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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專題(3)

應夔丞在革命后,受陳其美重用。甚至一度擔任孫中山的衛隊長,高度接近中央權力。但應的江湖作風,卻使其無法立足。據稱應任孫中山衛隊長時,動輒頤指氣使,甚有動槍脅迫他人的舉動,孫不得已,改任其為庶務長。南京臨時政府北遷,應順勢被解職也就在情理之中了。于是,應夔丞組織“共進會”,是要將幫會力量改造成新型的政團,以避免與政府正面沖突。該會曾在《民立報》上刊出廣告,宣稱“本會發起就各地原有同志實行聯合,共議進行,以期交換知識,增進道德,維持國內和平,振興各項實業,聚茲民氣,蔚為國光”[4]。

1912年9月,新政權發布嚴禁秘密結社的通令,打擊幫會組織,共進會也在其列。同月,共進會首領之一汪旦庵以上海總部的名義,在《神州日報》上發文為會黨求情:“請諒吾人之苦心,雖不表同情,亦請為社會計,稍留余地,弗因莫須有之事即加苛責。”

10月,浙江與江蘇兩省嚴令要求解散會黨。江浙,為共進會重鎮。共進會備受壓力。而在此時,原與幫會勢力在革命一端有合作關系的革命黨人對其卻不理不睬。于是,應夔丞不得已,求助于北洋系力量。

此時,北洋力量也介入了幫會的整治。10月16日,國務秘書洪述祖陪同應夔丞前往謁見江蘇都督程德全,程德全委任應夔丞為江蘇駐滬巡查長。其后,程德全在給袁世凱的密電中如是說:

今晨洪述祖挈應夔丞來寧謁見,當即曉以利害,動以大義,應亦自承情愿效力……現已委應夔丞為駐滬巡查長……惟去年上海光復,應夔丞墊用款項實屬不貲,據稱虧累十七萬余,即孫中山汽車亦應所制備,其他概可想見,其黨徒厚望孫中山、陳其美量予位置,今皆不克如愿,仍復聚而不散,察其情形似非月給三千元不能應付,此間因財政支絀,現僅許月給巡查公費一千元……此電達,乞密不宣。

18日,袁世凱回電說:

葉電悉。盡籌周至,摻縱咸宜,造福江域,誠非淺鮮,莫名慰佩。不敷之兩千元,可由中央撥付。惟此人迭接武昌文電通緝,須加特赦,統俟洪述祖回京再商辦法。[5]

程德全密電說得清清楚楚,應夔丞之所以要輸誠,實是因為光復之后,“其黨徒厚望孫中山、陳其美量予位置,今皆不克如愿,仍復聚而不散”。應夔丞與內務部秘書洪述祖一拍即合。應夔丞答應解散共進會各地分支,袁世凱給予特赦,并在經濟上支持應夔丞的活動。12月,洪述祖陪應夔丞北上,受袁世凱傳召,應夔丞并表示原會中的骨干力量將為袁所用,袁不置可否。之后,應夔丞從袁世凱處獲三萬元活動經費,并再獲趙秉鈞召見,獲國務院密碼本一份(即后來的應密本)。

辛亥之后的共和國基本權力架構,是北洋派、立憲派與革命派三足鼎立的聯合政權。應夔丞活動于三種力量之間,而至1912年年底,因與革命派的分歧越來越大,幫會與革命黨在南方的聯合已經基本破裂。為謀求生存空間,應不得不倒向北洋系,在南方為北洋刺探情報。應夔丞主謀刺宋,這一極端行為的基本動機,或許就是要報復持穩健立場的革命黨人(正熱衷于議會政黨政治的國民黨),并向北洋系投桃報李。以下一段應夔丞庭審時與其辯護律師愛禮司的對話,正能反映出應本人對于革命黨的心理:

愛:汝自己有會否?

應:有。

愛:何會?

應:共進會。

愛:為何設此會?

應:因同盟會自合并國民黨后,即將從前分子之青洪幫等置之腦后。

愛:青洪幫是組織?

應:與從前之同盟會相同。

愛:青洪幫系何種人組織?

應:前清時販鹽的、當兵的。

愛:國民黨不管此種人,為何汝要設共進會?

應:前清時共圖革命,今國民黨只顧自己做官,且反對青洪幫,故設會保護他們,使有法律保護。

愛:孫文來滬時,汝記得否?

應:記得。

愛:孫到申時,汝曾照料否?

應:曾照料。

愛:如何照料?

應:其時英捕房不認為交戰團體,不派捕照料,故住在法界,所有房屋器具及種種用費均是我的。

愛:汝偕孫至寧否?

應:是。

愛:其時即派為庶務長乎?

應:在滬時即委。

一問一答之間,透露出的消息是,應夔丞對于革命前盟友(同盟會——國民黨)的“叛變”極為憤怒。應夔丞主謀刺宋,其更重要的心理上的動機是,他此時已是北洋系窺測南方一個的馬前卒,有向北洋效勞之心。而充當應夔丞與北洋最高層之間的牽線人的,正是國務秘書洪述祖。

共進會試圖策動湖北兵變之后,袁世凱政府對于幫會組織,頗感棘手。如何令共進會解散且“為我所用”,成了袁世凱的難題。于是,在南方,尤其是上海具有復雜人脈關系的洪述祖就成了不二人選。1912年10月,洪述祖南下,勾連共進會首腦應夔丞,二人一拍即合,隨后就稱兄道弟。洪述祖以應夔丞邀功獲利,應夔丞以洪述祖謀利轉圜。二人的結合,既有利益交換,又有政治聯盟。更奇妙的是,應夔丞與洪述祖,同屬貪財忘義,目無法度,大膽妄為,近乎肆無忌憚的亡命之徒。這樣的組合,只要一個觸媒,就能干出驚天動地的大事情。1912年年底,隨著國民黨力量在議會中的不斷壯大,立憲派與北洋系在中央的聯盟倍感壓力。隨著國會選舉結果的公布,洪述祖與應夔丞的焦點,都對準了國民黨領袖宋教仁。要在宋教仁身上做“文章”,打擊國民黨,成了二人的“題目”。

“毀宋酬勛”

自1912年10月,應夔丞認識洪述祖之后,就與北京方面密電、信件往來頻繁。1913年4月25日,江蘇都督程德全公布應夔丞處抄獲的函件,僅就應夔丞與洪述祖、趙秉鈞往來信函電文,就達36件。這些函件,起于民國元年10月29日,終于1913年3月23日。2月之后的信函,透出應夔丞與洪述祖手段不斷升級,最終動用暗殺。

1913年3月13日,事情進一步發酵,洪述祖以密電致應:

毀宋酬勛位,相度機宜,妥籌辦理。

這段文字,歷來是洪述祖、應夔丞往來函電中最為關鍵,也是最為費解之處。其中,“毀”與“勛”作何解釋,都是這段文字的難點。不同的解釋,完全可以對刺宋案引發不一樣的結果。

《民立報》的按語是:毀宋酬勛者,殺宋教仁則酬以勛位也。《民立報》的解釋中,“毀”為“殺”之意,對“勛位”則沒有懷疑,也沒有做別的解釋。程德全公布的全本中,對“毀宋酬勛位”沒有解釋。

倒是洪述祖在該年5月3日的自辯通電中對這個毀字做了解釋:

再,毀人二字系北京習慣語,人人通用,并無殺之意義在內,久居京中者無不知之,豈能借此附會周內。[6]

洪述祖對“毀”字自圓其說的說法,有一定道理。《說文》解“毀”,缺也。《康熙字典》,“毀”可解釋為壞、訾、折、去等。口毀曰訾。按照洪述祖自辯所說,前電文中的“毀”當釋“訾”意。洪述祖的解釋,也得到了今人的支持:

以往著述中常以“毀宋酬勛”四字作為刺宋計劃出自北京的最重要證據,但這實際上是一種誤讀。“毀”字是指誹謗,并沒有殺害的意思,比如民初章太炎見袁世凱,袁辯白說:“吾以清運既去,不得已處此,常懼不稱,亦安敢行帝制,人之誣我,乃至于是。”章回答道:“以愚意度之,言公將稱帝者,非毀公,乃重公耳。”這里“毀公”與“誣我”對應,毫無疑問是指污蔑,沒有殺人的意思。當時以北京話為官話,白話文也以北京話為基礎,此處“毀”字即出于北京口語,查專門字典《北京話詞語》,“毀”字有兩個意思,第一即“敗壞他人名聲”,比如“我們能捧人也能毀人”,第二為“使人受精神、經濟損失”,并沒有殺害的意思。因此洪述祖在這一問題上的自辯是成立的,即“毀宋酬勛”是指前面一直在策劃的,購買宋教仁在日本訴訟案的證據,以敗壞宋的名譽,并非指暗殺。[7]

洪之“毀宋酬勛”一語,從表面上來看,似乎就是袁批準殺宋的過硬證據,但其實經不起推敲。授勛乃國之殊榮盛典,當昭告天下,舉行典禮,萬眾矚目,非比尋常。應不過是個巡長,即使做得天衣無縫,請問總統以何理由授他勛位?豈不是自動引人嫌疑?酬應還有其他方法,贈以厚款就是最常見、最方便也最不引人注目的方式。袁何以用此大轟大嗡的笨招?

我已經在《“毀宋酬勛”考》中指出,其實那“毀宋”的“毀”字在文言中是“毀謗”之意,指的是毀了宋的名聲,并非“殺宋”。殺宋的建議是應而不是洪反復提出的,洪在接到應的建議前許愿“毀宋酬勛”,其實是以此催要應某答應提供卻遲遲不寄去的宋的刑事犯罪證據,好在袁面前交差。[8]

上文我已經指出,“毀”字其實在文言文中可以有好幾種解釋,并非只有一種。如解釋為“壞”,則可以認為是“殺宋酬勛位”。而將“毀”解釋為“壞”,是接受度最為廣泛的。《民立報》的解釋,取的就是“壞”之意。后世將“毀宋酬勛位”一語做“殺宋酬勛位”解,應該說,并不是望文生義,事實也證明,恰恰是應夔丞“壞”了宋教仁性命。中國最為流行的俠義小說《水滸》中,“莫要壞了好漢性命”,就是一句相當流行的口頭禪。我們應注意到,洪述祖的密電,是發給擅長殺人越貨的青幫頭目應夔丞的,而不是文縐縐咬文嚼字的文弱書生的。

“毀宋酬勛位”一語關鍵,并不在于北京方面含混的外交措辭,而在于這一信息的接收者如何去理解。洪述祖對于一個青幫頭目傳達指令之時,在已確知無“宋案物件”的前提下,繼續誘導青幫頭目應夔丞“毀謗”,并且“相度機宜,妥籌辦理”,那反而更有悖常理了。“毀宋酬勛位”一語中,還有一處關鍵,即“酬勛位”。上引述文字中,評論者認為“授勛乃國之殊榮盛典,當昭告天下,舉行典禮,萬眾矚目,非比尋常”,所以袁世凱不會用此“笨招”。實際上第一個注意到“授勛位”存在問題的,是趙秉鈞,趙在自辯中說:“查臨時約法,授予勛位,系大總統特權,然向例必由各機關呈請。其勛績不甚顯著者,則開會評議,取決多數。即中央特授,亦系評決。”[9]

但這里的涵義,不能以一種已知結果的態度來討論其滑稽程度。回到洪述祖的密電本身,“酬勛位”一語,對信息接受對象(應夔丞)起碼表明了兩種涵義:其一,授勛是國之大事,必須有國家元首的肯定,那么,洪述祖試圖向應夔丞暗示“毀宋”(暗殺)已獲得袁世凱授權;其二,幫會人士處在政治底層,向來被認為是下九流,應夔丞四處尋找可依附的力量,洪以授勛相誘,應豈有不從?在“授勛位”這一細節上,還可以說明一點,應夔丞本人,確實是對于革命有功的,授勛是可以找到理由的。宋案既然是一樁政治謀殺案,那么謀事者的前提,是不被偵破,那么授勛顯然可以通過應夔丞革命有功這一點來辦到。所以,以事后應夔丞成為重犯的角度來評述“授勛位”之不可能,實際上已經南轅北轍了。

應該說,洪述祖在這里相當機敏地玩了一個文字游戲,刺宋事關重大。洪述祖不敢下明確指示,含糊其辭卻又殺機重重。

不過,同日應夔丞的回電,就準確地回應了洪述祖:

三月初九來函及十三號電均悉,別詳陳于后。……功賞一層,夔向不希望。但事關大計,無為釜底抽薪法,若不去宋,非特生出無窮是非,恐大局必為擾亂。惟中間手續,無米為炊,固非易易。幸信用尚存,余產拼擋,足可挪撥二十余萬,以之全力從此,急急進行,復命有日。(應夔丞致洪述祖3月13日密電)

青幫頭目應夔丞使用的措辭相較于洪述祖的含混,準確無誤,是“去宋”。并且在電文中再次與北京方面商討刺殺價錢為二十萬。

1913年3月13日,在洪述祖與應夔丞往來電文中,刺宋的劇本,至此寫就了。

政客

國務總理趙秉鈞,是宋案發生后被國民黨方面懷疑的第一對象。原因不外乎三點:證據一,在應夔丞處查獲的往來電文中,一份為趙秉鈞發給應夔丞,三份為應夔丞發給趙秉鈞,說明國務院與應夔丞往來密切;證據二,應夔丞關于“宋騙案”的電文(冬電),是發給趙秉鈞的,趙在背后指使洪述祖。

趙秉鈞發給應夔丞的信,時間約在1913年1月:

密碼送請檢收以后,有電直寄國務院趙可也。桂馨先生鑒。鈞手啟。

趙發給應夔丞密電并手書囑咐細節,確實是在官言官,語未及私。應夔丞發往國務院的三份電文中,前兩份(分別為1913年1月25日、1913年2月1日電)與宋案無涉。唯一有關系的,是第三份電文,即1913年2月2日電。趙秉鈞對這些電文,均未作回應。往來密切之說,也就不成立了。趙秉鈞自辯說:“甲乙謀殺丁,甲誑乙以丙授意,丙實不知,遽斷其罪,豈得為公。”[10]

趙秉鈞在國務院收到電文之后有沒有看過,屬趙一人之行事,既不能證明,也不能證偽。宋案發生后,當時的國務秘書長張國淦提供了一條關于趙秉鈞極為有趣的現場記錄,也耐人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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