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是須彌子,我會躲藏在什么地方?蘭沐沒有片刻停止過思考這個問題。他從尸舞者情人那里聽到過一些和須彌子有關的只言片語,雖然該情人也從未見過須彌子,不過是道聽途說,但畢竟還是能讓他稍微了解一些這個人的狀況。根據描述,須彌子應該是一個膽大妄為、什么危險偏要做什么的家伙,而且一向是尾巴翹到天上。因此他判斷,須彌子如果要在寧南躲藏,躲在那些小墓里面實在有失身份。這個老混蛋多半會選擇知名貴族家族的大墓,甚至于……
轉眼兩天半過去了,已經到了九月二十九日的下午,如果在第二天清晨前再找不到須彌子的話,要么寧南城將不得不低頭放人,要么領主最寵愛的孫兒將會被殺死,而且還要變成行尸,無論哪樣,都足以讓城邦的臉面丟盡。而蘭沐仍然一無所獲。他下定了決心,要為了自己的前程鋌而走險。
深夜時分,蘭沐潛入了王陵。之前在城務司做那些無聊事務時,他曾負責過王陵重修工程的測繪,對于此地的道路布局十分熟稔,并且還借著測繪的機會悄悄觀察過王陵崗哨的安排。他并不知道這個觀察日后會否有用,但那是他的習慣,把一切可能對他的前途有所幫助的東西都記下來。幸運的是,他真的用上了,雖然一旦被發現就會帶來殺身之禍,但他顧不了那么多了,想要成功,就得勇于冒險。
蘭沐精確地躲過了所有巡查的崗哨,找到了通往陵墓的道路。說起來,風氏家族統治寧南城不過有一兩百年的歷史,即便加上戰爭帶來的意外死亡,里面埋葬的領主或者其他王室成員也并不算多,但如同一切的帝王世家一樣,風氏把陵墓營建得龐大無比,似乎是做好了在此千秋萬世統治下去的準備——盡管這種事情在歷史上從來不曾發生。
王陵的機關圖是不允許蘭沐這樣的下級官員查閱的,但他并不需要自己去尋找和對付那些機關。他相信,以須彌子的才能,如果真的選擇了王陵作為藏身之處,就一定已經關閉了所有機關,或者找到一條通道避開了機關。他在陵墓外圍仔仔細細地尋找,在幾近絕望的時候,終于發現地面上的泥土有異。他輕輕地刨開地面的泥土,泥土下面露出了一個盜洞。
真是個多才多藝的尸舞者呢,蘭沐無聲地笑了,看來須彌子帶了幾個很管用的尸仆。他深吸了一口氣,從盜洞里鉆了進去。這個洞挖得很有專業水準,看似狹窄,周徑卻好像用尺子量過似的,恰好適合人體在其中鉆行而不會被卡住。他并沒有費多大事,就已經鉆入了陵墓的內部。
前方是一片漆黑,再也沒有星月可以提供光亮,但他不敢冒冒失失地往深處闖,這里是王陵,有可能步步機關處處陷阱,一步不慎就會丟掉小命。然而,不往前行,怎么可能找得到須彌子的下落?
他想到了點亮火折,但這無異于通知須彌子:有人來找你了。到了這時候,他才忽然想起,須彌子是一個多么可怕的對手,假如要動手,他實在沒有半點取勝的把握。
蘭沐猶豫了一會兒,左右權衡著,忽然一咬牙,跺了跺腳,大步向前踏去。于他而言,若不能獲得足夠的地位權勢,也許寧可一死。
幸運的是,一路走下去并沒有碰上任何機關,這可能是須彌子已經把外圍的機關關閉了。但是越往前走,他就越覺得不安,總感覺似乎有一雙看不見的眼睛,一直躲藏在暗處窺視著他。他猛然想到,尸舞者慣于在黑暗中視物,自己點不點火其實也沒有太大區別。也許現在須彌子就站在不遠處冷冷地注視著他,而他手下的那些恐怖的僵尸正貼在他的背后,伸出冰冷的手爪……
這個想法讓他渾身汗毛倒豎,不顧一切地掏出火折子打亮了,然后他才發現,剛才他的想象實在是太淺薄了,因為真實的情景比他的想象還要更加可怕。
——他已經被包圍了,被一群行尸所牢牢包圍。這些行尸距離他大約十多步遠,站成了一個默契的圓圈,而他正好處在圓圈的中心。更為詭異的是這些行尸的樣貌,它們一個個看上去都那么的不同尋常,身上穿著半腐爛的、但顯而易見做工精細高貴的袍子,一個個臉上和手上都殘留著干癟的皮肉。確切地說,圍住他的是一堆干尸。
蘭沐拼命抑制著自己想要大喊大叫的沖動,并且很快反應過來這些干尸到底是什么——它們全部都是王陵里風氏王族的歷代祖先!羽族的貴族有一種獨特的喪葬手法,在尸體內注入防腐香料,可以讓尸身長年保持不腐爛,而只是慢慢脫水干癟。這個混賬的須彌子果然是膽大包天,竟然把這些沉睡幾十年或者上百年的高貴王族統統喚起,讓它們充當了他的隨從和仆人!
“膽子不小,居然敢跑到這兒來找我。”一個倨傲的聲音響起。蘭沐尋聲望去,借助著火折子的微光,看到一個中年儒生模樣的男人,正站在行尸圈外,抄著手望向他。這難道就是須彌子?他不禁手一抖,火折子掉到地上,火苗熄滅了,視野里重新變作一團漆黑。
火光剛剛消失,他就聽到耳邊有勁風襲來,他倉促地想要出手應對,卻被敵人不知用什么部位猛地撞到肋下,隨即手肘、肩膀、雙腿同時受到襲擊,幾乎是完全沒有反抗之力地被擒住。他感覺那些王族的行尸用冰冷冷的手抓住自己,牢牢按在地上,嘴也被堵住,就像一頭待宰的牲畜。
完了,蘭沐頹喪地想,只一個照面,就被須彌子利用行尸生擒活捉,看來還是太高估自己的實力了。他早應該想得到,能夠在王室護衛的手下搶走王孫的人,是多么厲害的角色,自己怎么會試圖單人匹馬去捉拿之?可見利令智昏,這下偷雞不成蝕把米,反而連小命也要葬送掉了。
蘭沐正在自怨自艾,黑暗中又響起了說話聲。但奇怪的是,這次說話的不只是剛才瞥到的須彌子,還有另外一個人,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這個年輕男人正在和須彌子進行對話。
“好了,搗亂的小雜碎被收拾了,我可以繼續教訓你了。”先說話的是須彌子。
“你剛才已經把我揍得挺慘的了,何況我已經向你道過歉啦,為什么不能饒過我呢?”這是那個年輕男人。聽他說話的聲音,像是在忍著痛,似乎真的被須彌子揍了一頓。不過盡管如此,他的口吻并不慌張,也并不包含著真正討饒的哀求語氣,反而略帶笑意,倒像是和老熟人聊天開玩笑。而兩人接下來的兩句話,讓蘭沐徹底地震驚了。
“你膽敢如此敗壞我的名頭,我當然要好好教訓你一下,”須彌子哼了一聲,“我須彌子的名聲,比你這條小命可貴重多了。”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年輕男子嘿嘿一樂,“可我實在是沒辦法了,不借用你的名頭,怎么能嚇唬得住那幫羽人?這不也間接說明您老威名遠揚嘛——一個冒牌的須彌子都能讓羽族最大的城邦束手束腳!”
這話是什么意思?蘭沐感覺自己的腦子快要變成糨糊了。這豈不是在說,綁架王孫的根本不是須彌子,而是這個黑暗中的年輕男人?這家伙真是膽大包天,一邊敢對勢力龐大的霍欽圖城邦下手,一邊敢冒充須彌子的名頭,這兩邊隨便哪一頭都不是一般人得罪得起的。
“你別弄錯了,冒充我這件事,我非但不生氣,反而很激賞,”須彌子回答,“敢于冒充我的名頭,說明你膽子足夠大,這一點還算招人喜歡。我最生氣的在于你冒充得不到家,丟了我的臉。”
“是么?我以為我留血書的口氣還算挺像的。”年輕男子喃喃地說。
“口氣確實還勉強算行,其他的都一塌糊涂,”須彌子毫不容情地說,“第一,須彌子下手從來不留活口,而你居然把那些護衛從人只是打暈了事,傳出去豈不讓人笑掉大牙?”
“我們長門僧不喜歡殺生。”對方回答。這句話又是讓蘭沐心里一跳。他立刻明白過來,這個假冒須彌子威脅領主的家伙,就是城邦一直在防范的長門修士安星眠。只是據斥候的情報說,此人性情溫良寬厚,從來不下狠手,也不做惡事,所以人們做夢也想不到,他會使出綁架孩童的招數。可見他為了救出自己的情人,真的是不顧一切了。蘭沐忽然間有些羨慕這樣的真情。
“第二,就算是留血書,我也會直接砍掉他一只手,用手掌來寫字,像你那樣在手臂上留一條不痛不癢的傷口……你要不要干脆用紅色顏料冒充鮮血?”須彌子顯然是真的挺惱火的。
“我倒真那么想過,但是時間來不及了,只好對不起那位仁兄了。”安星眠嘆了口氣。
“最可氣的是,你帶著這個小娃兒,躲到了郊野的荒墳里去,幸好被我找見了,”須彌子越說越是怒氣沖沖,“須彌子是什么人?不住進王宮和領主搶地盤就不錯了,躲到那種地方去裝孤魂野鬼?”
這話剛一說完,蘭沐就聽到墓室里響起了一陣噼里啪啦拳腳相交的聲音,顯然是須彌子說著說著又火大了,操縱著行尸又要去教訓安星眠。他的耳朵里不斷傳來骨骼被折斷時發出的清脆響聲,這才想起來,斥候的情報里說,安星眠非常擅長關節技法。看起來,那些高貴得一塌糊涂的先輩尸身,先是被須彌子當成了仆從,然后又要被安星眠弄成殘廢,實在是罪過罪過。
過了好一會兒,打斗才停下來,安星眠氣喘吁吁地說:“喂,再打下去真要出人命了,這些僵尸打人挺疼的!”
須彌子又是一聲冷哼:“疼才能讓你長點記性。”
“真是對不起這些羽人的先祖們啊,”安星眠很是無奈,“你明明自己有尸仆,偏偏要用別人的祖宗來打架,是想炫耀你的尸舞術登峰造極、連百年干尸都能驅動嗎?”
“只不過是你這條小命還有點用處,我得暫時留著,我要是用自己的尸仆,你還有命在?”須彌子說著,語氣忽然溫和了一點點,“再說了,這也算是獎勵你,好歹給我找到了一個徒弟。”
怎么又扯到徒弟的話題上面去了?何況把打人一頓算作獎勵,也真是足夠匪夷所思。蘭沐正在想著,更加匪夷所思的事情發生了,因為墓穴里響起了第三個聲音,一個很耳熟的聲音。
“師父,你就饒了安大哥吧,他這幾天把我照料得著實不錯,也算是功勞吧?”這是一個稚嫩的童音,“更何況,我看他的身子骨不怎么結實,簡直和我們羽人一樣瘦,要是真打壞了,就沒法幫你的忙了。”
這個聲音蘭沐過去曾經聽到過,正是害得虎翼司上上下下苦苦找了三天的被綁架的王孫:風奕鳴。
領主最喜愛的孫兒拜一個尸舞者為師?高貴的羽人王族要做一個尸舞者?堂堂的王族之后、未來領主的可能人選和城邦的死敵攪和在一起?蘭沐覺得自己的腦子不夠用了,過去三天到底發生了什么,他無從知曉,也永遠沒有機會知道了。須彌子好像是直到這時候才想起了他的存在,并且下定決心不能讓他帶著那么多的秘密走出去。按住他的那些干尸的手開始用力,他聽到了自己的頸椎被擰斷的聲音。
在生命的最后時刻,蘭沐迷迷糊糊地想起了許多年前被自己出賣的情人。這世界還真是諷刺啊,他用最后殘存的意識想道,許多年前我出賣了一個尸舞者,現在,另外一個尸舞者無意間為他的同類報仇了。
四
四天之前的夜里。
安星眠和不知名的女天驅殺手對面而坐,看上去好像兩個老友在談心,讓人難以想象就在幾分鐘前,兩人有一番短暫卻驚心動魄的交手。
“薩犀伽羅……恕我不能交給你,”安星眠說,“也不能交給其他的任何人。”
“這東西留在你身上,沒有任何用處,因為你壓根就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女天驅尖銳地說,“它唯一的作用,大概就是給你帶來無窮無盡的危險和麻煩。”
你壓根就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女天驅的這句話,正說到了安星眠的心坎上。多年以來,薩犀伽羅被偽裝成他腰帶上的一塊飾物,一直跟隨著他,他卻從來沒有在意過。他回想起在不久之前,面對著陷害長門的真兇,當眾人即將陷入絕境時,薩犀伽羅忽然被喚醒,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方式消解了對方看似不可阻擋的秘術。另一位和安星眠并肩作戰的長門僧一口叫出了薩犀伽羅的名字,從那時候起他才知道,自己到底佩戴了一塊什么玩意兒在身上。
和薩犀伽羅一樣奇怪的還有教授他武技的風秋客。這個武藝高強的羽人從將近二十年前就一直暗中跟隨在安星眠左右,保護著他的安全,無論安星眠怎么懇求,他都陰魂不散。最初安星眠相信了他所說的話,以為他是試圖向自己的父親報恩,到最后他才明白過來,這廝壓根就不是為了保護他,而是為了保護薩犀伽羅。這塊東西仿佛重于一切,讓風秋客這樣一個能和須彌子打成平手的絕頂高手拋下他原有的身份和生活,遠離家鄉長居東陸,一直像個保鏢一樣跟隨在安星眠身旁。
這之后的日子里,他一面思考著解救雪懷青的辦法,一面也在猜想著薩犀伽羅的真相。這到底是什么東西?和風秋客所在的城邦有什么關系?為什么會從小就被他帶在身上?為什么風秋客不索性把這玩意兒直接收回去,而要任由這件至寶一直放在一個非親非故的人類身上?
這些問題攪得他很頭疼,卻又找不到答案,博覽群書的他從來沒有在任何書本里見過這四個字,也不曾聽老師提起過。那位叫出了薩犀伽羅名字的長門僧,也只是在傳說中聽到過它的名字,對其他細節并不知曉。離開藏身的河洛地下城之前,他還專程向幾位淵博的河洛長老請教過,但河洛們知道得并不比那位長門僧多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