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來自黃埔的王牌軍軍官——尋訪國民革命軍第十八軍少校周文天
- 戰殤:國民革命軍抗戰將士口述實錄
- 周渝
- 9230字
- 2016-08-12 11:57:04
走過烽火歲月,遠去鼓角爭鳴,那場戰爭在新生一代的印象中大概只停留在白紙黑字的記載、泛黃的老照片或模糊的黑白影像之上,然而對于年過九旬的周文天老人而言,七十多年前的抗戰經歷成為他一生都難以磨滅的記憶。他的傳奇經歷從聞名于世的“名將搖籃”黃埔軍校開始,在“國軍王牌”國民革命軍第十八軍中達到巔峰。抗戰爆發之初,未及弱冠的周文天毅然投筆從戎,報考軍校;畢業后,他服役于有著“王牌軍”之稱的國民革命軍第十八軍,投身抗日前線,參加了慘烈的“石牌保衛戰”。在一次部隊戰前“特技集訓”中,擔任教官的周文天為查明手榴彈未爆炸的原因,被瞎火手榴彈的意外爆炸炸斷了三根手指,從此落下終生殘疾……
黃埔歲月
在目前尋訪到的抗戰老兵中,我們發現周文天老人是少有的具備超常記憶力和清晰地口述表達能力的老人之一。他不僅清楚地記得當年所在部隊的具體番號,還能清晰地向我們講述說了十八軍中當年風云一時的胡璉、方天、羅廣文等名將的戰斗事跡,甚至還記得關于這些名將的一些鮮為人知的小故事。本篇主要敘述周文天老人在抗戰時期的故事。談起周老的傳奇經歷,應從1921年說起。
周文天生于1921年10月25日,原名周萬正,貴州遵義人。他的父親原是地方軍閥黔軍部隊中的一名軍官。那時,國家貧弱,政治、經濟、軍事落后,各帝國主義列強見有機可乘,都紛紛加緊重新瓜分在華利益的進程,步步緊逼;國內各地方軍閥相互間的矛盾和斗爭也相當激烈,互不買賬,各自為政,占地為王。到周文天上初中時,父親仍在貴州軍閥王家烈的第二十五軍中任職,后來紅軍長征進入貴州境內,中央軍尾隨而至,并乘機剝奪了地方軍閥王家烈的軍權,將貴州軍政大權牢牢掌控在中央政府手中。就在那年,周文天的父親也結束了自己的軍旅生涯。
關于父親離開部隊的原因,周老告訴我們說:“當時我父親的心里一直有一個疙瘩,這個疙瘩是這么回事,就是原來貴州第十軍參加北伐的時候,打到徐州,那一仗打得不太好,實際上那是屬于指揮的問題,不是他們作戰的問題,但是蔣介石就把第十軍的軍長王天培作為替罪羊槍斃了。槍斃了之后他們很多第十軍的將士都覺得是對我們黔軍的一種侮辱,都很不滿,紛紛回了貴州,我父親就是那時候回來的……后來中央軍收編黔軍,我父親因為王天培的那件事情,覺得不能和蔣介石共事,所以就沒有跟著改編的部隊,后來就回來教書。”
黔軍的北伐名將王天培之死實際上和其早年與何應欽之間的舊怨有很大關系,并非被作為“替罪羊”這么簡單,但的確開了槍決高級將領之先河,尤其在黔軍造成的影響尤其惡劣。周文天的父親因局勢的變化而脫去軍裝,但身為兒子的周文天卻在內心深處醞釀著報效國家、投筆從戎的理想和抱負。就在周文天初中畢業的那年,日本侵略者悍然發動了侵華戰爭,抗戰爆發,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年少的周文天深感到國家、民族正處于危難之中,不愿做亡國奴,于是萌生了從軍報國的愿望,并盼望著早日實現自己的“從軍夢”。
1939年初,中央軍校(黃埔軍校)到貴陽招生,懷揣“從軍報國”夢想的周文天毫不猶豫就報考了中央軍校。他說:“軍校到貴陽招生,我因為是出于這種義憤,所以就投筆從戎了。我不讀書了,去參加(軍校)考試。考黃埔主要是考高中同等學力,還有就是身體要好,要符合標準。當時我們檢查身體時是在國民黨的陸軍大學軍醫處檢查的。我記得當時考我們的一個語文的課題,好像是叫‘抗戰期中青年應有的責任’。因為我對文學從小就有興趣,所以我寫的這篇作文是比較好的,所以就考取了。
“我考取的是第十七期,編在第十總隊,第一大隊第四隊。當時我們貴州有一百多個學生考取的,來招考我們的兩個人,一個叫張立花,一個叫胡明,也是我們前期的同學,他們帶著我們一起步行到湖南武岡校部,每天4毛錢的伙食費,大概走了三十多天,1939年7月到達的。”
對于當初投考黃埔軍校的情景,周文天老人仍歷歷在目,仿佛剛發生在昨天似的。他接著說:“到了軍校后,我們還遇到了胡適,胡適給我們出了一個題目,叫‘多難興邦論’,都是和抗戰有關的題目。”
周文天老人告訴我們,那時的考生考上黃埔后還需要有兩個擔保人擔保后才能正式入學,并且這兩個擔保人必須有一定的職位。我們很好奇為何上黃埔軍校還需要人擔保,周老回答說:“怎么能不擔保呢?他(國家)花了多少錢來培養你,你如果在中途臨時變卦跑了,或者說你在期間有什么異動,他找誰去?所以當然要有人來擔保。”
順利考入黃埔軍校后,周文天開始學習步科(步兵)。那時因抗戰前線戰事吃緊,物資緊缺,后勤保障困難重重,即使是中央軍校,伙食也常保障不足。曾有其他黃埔老人說,當時他們在軍校吃的飯里常常摻和著沙子,伙食很糟糕,于是有個別學員將黃埔校歌中“怒潮澎湃,黨旗飛舞,這是革命的黃埔”調侃為“白菜蘿卜,青菜豆腐,這是要命的黃埔”。
實際上關于伙食差,飯里有沙子等情況周文天當初也遇到過,不過在他口中卻有另一種解讀,他說:“飯里的沙子是故意摻進去的,目的就是訓練你,看你吃還是不吃。因為以后打仗環境比這個要苦得多,遇到了這種情況你如何應對?他肯定要訓練你這點。其實這個我們處理得很簡單,你在飯里摻沙子,我們就用水泡飯,水一泡沙子就沉底了。”
對于自己的黃埔歲月,周文天總結得很簡單:“在軍校學習那幾年,我還是很刻苦的。”
經過了幾年的學習與訓練,周文天與他的同學們一起以優異的成績迎來了畢業,他們的明天將不再是紙上談兵,而是率領部隊真刀真槍拼殺的戰場。在畢業之際,很多部隊紛紛來到校園擺攤設點宣傳、招攬人才。也就是這種歷史機遇促成了周文天與一支王牌部隊結下了不解之緣。
王牌部隊
“畢業以后自己填志愿,每個軍需要多少人,你自己填志愿到哪里,他把你分配到哪里就方便一些。”周文天老人認真地向我們講述當年畢業時的情況,“我選的十八軍,我們那個隊有幾十個人都是選的十八軍。”
相信對民國軍史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在抗戰時期我國陸軍有五大王牌軍,即國民革命軍第五軍、國民革命軍第七十四軍、國民革命軍第十八軍、國民革命軍新編第一軍、國民革命軍新編第六軍。這五大主力中第五軍、第七十四軍、新一軍和新六軍皆是在抗戰爆發后才正式升格為軍級建制,唯有第十八軍早在1930年便由陳誠奉命建立,歷史最為悠久。后來,這支部隊開枝散葉,形成了在民國軍政史上有著舉足輕重作用的派系—土木系。
那天我們問起周老為什么會選擇到十八軍時,他這樣回答:“十八軍需要人的話,他也會派人到學校來做宣傳,他也要說十八軍有哪些好處,最鮮明的宣傳就說他(十八軍)是陳誠的基本隊伍。陳誠原來最先就是從十八軍起家的,最先是十一師師長,后來就擴充成十八軍,十八軍就是十一師、十八師、一九九師這三個師。所以當時他一宣傳,我們也在想,我們既然是從軍校出生,當然想的是前途,前途既然是走十八軍,陳誠又是蔣介石的紅人,那么他有前途我們也有前途,就是這樣。”
黃埔十七期學員畢業時是1942年7月1日,當時的國民革命軍第十八軍正在湖北宜昌前線作戰。周老回憶說,他們填了志愿后,第十八軍直接派遣一個少校到軍校來接他們,接應之后直接坐船到宜昌,周老估計到達時應該是當年8月份左右。他回憶說:“坐船到師部的路上,我們要從三峽的峽口走,敵人正在炮轟我們的陣地,我們當時確實也有點新兵那種心理,俗話說‘新兵怕大炮’,聽到敵人那炮轟隆轟隆的打得這么兇,心里確實是有點兒怕。這時那個黎副官就告訴我們,你們第一次到前線,這個是必然現象,但你們不用怕,那個炮離得很遠,你們不用擔心。
“到十八軍以后,首先是軍長方天接見我們,方天接見以后就開始分發了,分發在十八軍的這些同學就分在這三個師—十八師、十一師、一九九師。我就分發到十八師,師長是叫羅廣文,這個人比較出名的,后來當到兵團司令。”
編入十八師后,師長羅廣文對新到官兵們的一次講話讓周文天至今記憶猶新,他說:“(羅廣文)這個人作戰很勇敢,治軍很嚴。這時候他就給我們說:‘第一次你們上戰場,雖然說你們有保衛國家的思想準備,但是臨陣的時候可能是會有些懼怕的。其實一個人的身上,實際上只有三個致命的地方,腦袋、心口還有肚臍眼以下,除了這三處以外,其他的都不足懼。但他哪能打得那么準?我作戰那么多年了,也沒有負過多么重的傷,所以你們不要怕。’就這樣給我們做了許多鼓勵。”
之后,周文天被分到五十四團三營機槍連做見習排長,他們所在的陣地在一處叫董家坡的地方,與日軍陣地離得非常之近,周老說:“我們這個地方和敵人的陣地互相都可以看得見,大概只有兩三百米,雙方是對峙。我們是處于防御勢態,敵人是處于攻擊勢態,但這時敵人還沒有攻擊……”
意外致殘
見習排長周文天在董家坡與日軍對峙了兩個月之久,然而還沒等到開戰,一次戰前“特技集訓”中,作為軍事教官的周文天為查明手榴彈瞎火的原因,被瞎火手榴彈的意外爆炸炸斷了三根手指,從此落下了終身的殘疾。
老人回憶起這件事時說:“這時候團里面就覺得我們這里面補充了一些新兵,作戰技能還是比較差,要打仗就必須讓他們有技術。所以就把全團里具備一定知識的軍官調去組織了一個‘特技集訓隊’,在集訓隊里教(士兵)打幾種東西,一種是槍榴彈,還有手榴彈,其余的是刺槍(拼刺)。這三種東西對我來說都已經是具備了一定的知識,特別是刺槍,我是二分校出來的,對這個可以說是很有一套,所以這個時候就調我去當分隊長。”
起初,周文天主要負責教新兵突刺技能,取得了良好效果。后來他便開始教新兵投彈。他說:“教手榴彈的時候就出問題了,有次士兵把一批手榴彈投出去,不響,有的手榴彈連木柄都砸斷了,都不響,這是個大問題。當時我們幾個分隊長就在一起商量,覺得這個不行啊,連手榴彈都不響,你教給他的算什么本事呢?前面我們也說了,手榴彈要投多遠,殺傷力多大我們都告訴了他們,那么如果是真正打仗的時候,你在戰壕里,敵人攻過來了,你投了手榴彈,結果手榴彈不炸,你想想這對士兵的影響多大?當時我們就考慮這個問題,所以覺得應該研究一下為什么手榴彈不炸。當時大家就坐下來,把手榴彈拆開,把雷管取出來放在水里浸泡。當時我們的意思是浸泡一些時間后它就不會爆炸了,然后我們再來研究它為什么不會爆炸。
“當時我們幾個雖然都是軍校畢業,但是沒有誰專門對兵器有了解的,都不是真正的兵器專家。所以大概泡了兩天后,我們就拿到手里來研究。手榴彈里是有兩個炸藥,當導火索一拉,這兩個炸藥碰在一起,它就會爆炸,它的原理是這樣的。但當時我們很多手榴彈拉了線,有些連木柄都砸斷了,但就是不爆炸,我們就是要研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們拿在手里,三四個人坐在一起,你拿過來我拿過去的,結果弄到我手里面時就爆炸了。爆炸當時是什么情況我記得不是很清楚了,好像是拿什么東西進去撥還是怎么的,結果就爆炸了,這樣我就負傷了。他們三個雖然也炸傷一點,但問題不大,但我的手就被炸壞了,當時就血流如注,他們馬上叫衛生兵給我包扎,然后馬上送衛生所……”
這次意外讓周文天失去了三根手指,落下終身殘疾。周老回憶說,當時他在衛生所休養了大概兩個月,人很虛弱。他們的團長見到他后便讓他留下團部休養,并對他說:“你的手變成這樣,回部隊也不方便了。但你這樣好的軍官就不能去部隊也非常可惜,這樣吧,我給你打個報告到軍部,把你調到軍部去。”
就這樣,周文天在團長的幫助下調到了第十八軍軍部的軍務處擔任見習參謀一職。傷愈后,他又被調至輜重團擔任排長,不久升任運輸連副連長。這時已是1943年,在這個春夏之交,一場被稱為“中國斯大林格勒保衛戰”的激戰即將在這三峽要塞展開……
山雨欲來
周文天進入十八軍后參加的第一場大戰即是有“中國斯大林格勒保衛戰”之稱的“石牌保衛戰”。石牌之所以被稱為“斯大林格勒”首先是因其地理位置而得名。
石牌本是地處三峽西陵峽右岸,長江南岸的一個依山傍水的小村莊,但在1938年“武漢會戰”結束后,日軍占領武漢,對于遷都重慶的國民政府而言,三峽成為阻擋日軍進攻的天然屏障。同時在1938年,中國海軍在石牌設置了第一炮臺,其左右有第一、第二分臺,共安裝有俄制岸防大炮十尊以封鎖南津關以上的長江江面。由臺灣“知兵堂”出版的《土木砥柱—國軍第十八軍戰史》一書中這樣記載石牌的戰略地位:“石牌要塞主炮臺即處于長江一個一百三十度的彎角上,可以一炮打到南津關,日寇如果想要溯長江而上攻四川,石牌要塞是必須首要拔除的釘子。”
自宜昌淪陷后,距宜昌僅30余里的石牌古鎮便成了拱衛陪都重慶的第一要塞。當年在國民革命軍第十八軍部隊擔任副連長的周文天依然記得戰前的情形,他說:“我們派出去的偵查員偵察到一個事情,就是敵人準備要對我們大舉進攻,我們內部去取得的一些信息也證明了敵人要準備向我們進攻。當時我們參謀部開會,把(敵人進攻的)目的都談到了,說敵人就是要把石牌要塞攻破以后,接著到巴東一直打到重慶。這個時候,我們就進行布置,而我們十八軍首當其沖,就部署在現在的三峽那個地方,我們的軍部就在三斗坪下面一點兒,那里叫黃陵廟。石牌雖然不大,但是位置很重要,有點像長江下游的馬當,敵人要通過是很不容易的。”
此時我軍第十八軍的軍部駐石牌以西的望州坪,第十一師任要塞前地防務,第十八師則負責側翼陣地掩護。周老談起戰前敵情時說:“這次敵人集中了五個師團,是兩個師團長作指揮,有一個是叫橫田勇(橫山勇,時任日軍第十一軍軍長,后文自動更正),還有個是叫杉木真夫(可能為荒木貞夫,但此人未參與石牌作戰)還是什么的,記不清楚了。”
周老所說的“敵人集中了五個師團”即日軍集結于附近的第三師團、第四十師團、第五十八師團、第六師團、第三十四師團,主要由十一軍軍長橫山勇負責指揮。除此外還有第三十九師團、獨立十四旅團等敵軍部署在周圍。橫山勇的第十一軍指揮所則設在宜昌,眾多師團集結于宜昌一帶,殺氣騰騰,一副對攻占重慶志在必得的狂妄態勢。
“這個時候,十一師責任重大,這個師的師長叫胡璉,是(黃埔)軍校第四期的。胡璉這個人比較正氣,在保衛國家這一方面來說,他確實是很有表現的。”周文天老人說起當年的抗日名將胡璉將軍時仍帶有幾分敬意,“胡璉首先集中連以上的干部到師部開會,在會上他首先就談清楚保衛石牌要塞的重要性,他說如果石牌要塞有所閃失,敵軍如果沖破石牌要塞,大舉進攻,那么陪都(重慶)的威脅就太大了,甚至逼我們做城下之盟。所以絕對要死守石牌,我現在與大家共同在這里明誓,我首先和大家說清楚,石牌不能丟,后退一步都不行,如果你們后退,我就要槍斃人,如果你們發現我后退,你們不打敵人,你們調轉槍來打我!”
提及胡璉將軍,人們更多談論的是內戰末期那場決定兩岸分治局勢的“古寧頭戰役”,然我始終堅信,在將來民族青史的記載上,胡璉將軍的輝煌必然是在1943年的石牌。那年那月,山雨欲來,大戰的前夕,胡璉將軍率領部下祭天立誓,以宣示與石牌要塞共存亡之決心,其誓詞為:
陸軍第十一師師長胡璉謹以至誠昭告山川神靈,我今率堂堂之師保衛我祖宗艱苦經營、遺留吾人之土地,名正言順,鬼伏神飲,決心至堅,誓死不渝。漢賊不兩立,古有明訓;華夷須嚴辯,春秋存義。生為軍人,死為軍魂,后人視今,亦尤今人之視昔,吾何惴焉!今賊來犯,決予痛殲力擊,以身殉職,然吾堅信蒼蒼者天必佑忠誠,吾人于血戰之際勝利即在握,此誓!
大中華民國三十二年五月二十七日正午
浴血石牌
1943年5月28日,日軍第三師團、第三十九師團在突破我軍第五師的阻擊后,仗著擁有先進的武器裝備和空中優勢,以挾吞之勢向我石牌要塞展開攻擊,一場慘烈的保衛戰就此開始。
據記載,敵人第三十九師團第二三一、二三二聯隊在飛機、大炮的掩護下向我軍發起進攻,與防守南林坡的我軍三十一團三營發生激戰,戰斗中我軍奮勇抵抗,寸土不讓,日軍連續發動了5次沖鋒,戰至黃昏方才突入陣地,我軍負責防守的第八、九兩連官兵幾乎全員犧牲。與此同時,我軍第七連的陣地上也發生激戰,將士死守不退,堅持整整四天,至后來奉命撤退時僅剩四十余人。
周文天老人回憶當年那場血戰時說:“敵人一開始進攻的時候,飛機大炮一起來。飛機轟炸,大炮猛轟。但我們已經先有準備,因為石牌本身是要塞,也有工事,當第一家伙碰上去后,這個橫田勇(橫山勇)就覺得,這個石牌確實不好打,之后他又迂回作戰……”
面對來勢兇猛的強敵,作為“石牌保衛戰”高級指揮官的胡璉將軍深知責任之重大,當陳誠問他是否能守住石牌時,他抱定必死之心,說:“成功雖無把握,成仁確有決心!”
5月30日這天,一個歷史的瞬間給周文天留下了深刻的記憶,他說:“在敵人猛攻的時候,他(胡璉)就把當時的國旗,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就在石牌要塞的頂端高高地升起!”
我軍第十一師全體官兵看見國旗在山頂高高升起,迎風飄揚,無不斗志昂揚,全軍士氣大振。這一幕與1937年在四行倉庫升起國旗的一幕是何其相似,戰爭已經進行到第六個年頭,而中國軍人盡忠報國之忠烈心卻絲毫未曾減少。
“敵人第二次攻擊仍然是用飛機大炮開路,但他在轟炸的時候,我們的士兵全都在掩體里,等他到了最近的地方,這就是近戰了。近戰的拼搏,首先就是手榴彈,接著就是拼刺刀……”對于70年前三峽之岸的那場慘烈的白刃戰,周文天至今仍覺歷歷在目,他說:“拼刺刀當時是很激烈的,我們的士兵已經是誓死報國,決心死守,所以就有一種‘有敵無我,有我無敵’的精神,就是敵在我就不在,我在敵就不在,我們就是以這樣的決心與敵人進行拼搏。拼搏的時候,反復沖殺,雙方都在傷亡,陣前死尸堆積。這時候的情況就是陣地一會被敵人攻占,很快又被我們占回來,得而復失,失而復得……”
周文天老人翔實口述再現了70年前那最為殘酷的一幕:幾萬把刺刀在血與火中拼死絕殺,三峽之畔,江水咆哮,白刃相鳴。血花飛濺,尸骸枕藉。曾經風光秀麗之地此刻已成為兩國士兵廝殺的修羅場。這場白刃戰足足進行了三個小時,絞殺了上萬人的生命,狹路相逢勇者勝,這場刺刀大血戰最后的結果是我軍守住了石牌要塞。
“打到這個地步,敵人也打不下去了。戰術上有個詞叫‘攻勢頓挫’,現在敵人就是頓挫了,打不下去了,所以他只能撤退。”說到敵人撤退時,周文天老人臉上仍浮現出喜悅的神情。
5月31日,已是強弩之末的日軍開始敗逃,石牌危機解除。6月中旬,鄂西會戰結束,日軍企圖通過長江攻取石牌的計劃終成泡影。三峽之畔,石牌要塞上的國旗依舊迎風飄揚,血戰后,這里即被媒體稱為“中國的斯大林格勒”。
將軍側影
石牌保衛戰的勝利并未給第十八軍帶來長久地安寧,就在半年以后,日軍再犯湘北,常德危機,周文天又隨第十八軍參與了常德會戰,在這場會戰中,他的部隊負責常德外圍的增援。此后,周文天隨十八軍轉戰南北,直到戰爭結束。1945年8月15日,抗戰勝利。周文天認為自己已完成任務,為國家盡到了責任,于是脫去戎裝,返回家鄉。
70年過去了,到了今天,最令周老難忘的依舊是當年第十八軍中的那些將士。當我們問及第十八軍第五任軍長方天時,他說:“方天這個人長得還是很稱頭(端正)的,他是黃埔軍校二期的,原來是一八五師的師長,因為有些戰功后來就提升他當十八軍軍長。這個人在軍事學術上比較高明,軍紀上也很嚴明,他在一八五師的時候曾經有一次很危險,敵人離他很近,這時他部隊里一個排長看見他危險,就上去保衛著他撤退了,就有點像陳賡救蔣介石的那種情況(發生于黃埔東征時期),后來他也很感謝。這個排長叫李兵,方天當了軍長之后,就把李兵調到軍部,到特務連當連長。
“這個李兵雖然當了連長,但他那種舊軍隊里的爛習氣還有,在他駐守那個地方,有商販把河南省的香煙運到湖北省,而他看見就覺得有利可圖,然后就像商人敲詐,而他要的數目也不少,所以商人吃不消了,就跑到十八軍的軍部喊冤。但軍部并沒有規定要他這么多錢,所以方天馬上就叫軍法處查,軍法處一查就查出李兵確有其事。但這個李兵他若無其事,他認為自己曾經是救過軍長的命的,是有功的,即使是說真話也沒問題。所以軍法處問他,他也就直接說他向商人要了多少錢。依照軍法處當時的規定,他這種情況是必須槍斃的,因為他侵犯了群眾的利益。當時如果我們要是不處理,沒法和人民交代,所以最后還是決定槍斃他。決定槍斃時,這個李兵他還泰然自若,他認為軍長不會殺他。但結果報上去之后,方天立馬就批,必須按軍法處置,以儆效尤。所以方天這個人治軍還是很嚴明的,除此之外,我們十八軍還把方天成為‘學術領導’,因為他在學術方面也是很出色的。”
如果說方天治軍可稱得上嚴格,那么我軍第十八軍的第六任軍長羅廣文就是“治軍極嚴”了。周文天老人向我們講述了一個關于羅廣文治軍的故事,那種嚴厲程度,我們聽來都覺背脊發涼。周老說:“羅廣文是畢業于日本士官學校,也是相當規范的軍人。他治軍特嚴,絕對不允許損害老百姓一點利益,哪個敢動了老百姓的東西,他是要以軍法處置的。我只舉個簡單的例子說說羅廣文這個人。我們在湖南,也就是常德會戰期間,當時我在軍部,軍部里的一切行動我都知道。有一天大家出來集合,準備出發,這時候有個老百姓就跑來就喊‘我昨天曬在廚房里的襪子不見了,你們誰給我拿去了’。這時正巧遇到羅廣文,他問是怎么回事,那個老百姓說‘我在廚房里的襪子不見了,可能是你們的伙夫拿走了’羅廣文一聽,馬上就叫那幾個伙夫過來,一起搜。這一搜就從有一個伙夫挑的擔子里搜出一只襪子,還不是一雙,為什么會有這一只襪子呢?這個伙夫就說是他搜東西的時候沒注意,不小心拿了進去,但這個老百姓就一口咬定,說他是偷的,像這樣的情況怎么處理呢?當時羅廣文就決定,像這樣的情況要以正軍法,就把這個人給槍斃了,這是我親自看見的。所以羅廣文這個人我說他治軍極嚴。”(我覺得這伙夫挺冤枉的)
除了方天與羅廣文之外,令周老印象最深的就是抗日名將胡璉將軍了。時隔七十年,年過九旬的周文天談起昔日的長官胡璉時,語氣里依然帶著敬重。他說:“胡璉帶部隊的時候,他有一股正氣,所以我們叫他‘正氣領導’。之前我們談到過,石牌大戰的時候,他一股正氣地在那里領導士兵,誓死抗敵。當時在我們十八軍就流傳著這樣一段順口溜,是這樣念的:‘方天領導是學術,羅廣文領導是精神,胡璉領導是正氣’,所以后來胡璉帶部隊也打了許多好仗。以后胡璉在十八軍就是很有名的一個名將了,大家都曉得他。
“胡璉這個人很聰明,很能干,有一股正氣。我為什么對胡璉這么清楚呢?原來我在輜重兵團當過一段時間的副連長,當時他們需要人,我們就撥了一部分人給他們,我也參加了,在他那里待了一段時間。他這個人很講究,那時候在前方,他穿的是灰軍裝,軍裝上都補巴巴(補丁)了,但他還是堅持必須帶著白手套,很講究。他治軍很有他的一套,后來帶十八軍也帶得非常好……”
70年過去了,方天、羅廣文、胡璉,甚至是國民革命軍的王牌第十八軍,皆已成昨日歷史。對我們而言,他們似乎很遙遠,然而在周文天老人的心中,他們又仿佛還未曾離去。難以忘記那日,當我將存在手機上的胡璉將軍照片遞到周老眼前時,只見他眼神一亮,他的眼神、表情和語氣都仿若是看見了一位多年未見的老友:“咦!這是胡璉嘛!還是這個樣子。”
照片上的胡璉將軍面帶微笑,意氣風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