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專題(1)
- 共和為什么失敗:重返1913(東方歷史評論 01)
- 許知遠主編
- 4930字
- 2016-08-16 14:04:26
共和為什么失敗:重返1913
共和為什么失敗
方曌,張曉波
一百年前的1913年,是足以改變近代中國,完成新創共和國的一年,但恰在這一年,所有正面的力量,全部被歷史甩出了。中國歷史走向了另一條道路。
一
“這里并沒有誕生一個新‘全新的中國’。國家不會新生,只會演變。”濮蘭德(John Otway Percy Bland)對《紐約時報》的記者說,“從結構上看,他們并沒有改變自己的特性,政治屬性和中國官員的秉性并未改變。”
這是1912年的12月,離武昌起義已超過一年,清帝也已遜位。“亞洲第一個共和國”、“中國的覺醒”的驚呼充斥在世界媒體上。人們著迷于這樣一個戲劇性的時刻——古老的君主國突然邁進共和制,民主的呼聲壓過了漫長的專制。
但對于濮蘭德,這歡呼是淺薄的,中國的改變是表面的,甚至只是字面意義上的。很少有人比49歲的濮蘭德更有資格評論中國的轉變。自從1883年到中國,他做過羅伯特·赫德的私人秘書,擔任過《泰晤士報》的記者,還被清王朝授予過四品官爵,而他在1910年與人合著的《慈禧統治下的大清帝國》則一出版就被視作是理解中國的最佳著作。
他認定:“現在的中華民國并不是美國人理解的真正共和國,有效率的共和政體并未建立起來。目前中國所呈現出的安靜,絕不是由于中國民眾對政治狀況表示滿意。大多數中國人對共和制根本就沒有最起碼、最基本的理解。”
不到四個月,濮蘭德在紐約的悲觀論調,在上海的滬寧鐵路車站得到再明確不過的確認。1913年3月20日晚10時45分,年僅31歲的國民黨代理理事長宋教仁遇刺身亡。
而在此前,新生的民國似乎還充滿了希望。1912年年底,各地國會大選如火如荼,國民黨與共和黨角力選票。雙方為獲得議會勝選,招數出盡。最終結果還是更具地方實力的國民黨系贏得大選,在國會中以絕對優勢勝出。宋教仁隨即從湖南至上海,沿途發表演說,闡明政綱,一再申述組閣之雄心壯志。
宋教仁的雄心來自他對于共和國的政治理念的信任。按照1912年修訂的《臨時約法》,國家元首(總統)實際上僅是象征性的最高領袖。也就是說,袁世凱盡管在1912年取得了總統之位,但仍規范在《臨時約法》鑄就的牢籠之內。如果一切按此邏輯,1913年在國會選舉中大勝的國民黨,勢必將獲得組閣權。從1912年南北妥協商定成立共和國,至1913完成首屆國會大選,從而實行責任內閣制。一年多的時間,這個共和國創立的故事,在槍聲中戛然而止。
隨著宋案中主謀青幫首領應夔丞與國務秘書洪述祖往來密電的公布,案件變得撲朔迷離,直接牽扯到國務總理趙秉鈞與總統袁世凱。以黃興為代表的國民黨法律派,當時試圖訴諸常規的法律手段解決宋案,但趙秉鈞拒絕出席上海的聽證會。隨后,一般性法律手段也就沒有能力審理這一案件。宋案進入了死角,它從一樁未有定論的刑事案件,迅速演變成一場政治危機。它導致國民黨與北洋派之間的裂痕不斷擴大。1912年,這兩個中國最具實力的政治派系通過妥協與合作,完成了三屆內閣的組建,度過了重重政治危機。兩派之間的合作空間,被極大地撕裂了,雙方之間的對抗性不斷滋長。
緊隨宋案之后的,是1913年“善后大借款案”。此案仍與《臨時約法》設定議會主權相關。為解決辛亥革命及之后的財政緊缺,袁世凱政府繞開議會,單方面向四國銀行借款。事情泄露之后,議會中國民黨一系力量極為不滿。借款,是政府解決時局的迫不得已,但另一個層面的問題是,繞開議會的借款本身又是違反憲法的。
1913年7月,二次革命爆發;9月,國民黨敗,二次革命失敗;10月,袁世凱獲選正式總統。11月,袁世凱下令解散國民黨。1914年1月10日,袁世凱宣布解散國會,將議員資遣回籍。2月28日,袁世凱又下令解散各省議會。
暗殺、政爭、內戰、解散國會、單方面立憲,民國政治急速脫離1912年政治大妥協的軌道,民初鼎沸的議會政治與政黨活動,如曇花一現。這失敗不僅是袁世凱、孫中山、宋教仁或是中華民國、北洋派系、國民黨的失敗,它似乎也是一個政治理念的失敗。
二
1894年在檀香山創興中會,孫中山明示要“創立合眾政府”,并稱興中會會長為“伯理璽天德”(president)。盡管興中會沒有明確提供創建共和制國家的意向,但在制度設計層面,是以美國共和制為旨歸的。孫在1895年與日本領事的談判中,再度陳述,革命成功之后將“使兩廣獨立為共和國”。在這個意義上,孫對于革命之后的政治構架,是模仿美式聯邦制共和國。
在1903年出版的、風靡一時的《革命軍》中,鄒容高呼“中華共和國萬歲”。而在晚清越來越激烈的革命情緒中,“共和”變成了最響亮的口號,變成了這個時代流行的名詞崇拜的一部分。
辛亥革命之后,“五族共和”等觀念經孫中山《臨時大總統宣言書》與《清帝遜位詔書》共同闡發,廣泛傳播于報紙雜志。這一點,也可以從民初國旗的制定上看得更為清楚,民初國旗,為五色旗,旗面按順序是紅、黃、藍、白、黑五色橫長方條,表示漢滿蒙回藏五族共和。
主導政權的武人——北洋軍閥固然對于共和體制及其操作缺乏了解,知識界同樣對于什么是“共和”也并不清楚。
在這種意義上,民國初年的中國精英們,一定對于約翰·亞當斯的感慨深有共鳴又備感疑惑。如果他們知道自己一心想模仿的美國制度的建造者之一到了19世紀還在感慨,他“從不清楚”共和制到底是什么,而且還認為“過去沒人知道,將來也不會有人知道”,共和制可能是指“任何事物,所有事物,或者一無所指”。
不過,對于行動者而言,定義從來不需要過分清晰。當18世紀末的美國人大聲喊出“共和”,他們用此來針對英國的“君主制”,他們還努力讓自己與追隨者相信,這兩種體制適合于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群,擁護君主制的人喜愛安寧與秩序,而支持共和主義的則熱衷于獨立與自由。
這簡單化的劃分,適合于革命時的情緒。同樣的,當晚清的革命黨人推崇“共和”時,他們主要針對的是清王朝的君主制。倘若清廷代表著專制、腐敗、無能、滿人的權力壟斷,“共和”就代表著一個有廣泛的政治參與、法治的、多民族共存的新政治體制。這其中也有著強烈的功利主義需求,這種新政體能增強國家力量,洗刷民族屈辱。
但如何將口號轉化成現實,將輿論宣傳轉化為一種政治實踐,卻需要復雜的程序。它不僅來自一小群體政治與知識精英的觀念,也來自不同社會力量的響應。但就像濮蘭德悲觀的預言,這一切尚未發生。在結構上,袁世凱的中國仍延續著慈禧太后的中國。
三
從更廣闊的視野出發,檢視20世紀初試圖轉向共和政體的國家的動因,我們可以發現,除了因為貿易增長,歐洲各帝國的領土擴張所帶來的外部壓力之外,一個新知識分子共同體在各國內部迅速成長。城市的繁榮擴大了政治討論的公共空間,書籍和學院教育的普及使得更多的人能夠接觸到關于外部的知識,因為貿易而迅速發展的交通運輸不僅帶來了全球各地的貨品、貨幣和書籍,還把熱心求學的年輕人帶向更加廣闊的世界。這些年輕人在海外聚會、結社、組黨,形成與他們國內截然不同的世界觀和身份認同。這些歷史現象使得一種新型的社會生活開始在歐洲以外的地方出現:這種社會生活是基于某種哲學原則的,為了完全參與這種社會生活,個人必須剝離他們的社會地位、身份和經驗,向著某種預設的目的努力。
這和舊制度之下的社會結構是對立的:在舊制度下,個人是以其職業和社會地位組織起來的,職業的高下貴賤,形成了權力分配的結構。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為舊制度下的社會結構提供了準確的描述,社會關系可以被簡化為階級關系;而現在,這個知識團體是啟蒙式的,是純粹基于思想的。20世紀共和制度的設計者和實踐者,無論是在土耳其、俄國、德意志帝國還是大清國,都深刻地受到這種思維與現實的影響。對他們而言,共和并不意味著實際的政治參與和社會地位的平等,并不意味著個人對公共事務有實質上的主權,而是意味著一個政治系統,在這個系統下,個人得以享受抽象的、思想意義上的平等——革命者要一個柏拉圖的“共和國”。
辛亥革命之后建立的共和所遭遇的危機與它的起源直接相關:這是一個新知識分子共同體——一個“哲人社會”的參與者們建立的共和國;一方面,她需要迎接根深蒂固的舊制度的挑戰——在1913年,舊制度的阻力來自皇權、軍隊和地方的官僚政治;另一方面,她也需要與在政治機構上發展出的共和模型努力調和——在1913年,這意味著以英國的國會制度為楷模的君主立憲。中華民國這個早產的共和國的締造者們,既沒有實力為舊制度頒發死亡證書,也無法迅速讓共和政治的參與者統一簽署她的出生證明。
一個湖南進步青年在1911年革命爆發后剪去發辮,加入當地的革命軍隊,事后回憶他當時對民國的期望時,他希望要一個孫中山當總統、康有為當總理、梁啟超當外交總長的民國。這種混合了知識憧憬、舊制度和機構民主的共和愿景似乎是當時許多人的期望:1912年2月16日,舊金山的中華商會在得知袁世凱被選為總統之后,一邊準備慶祝新生的共和國的誕生,一邊準備著孔子誕辰2463年的慶祝儀式。而1913年的一系列事件,不僅擊碎了初生的共和國的政治前景,不僅打破了憲政民主在民國建立的希望,更粉碎了哲學社會和舊制度的調和的希望。在此之后,那個叫毛澤東的湖南青年在北京加入了“哲人社會”,希望以主義改造中國;舊金山的中華商會則又開始接納革命失敗的流亡者們;本來就對共和毫無信念的新總統,則對所有的共和機構越來越缺少耐心。
失敗的革命派在1914年一方面走上了拙劣仿效北洋的道路,另一方面則是繼續在現實里強化他們的抽象共和理想,擱置了對于民主機構、民主程序、憲法約束這種種手段的關注。孫中山組中華革命黨,不再側重五權憲法,而將革命分為軍政、訓政與憲政三個時期。孫中山“統率新舊同志”謀第三次革命,“務以武力削彼暴政,先破壞而后建設,敷施方云順序”。在孫看來,非常時期的革命,走憲政道路以遏制北洋集團,實屬與虎謀皮,必以“武力”才有效。為使革命組織更為有效,中華革命黨在《章程》中強調,“總理有全權組織本部為革命軍之策源”、“本部各部長、職員悉由總理委任”、“凡進本黨者必須犧牲一己之身命、自由、權利而圖革命成功為條件,立約宣誓,永久遵守”。孫文黨魁獨裁,日后曾數度解釋特以革命自期的基本原理:我這三民主義,五權憲法,也可以叫做“孫文革命”,所以服從我,就是服從我所主張的革命。服從我的革命,自然就是服從我。
革命黨中的另一巨子黃興對孫中山之革命路徑,頗有不滿,曾譏諷此為“以人為治,羨袁氏之所為”。黃克強的話一方面指出革命黨統治手段上越發獨裁的傾向,另一方面,以孫中山為中心的革命派的轉化無非是哲人社會發展的必然結果:哲人社會需要高度共識、統一目標作為其思想綱領。當君主制被辛亥革命打倒之后,他的目標是重塑中國社會種種更為微妙的結構。為了與其種種敵人做出區分,哲人社會必須收縮,必須從包容接納一切邊緣勢力的聯盟變成雅各賓俱樂部。這也是20世紀的土耳其革命、俄國革命和中國革命的共通之處。
1913年年底,一個軍政集團掙脫出牢籠,另一個競爭對手隨后也開始按照自身的歷史邏輯繼續演化。共和國議會政治的機構和原則,雙方都拋諸腦后,一個軍政集團固然相信槍桿子握有政權,另一個孱弱對手同樣只相信槍桿子里出政權。
梁啟超在面臨共和還是君主立憲、革命還是改革的選擇時說:“法蘭西自1793年獻納犧牲以后,直至1870年始獲饗者,猶非其所期也。今以無量苦痛之代價,而市七十年以來未可必得之自由。即幸得矣,而汝祖國更何在也?”這番在辛亥革命還未開始、共和尚待建立時發出的感慨沒有被人記取,而是一語成讖。一百年前的1913年,是足以改變近代中國,完成新創共和國的一年,但恰在這一年,所有正面的力量,全部被歷史甩出了。中國歷史走向了另一條道路。
距離宋教仁的遇刺已經一個世紀,而我們很難說,我們對于“共和”的理解加深了,而它的困境與挑戰,似乎絲毫沒有減弱。
刺客與政客
——1913年宋教仁遇刺案與民初政局
張曉波
刺殺宋教仁案情本身并不重要,關鍵在于各種政治力量,究竟是因何種動因匯聚到了宋案之中,并且由此導致了大分裂乃至于大敗局。
1913年開春,新生的中華民國百廢待舉。新一屆國會大選業已結束,國民黨大獲全勝。此時,國民黨代理理事長宋教仁問鼎總理,勢不可擋。恰在宋教仁北上之際,卻不幸遇刺于上海滬寧車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