閣,權利關系,遂有他黨生出齷齪之感想,致產生此兇殘之手段者;有一派謂議員有定昨晚北行者,因宋先生被刺,立即至車站、船埠取回其行李,視宋先生傷勢如何,以確定其趣旨者;有一派謂此系宗社黨所指使者;又一派謂此意外事,與總統問題極有關系者;又有一派謂宋先生系極有力之政治家,其北行之職,志在調和南北,反對黨之加害宋先生者,正以害國民,自此南北統一之希望,益陷于渺茫之境者;又有一派謂國民黨失一宋教仁,將有百宋教仁出,前仆后起,以從事于建設事業,經此一打擊,國民黨或可益加振作,且打消其從前之暮氣者,云云。[2]
這些猜測,雖然互不統屬,但歸納起來,有以下幾點是相通的。其一,宋教仁遇刺,不是個人私怨,而是政敵的齷齪手段。其二,宋遇刺,將是民國政治的一大危機,關涉議會、內閣、總統、南北調和乃至國民黨改造等民初政治中最大的問題。
就在宋教仁遇刺次日,國民黨就得悉,刺客名為武士英。23日,英租界巡捕就捕獲了武士英幕后主使、上海青洪幫的首領之一應夔丞。而隨著線索越挖越深,案件直接牽連內閣總理趙秉鈞與臨時大總統袁世凱。宋案的漩渦越卷越大,果如案發之初議者所言,民初政治遭遇了嚴重危機。
刺客
武士英是被擺在刺宋案前臺的小人物,同時,又是受辛亥后政局沖擊的游蕩“兵痞”。
刺客武士英,原名吳福銘,山西平陽人,曾在貴州學堂讀過書。辛亥革命前后,曾在云南充當七十四標二營管帶。辛亥革命后,南方軍隊大規模裁員,他就流浪到了上海謀食。
武士英所住六野旅館的旅客供稱,武在上海,相當狼狽,“生計極蕭索,時出向上海名人乞募川資”。又有報道稱,武士英“曾代人銷售肉桂三支,偷取兩支,又將其一支之售價百數十元吞沒,復經告發,為法公堂拘獲訊實,拘押一月了事”,“又有人見其時時往來滬、寧,忽對人自稱參謀員,忽又自稱參議員”。總之,這名被裁撤的前滇軍管帶在上海相當不得意,坑蒙拐騙,無所不為。
南方軍人在辛亥之后不得意,武士英不是個案。民國元年(1912),南北議和成,隨后南方裁減兵員數十萬人,卻沒有辦法妥善安置。士兵如何復員,成了一個大的社會問題。這些兵士,在辛亥年,或多或少曾為革命出過力,也對革命功成之后分一杯羹心存幻想。然而,革命之后,非但未有獲利,反而被裁汰,混跡社會,又沒有別的謀生的辦法,難以立足,討口飯吃尚且不得。裁兵而成兵痞,對社會不滿之心態,正可為人利用。同時,因武士英曾當過兵,會使用槍支,素有軍事訓練,身手敏捷,也正是刺客的最佳人選。
據事后《民立報》報道武士英供詞,武士英殺宋教仁,完全是受人(應夔丞)利誘蠱惑。據武士英供詞,他對宋教仁所屬的政黨(國民黨),并不了解。不過他對作案的動機,交代得很清楚,之所以殺宋,是為求“名利雙收”。“名”指的是入共進會之事,而“利”則是應夔丞許諾事成之后的一千大洋。
共進會,是當時上海的一個由前幫會(青幫洪幫公口三幫)組成的半政團性質的組織,而應夔丞正是共進會的首領。入共進會,對武士英來說,無疑是獲得了一個巨大的社會保護傘。而一千大洋,這在當時也是一筆不小的巨資,對落魄的武士英來說,這個誘惑也相當大。
以民初武士英這樣的邊緣人物,根本無緣得知宋教仁的行蹤,也沒有能力獨立策劃刺宋這樣的大案。武士英的初供、在應夔丞家查獲的手槍和來往密函,直指應夔丞。
那么,雇兇殺人者應夔丞又是什么人,雇兇目的何在?
早在《民立報》報道的查抄應夔丞家之時,就注意到了應夔丞府第不同凡俗。應府在新北門外文元坊,有房三十余間,甚為豪闊。府門有兩塊牌子,分別為“江蘇巡查公署”與“中華國民共進會機關部”。
私人府邸,同時作為兩個機關的衙署,說明應夔丞身份不一般。在后來的一系列報道中,應夔丞本人奇詭的身世經歷,也變得逐漸清晰。
應夔丞,原名應桂馨,字夔丞,四十九歲,原籍浙江寧波人。應其人,外觀壯偉,出手闊綽,善于逢迎交際,有文化功底,中西文略窺門徑,處于華洋混雜之上海,會圓熟操弄英語。應夔丞早年家底頗豐,因游手好閑,又染上煙癮,整日沉迷鴉片館,家道由此敗落。因緣際會,應夔丞在鴉片館認識了清末上海幫會中最重要的人物范高頭。憑借處事圓滑狡黠的本事,應夔丞為范高頭所欣賞,并提拔為得意助手。范高頭為清末幫會最為著名人物之一,其幫會主要從事販賣鴉片,開設煙館,最盛之時,下轄數千成員。范高頭本人,出道之前,為滬上一船夫,未入幫會。故應夔丞拜著名青幫頭目李征五為師,排號“大”字輩。
青幫排輩,按“清、凈、道、德、文、成、佛、法、仁、倫、智、慧、本、來、自、信、元、明、興、理、大、通、悟、學”二十四字代代相傳。至清末,隨著青幫上一代“理”字輩的紛紛過世,“大”字輩已屬青幫中輩分最高的人物。時在法租界獨霸一方的黃金榮,因未入正式幫會,自稱“天”字輩,意為比“大”字輩更高一級。而下一代青幫領袖人物杜月笙崛起于1910年代,其輩分不過是“悟”字輩,與“大”字輩還差一輩。
應夔丞協助范高頭打理幫派事務,在清末青幫中獲得了較高的輩分,這成了他后來屢次起伏的幫會資本。后范高頭在江蘇海門與巡江緝私營發生沖突,雙方開戰。幫會成員在沖突中殺死官兵,政府自然不會善罷甘休,不久范被拿獲正法,其黨羽也四散逃匿。
應逃避了一段時間,恰逢山東賑捐,遂花錢捐了一個候補知縣。后又因貪污不法事,棄官逃走。遁跡一年之后,應夔丞因通洋務,得了河南一官員的欣賞,改往河南省辦差。不久又因為大肆招搖,為同僚忌憚,遂查應在上海不法事。應不得已,又掛冠回寧波,旋又因侵占宗族公祠公產,引發同族公憤,應又回上海。
辛亥革命前,應夔丞入同盟會,與陳其美往來密切。同盟會向來重視利用幫會力量鬧革命,在資金與人力上,都對幫會有所倚仗。陳其美之所以能在上海站穩腳跟,更與幫會的支持大有關系。應夔丞在青幫中地位高,又廣有產業,自然成為陳其美最信得過的幫會成員與得力后援。應夔丞家新北門外文元坊遂成為同盟會中部總會活動的一個據點。據稱辛亥革命前,于右任也長期住在此處。辛亥革命中,率部攻打上海制造局的,就有青洪幫組織的敢死隊,據稱應夔丞也曾組織敢死隊為陳其美效力。革命成功之后,同盟會一方的陳其美與光復會一方的李燮和發生總督之爭,青洪幫勢力再一次襄助陳其美,使其奪得上海都督之位。
應夔丞積極參與革命,自然并不是做賠本買賣。革命之后,陳其美視應夔丞為左膀右臂,任命其為滬軍政府諜報科長。孫中山赴上海,也由應夔丞殷勤招待。后應夔丞扈從孫中山入南京,擔任護衛隊隊長,隨后改任庶務科科長。因終究不脫幫會作風,南京臨時政府北遷之后,應夔丞解職返滬。1912年7月,應夔丞在陳其美的支持下,召集長江上下游青、洪、公口三幫,組織中華國民共進會[3],充會長。9月,應夔丞入鄂活動軍隊發動兵變。鄂省兵變失敗,副總統黎元洪通電緝拿應夔丞,獲即正法。應又返回滬上,隨后結識內務部秘書洪述祖,經洪述祖與陳其美多方疏通,得江蘇都督程德全轉圜,注銷通緝,并委任為江蘇駐滬巡查長。
應的這份履歷表之大起大落,好比過山車,讓觀者應接不暇。前清之際,敢隨范高頭以幫會之力挑戰清廷,又勾連革命黨人以敢死隊攻擊清廷衙署,民初之后,煽動黨徒四處活動,甚至于挑動兵變。處在黑白兩界,數跌數起,應夔丞這類奇詭人物的生存技巧,也只有處清末與民初國家與社會大變革大動蕩時代才有可能立足。不過,應夔丞數度顛仆背后,始終透露出一致的消息:幫會與政權之間的多重關系。
作為前清青幫“大”字輩的大佬,應夔丞在亂紀違法的同時,也有反對清廷的一面。但應的反清,是為“亂”而反,并沒有遠大的政治理念。而革命黨人(陳其美)利用的,恰恰是應夔丞的青幫勢力,以此造反。不獨上海如此,幫會勢力參與革命,甚至主導革命,是辛亥革命的一大特色,四川、山西的哥老會,云貴的公口,上海的青洪幫,都是革命中重要的力量。但隨著新政權的確立,幫會勢力與革命黨人的矛盾,就凸顯出來了。
幫會勢力參與革命,并無建設心態,要的是在革命之后進入政權分一杯羹。但其作風,又難以脫離幫會人員本色,其參與政權的結果,又往往聲名狼藉、民怨沸騰。以貴州公口為例,貴州革命后公口林立,會黨“明目張膽占據民房衙署以立公口,儀式陳設比于官廳,而頭戴英雄結、鬢插楊梅花、腰圍戰裙、足穿麻兒鞋之輩,招搖過市,有如戲場”,“政權匪勢混而為一”,“一家不入公口號曰漏戶,一人不入公口詈以白衣,輕則吊打罰金,重則致死”,“官長兵弁四行奸淫,省垣受害之人總在千家以外,凡屬良家婦女不敢一出戶庭”。會黨勢力在無政府狀態下的猖獗,終究不過是一時。南北議和之后,國家內戰分裂危機在形式上獲得了解決,幫會勢力也就失去了生存空間。新政權一旦穩定,就調轉槍口,以掃平會黨勢力。仍以貴州為例,唐繼堯在貴州一天之內,就“槍殺幫會分子二百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