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心傷而無悔的歌——國民革命軍第七十四軍老兵孫影萍尋訪錄
- 戰殤:國民革命軍抗戰將士口述實錄
- 周渝
- 5816字
- 2016-08-12 11:57:04
迄今為止,我去過孫影萍老人家兩次,第一次是與許多志愿者同行,第二次則是在一周后與女友單獨前往拜訪。后來的一次登門主要是為了更詳細地了解老人的抗戰經歷,而對我觸動頗深卻是第一次見到孫影萍老人的那天。
留在心底的傷
那一日,我們同行的人很多,除了本省關注抗戰老兵的志愿外,還有云南衛視《最后的抗戰老兵》紀錄片攝制組。我們一行人來到老人家門前,首先出來迎接我們的是孫影萍老人的兒子。孫老的兒子比我父親小兩歲,按輩分我叫他孫叔。與我們初次見面的孫叔非常激動,他說他的父親委屈憋了幾十年,今天終于有人來看望他老人家了。
孫叔將我們迎進家門后,立即將有客到訪的消息告知坐在椅子上的孫影萍老人,直到這時我才發現老人雙目已經失明。孫老爺子聽說有人來看望,他便要努力地想站起身來迎接,孫叔見狀連忙將老人扶到客廳的椅子上坐著。聽到來訪志愿者們的聲音,孫影萍老人的臉上露出祥和的微笑,嘴里不斷說著“歡迎”這兩個字。聽家屬說,老人自昨天知道有人要來看望他的消息后,竟然激動得徹夜未眠。
據了解,孫影萍老人的原名叫孫仁杰,生于1926年10月16日。抗戰時期曾在國民革命軍第七十四軍中當兵,參加過著名的“常德會戰”。老人在戰爭結束后即脫離部隊,此后的幾十年間,他對自己這段抗戰經歷絕口不提,就連家屬也是十幾年前才得知他有這么一段往事。
孫叔安排我們坐下,雙方閑聊了一陣后,我們便將錦旗贈送給老人。由于老人眼睛看不見,我們便讓他握著錦旗,然后由一位志愿者照著錦旗上的字讀給他聽:“抗日英雄民族脊梁,功昭日月國人共仰!”
聽到這兩句話,老人臉上的笑容頓時綻開了,他激動得直點頭稱謝,嘴里喃喃說道:“恢復政治名譽了!恢復政治名譽了!”贈完錦旗,所有志愿者為老人唱起了那首“老兵中秋回家鄉”活動的公益歌曲《老兵》:
遙遠的故鄉遙遠的夢
遙遠的青山崗
淡淡的云朵悠悠地唱著
心傷而無悔的歌
問一聲老兵
家鄉可曾在遠方靜靜地把你守望
流逝的時光悠悠地蕩漾
風中臘梅的香
遙遠的故鄉遙遠的夢
遙遠的青山遙遠的河
漫野的山花年年在唱著
美麗而動人的歌
問一聲老兵
家鄉可曾在遠方默默地把你召喚
遺忘的時光摧人的風霜
留在心頭的傷
那是歲月里的風吹散你心中的痛
回首往事如煙把那前塵相送
壯志的心盛滿家鄉的酒喲
一段年華不老的夢
(一段年華沉淀多久永不忘的夢)
歌曲旋律婉轉而哀傷,我們唱著唱著,老人的淚從失明的雙眼中掉落下來。志愿者的歌聲沒有停止,老人邊哭邊用手絹擦拭著眼淚。孫叔一直對我們說:“幾十年了,他憋了幾十年了,今天哭出來,他的心里就好受了……”
一曲《老兵》唱完,好幾位志愿者的眼眶都紅了。
被騙入伍,鏖兵常德
一星期后的又一個周末,在女友的陪同下,我再次來到老人的家,出門迎接我們的依然是孫叔。孫叔告訴我,自從上次我們來過之后,大概是因為心情好的緣故,老人的精神狀態比以前好了很多。這次見到孫仁杰老人,他的情緒的確比上次穩定得多,憋在心中幾十年的往事,他終于可以光明正大地說出來。我們坐在老人的面前,老人問:“從哪說起呢?”
“就從您參加部隊的時候說起吧。”我說。
“1943年,我被抓壯丁。”孫影萍參加部隊的經歷并不是一段令他愉快的記憶,但他卻記得異常清晰。老人接著說:“我的老家是黔東南凱里,在那里有條河叫龍頭河。那天我正在田里插秧,保長就來喊我去開會。那個保長姓胡,叫胡志明。我跟著他去,結果一走到門口,看見里面的人都坐滿了,大概有一百多人,我看到才曉得是要拿我們去當兵。”
保長把騙來的孫影萍交給接兵的人,隨即就與其他一百多號人一起被輾轉送到貴州鎮遠師管區。在鎮遠,他們又被看管軟禁了幾個月,一直到當年的八月左右才被送至湖南補充給部隊。我問起老人當年所在部隊的番號以及長官姓名,他說:“我們的部隊是七十四軍,當時我太小,記不得軍長叫什么了。”
我向老人提醒了王耀武和施中誠的名字,可老人始終回憶不起來。不過老人卻清楚地記得他所在部隊是“國民革命軍第七十四軍第五十八師第一七四團第二營第四連第三排”。
國民革命軍第七十四軍五十八師,這是我很熟悉的一支部隊,因為該師師長是我最敬重的人之一。于是我追問老人:“您還記得師長是誰嗎?”
“師長記得。”老人口齒不太清楚地回答說,“師長姓張,彎弓張,張立普。”
我心里明白,老人說得這位“張立普”師長就是抗日名將張靈甫將軍。在西南方言中,“立”和“靈”的讀音非常相近,而“甫”與“普”就是同一個讀音,所以年事已高的老人才會將張靈甫說成“張立普”。在1943年,張靈甫將軍確實擔任著七十四軍第五十八師的師長。
接著,老人告訴我,他入伍后部隊便在湖南桃源整訓。據霍治安先生所著的《軍事指揮官張靈甫》一書中記載:“在鄂西會戰結束后,第七十四軍軍部與第五十一師、第五十八師調到桃源縣整訓備戰……”
老人的口述又一次吻合了第五十八師的歷史,他說到這里我已經可以確認,他的師長就是張靈甫無疑。遺憾的是,當我問起老人是否見過他們的師長時,老人說:“我那個時候只是個兵,只能見到連長、營長,沒見到過師長。”
1943年11月2日,日軍兵圍常德,大會戰一觸即發。11月14日,長官部電令余程萬將軍所率領的五十七師堅守常德城。張靈甫將軍所率領的五十八師作為外圍的救援部隊,早在11月8日就推進至慈利縣境內,在雷雨埡、余兒埡一線搶占陣地。在萬分危急的形勢下,張靈甫將軍麾下的官兵們依然保持著正常的生活。據孫影萍老人回憶,他在部隊里每天可以吃到半兩米,生活一切正常。雖然部隊還沒給他們發餉,但老人說:“我們那時也用不著錢,主要是得有吃的。”
漆家河之戰
張靈甫所率領的第五十八師在常德會戰中與日軍的首次交火發生于11月18日。這天早晨,日軍第十三師團向第五十八師發動進攻,并派遣一部便衣向羊角山迂回包圍。由于師長張靈甫率部沉穩抵抗,日軍久攻不下,不惜動用毒氣,終于奪下我軍的落馬城、羊角山陣地。但在日落時分,又被張靈甫指揮部隊反攻奪回。不過孫影萍當年所在的一七四團二營并沒有參加這次戰斗,他對戰場最初的印象是一個名為漆家河的地方。
漆家河起初是日軍布防的陣地之一。第五十八師在湖南首戰之后,張靈甫又于11月29日率部與日軍激戰于黃石,戰斗中,第五十八師的上校師附楊劍秋率部突襲黃石城區,與日軍血戰殉國。而時任日軍第十三師團第一一六聯隊第二大隊的大隊長山田男也被我軍擊斃。此一戰穩住了黃石陣地,這讓張靈甫得以率部向日軍的漆家河陣地發動進攻。
11月30日,張靈甫擊潰日軍,敵將鹿赤里潰逃,漆家河陣地被我軍攻克。孫影萍老人就是在這時候被調往漆家河修筑工事的。就在這個地方,一場慘烈的爭奪戰即將開始。
戰斗已經進行了十余天,常德城內的五十七師守軍已經戰至彈盡糧絕的地步,而日軍第十一軍司令官橫山勇也親自到常德前線督戰,以求盡快攻克常德,這樣,他便能體面退出中國軍隊的包圍圈。城外的戰斗同樣慘烈,漆家河被第五十八師占領意味著日軍十三師團被我軍切斷了后路,為保住自己的退路,日軍十三師團再次對陣地發起攻擊。
當時在漆家河陣地挖戰壕的孫影萍老人清楚地回憶了這場戰斗:“太陽正當頂的時候,我在漆家河的山頂上正在挖戰壕。這時候我們的偵察兵用望遠鏡觀察到了日本兵來了。大概是下午6點鐘的時候,日本兵沖上來了,我們拼命把日本兵打下去,一直打到凌晨2點過,日本兵越來越多,很快我們就被日本兵包圍了……”
據老人回憶,他們被包圍后,師部又派了援軍對日軍形成反包圍,雙方激戰至深夜時,他們接到了撤退的命令。當年撤退的情景也給老人留下深刻的記憶,他說:“我們撤退時是深夜,有老百姓帶路,我們就跟著走。夜晚我們看不到亮,只能一個扶著一個,前面的說靠左我們就靠左,說靠右我們就靠右。我年紀小,走在部隊的最末尾,和部隊的幾個伙夫走在一路。五個伙夫挑著行軍鍋這些東西,一不注意就摔到水里去了。我聽見他們喊‘唉喲,痛死我了!’……當時天又黑,大家都在撤退,沒有哪個能救得了哪個,只能跟著前面的部隊走。”
孫影萍老人最終也不知道那幾位伙夫是否被人救起。在撤退的途中,除了崎嶇坎坷的道路,他們還要面對的威脅是從日軍陣地呼嘯而來的子彈。老人回憶說:“到天有點亮的時候,我們走到日本軍營的側面,日本人發現我們這邊有人就開槍,那子彈從遠處打過來‘咻!咻!’地響,當時我右腳上前,那子彈就打在我的左腳前面一點,‘噗!’一聲,我看見那泥土漸起一卡(約10厘米)多高,如果我當時是左腳走上前,我就大腿被那子彈打中了……”
那次撤退,孫影萍走了三天三夜,也餓了三天三夜。他在漆黑中與大部隊走散,幾天粒米未進令他感到精疲力竭,就在感覺自己快撐不下去的時候,一位好心的湖南老百姓給他吃了一碗飯,將他從死亡的邊緣救了回來。由于一時無法與部隊取得聯系,孫影萍也就暫時寄宿在那位湖南老鄉的家里。
日軍違反國際公約
1943年12月20日,常德會戰結束。在這次大會戰中,有抗日鐵軍之稱的國民革命軍第七十四軍各師都付出了慘重的犧牲,日軍在此戰中的傷亡亦高達2萬3000余人,是所有出戰部隊的18%。孫影萍老人告訴我,當年他在撤退的途中就看到過許多被打死的日本兵,在他印象中,那些日本兵都是“矮壯矮壯的,有的臉上留著絡腮胡,就這樣被打死很多在路上”。
常德會戰結束后,五十八師在會戰中的表現受到了最高統帥蔣介石的褒獎,師長張靈甫因解圍常德有功,獲得四等云麾勛章。兩個月后,蔣介石在第四次南岳軍事會議期間對“常德會戰”進行總結,演講中,他對第七十四軍贊揚道:“第七十四軍此次除以五十七師擔任常德城防外,其他兩師共計只有6個團,在常德周邊對抗敵人13師團全部與其他一個師團共計不下6個聯隊,經過月余的苦斗,始終與敵周旋到底,并且處處立于主動地位,向敵人斷行攻擊,這實在是我們革命軍抗戰史上最輝煌的戰績……由此可以證明我們革命軍的精神和素質,實在可以以敵軍對比而有為余,我們一般將領更應該有此自信。只要你們能夠研究敵情,精練部隊,整飭紀律,就沒有不能打勝仗的道理。”
這份榮耀屬于每一個浴血在常德戰火中的五十八師戰士,自然也包括當時與部隊失去聯絡的孫影萍在內。不久后,孫影萍意外見到受傷的戰友,正是這一次偶然的相遇開啟了他的回鄉之路。
“我有一個老鄉,當初和我一起去當兵的,姓潘,叫潘一新。他的腳骨頭被日本人打斷了。當時我找到他,扶他找到部隊野戰醫院……醫生給他把彈片取了,把肉縫好。但是日本人那個子彈是開花子彈,子彈進去的口小,但出來就是一個大窟窿,像雞蛋這么大。我那老鄉被打到骨頭,骨頭就斷了。”老人回憶道。
開花彈(達姆彈)是在彈頭頂端開口的槍彈。開花彈頭射進身體,會造成身體內相當恐怖的炸裂性傷口。彈頭射中頭部,就會爆頭開花甚至掀掉半邊腦袋。開花彈之所以具有這樣大的殺傷力、破壞力完全是由于這種子彈的彈頭頂端有一個切口,彈頭里面的鉛芯裸露在外面,彈頭一旦射入身體就會變形、翻滾,傷口進口小,出口大。孫影萍老人這段口述有個值得重視的地方,那就是日軍踐踏國際公約使用開花彈頭的問題。
早在1868年的圣彼得堡宣言中就曾有禁止在國際戰爭中使用某些特定的爆炸型彈頭的內容,宣言中稱:“國家在進行戰爭時唯一合法的目的在于削弱敵人的軍事力量。只要讓盡可能多數的人員失去行動能力就已足夠達成這個目的。使用會造成受傷人員更多苦痛或導致必然死亡的武器會超出這個目的的范疇。因此,使用這種武器違反人道法則。”
日內瓦公約中同樣規定在國際戰爭中禁止使用非人道武器,而非人道武器就包括毒氣、爆炸型彈頭等。1899年海牙公約的第三項聲明《禁用入身變形槍彈的聲明》,明文禁止“進入人體后易于膨脹或變扁的彈頭”。
不過,這些國際公約對日本人來說顯然只是一紙空文,可以任意踐踏。侵華日軍在中國戰場上不僅使用開花彈,而且曾多次使用化學武器屠殺中國軍民,就在孫影萍參加的常德會戰中,日軍進攻常德城時先是炮火轟炸過后,接著又施放催淚彈、毒氣彈達三個小時之久,造成了守城的第五十七師官兵的重大傷亡。至于爆炸型彈頭,應該是因為日軍在中國戰場使用的主要武器“三八大蓋”穿透力太強,很難讓子彈停留在人體內,于是日軍便對彈頭做文章,使用開花彈以求最大力度的減損中國軍隊的戰斗力,增加中國軍隊醫療后勤保障的壓力。
孫影萍老人說,他的戰友潘一新的腿中了這一發“開花彈”之后,骨頭全碎了,連醫生也無可奈何。伴隨這顆子彈而來的,是終身殘疾。今天我還再提這些被踐踏過無數次的公約,也許在某些人看來是十分的幼稚天真的,但我想這是對文明與人本最基本的敬畏。盡管在某些國家面前,它們形同廢紙!
老兵回鄉
都梁先生所著的長篇軍事小說《大崩潰》中,有一句對白很能反映抗戰中后期中國軍隊的情況,即“這些狗日的新兵要是一仗打下來不死,那可就都是老兵了!”
半年前還在家鄉務農的孫影萍在常德這場惡戰中幸存下來,已經稱得上是一位參加過大仗、惡仗的老兵。他的戰友潘一新被日軍用“開花彈”打傷后,經醫生鑒定已無法治愈,便批準由孫影萍這位有經驗的老兵送他回家。在老人記憶里,當時傷兵能獲準回家并非一件容易的事,他說:“當時五十八師的師部、一七四團的團部、第一營的營部都來了人,還有連長、排長一起來開放行條,有了這個放行條,走在路上就沒有人敢阻攔,當地的保長看到有這個(放行條)他也不敢抓人。因為他(潘一新)一個人走不起,所以就派我照顧他回老家去養身體。”
將受傷的戰友送回老家后,戰爭已接近尾聲,孫影萍選擇留在家鄉,從此脫離部隊。據說這位姓潘的戰友回鄉后定居在凱里,前兩年還被尋訪老兵的志愿者所發現,遺憾的是,潘老人已于幾個月前去世。孫叔說,他的父親經常問起這位潘戰友的近況,他告訴父親說這位潘戰友已經走了,可老父親似乎不愿相信,還不停地追問:“老潘走啦?他走哪里?他去哪里旅行啦?”
臨別時,老人不斷地對我們說“謝謝”。這幾乎是看望過的每一位老兵說得最多的兩個字,可我們怎又能承受得起?我對老人說:“該說謝謝的,是我們。我雖只有23歲,從出生起就遠離了戰火硝煙,我們這一代人無法體會您那個年代的苦難,但我們不會忘記在國難當頭時,是你們捍衛了這個國家、民族,沒有你們也不會有我們。您是我們的民族英雄,就算再過幾十年幾百年,我們的子孫都不會忘記你們……”
老人對著我的方向敬了一個軍禮,我亦向他還禮,盡管他的雙目已經不能看見。他情緒很激動,直說:“謝謝,謝謝你們,我值得了,值得了……”
一句“值得了”說得太沉重。1943年那段硝煙中的青春歲月給曾他帶來太多的心傷,然而他終究無悔。這是一個民族的虧欠,希望此時的救贖,還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