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應邀為新學年的學生寫寄語,我寫了下面這段文字:
大學對學術和真理的追求是永恒的,這種追求表現在始終堅定地前行,始終不懈地努力,表現在不盲從、不輕棄、不屈服、不張揚。這種追求就像深深的水,靜靜地流。雖然默默無語,但靜默之中卻蘊含著巨大的決心、執著和勇毅。這是我所理解的大學,這份理解讓我豁然,讓我知道在開學之初與大家說些什么,那就是:學習是對自己的教育。
浸染在大學校園里,透過學習,你發現自己,發現自己的才能,發現自己的內在品質,發現自己獨特的魅力。因為你接受了良好的教育,你發現了自己,這讓你可以從容地走上社會,并有能力承擔起屬于自己的責任。
浸染在大學校園里,透過學習,你不斷培養和發展自己的天賦、才智和精神,讓你可以有厚實的基礎,去解決未來人生路上所遇到的種種挑戰和困難。
浸染在大學校園里,透過學習,你不斷挖掘和發現自己的潛能、追求和內在驅動力,讓你可以有堅實的基礎,去贏取未來人生路上所遇到的種種機會和可能。
學習,正是對自己的教育。所以期待在新的學年里,你為發現自己,培養自己增添更多的知識和技能;你為提升自己、開拓自己沉淀更大的勇毅和胸懷。你的未來,也許取決于很多要素,但是最核心的、最根本的要素,還是你自己。你的命運由你自己書寫,你的未來掌握在你自己的手上,請好好珍惜在學校的每一天,因為正是這些平常的日子,一個又一個學年,讓你教育自己。
在這個春暖花開的新學年開學季,請好好去享受又一個讓自己成長的學年吧!
沒有信仰,則沒有名副其實的品行和生命;沒有信仰,則沒有名副其實的國土。
——惠特曼
信仰
人們總是會去界定大學的功能,一般認為,大學功能沿革主要有三個劃分標志:一是18世紀60年代,以英國工業革命開始為標志的第一次工業革命;二是19世紀80年代,由化學、力學、電磁學等發展引起的科學革命;三是20世紀40年代的第三次工業革命。與之對應的大學功能發展也分為三個階段:1760年以前,大學的功能主要是人才培養,在這個階段,大學中的知識傳承主要是人文知識的傳承,特別是宗教文化知識的傳承,而知識傳承的目的是人才培養。1880年以后,德國洪堡大學進行的科學研究開創了大學功能的新境界,不僅有知識傳承,還加入了科學研究的元素。1920~1940年,美國大學的社會服務功能得以極大發揮,大學功能進一步發展出社會服務。至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大學功能已經由人才培養拓展到知識傳承、科學研究和社會服務這四個功能。20世紀40~60年代,尤其在美國的大學,出現了第五種功能,被稱為文化引領作用。所以大學發展到今天,其功能為五個:人才培養、知識傳承、科學研究、社會服務和文化引領。
這五個功能在今天看來都是非常重要的,也是大學所要發揮作用的五個部分。尤其是技術主導了社會發展之后,很多大學都會把科學研究作為核心功能,最近十年來中國大學爭先把“打造世界一流大學”作為自己的目標,而其中最重要的評價指標就是科學研究,甚至很多大學把研究看得比教學重,很多老師也是把研究放在第一位,因為評估導向起決定作用,而考核又是以研究為導向的。
不過從我的角度看,無論如何界定大學的功能,我還是堅持培養人是大學最根本的功能,也是核心功能,其他的四個功能從某種程度上講,是對培養人這個核心功能的支撐或者完善。我堅持這一點,是從教育本身的功能上理解的。教育功能(Educational Functions)是指人類教育活動和教育系統對個體發展和社會發展產生的作用與影響,大學正是個體轉向社會化的最后一個受教育階段,如何讓學生在大學階段實現社會化的過程,應該是大學的首要功能。
《學記》說“建國君民,教學為先”“欲化民成俗,其必由學乎”。漢代教育家董仲舒在其《對賢良策》中,總結中國教育發展的歷史經驗,向漢武帝提出建議:“古之王者明于此,是故南面而治天下,莫不以教化為大務。”雖然我不想這樣功利地理解教育,但是我也清楚,教育本身的確就是可以完成個體向社會轉化的過程。
從學校教育的角度來說,個體的社會化主要包括四個方面:學習生存技能、內化社會文化、完善自我觀念、學會承擔社會角色。我認為,在這四個方面中,大學前教育關注了技能與認知社會的部分,大學教育則更需要注重自我提升與承擔社會角色。
自我提升與社會角色擔當,需要一個人能夠明確做出判斷,并界定自己的責任和使命。因此,大學教育應該首先是信仰的培養,讓學生在大學期間,能夠真正培養確信的能力,讓人具有內心的穩定性和內在的定力,讓每個學生真正懂得如何樹立明確的價值判斷,而這也是大學教育最有意義和最有價值的部分。
我曾經有機會在不丹向一位上師學習,他在講授如何理解確信這件事時,用陽光與人做了比喻。太陽把陽光灑在大地,它并沒有決定在哪里撒得多一些,在哪里撒得少一些。每個人能夠得到的多少陽光,取決于我們自己。如果我們坐在屋檐下,能夠得到的陽光照射的機會就會少,如果我們站在陽光下,陽光就會照耀在我們的身上,所以不是太陽有偏愛和不公平,而是人自己的選擇決定了獲得陽光的多寡。
得到什么并不取決于別人,也不取決于你的上師、你的父母、你的朋友,甚至不取決于你所在的環境,而是取決于你自己。在任何情況下,確信給予你幫助的人、與你相關聯的人,確信你擁有的一切和所處的環境,會給人帶來極大的福報。人與人之間并沒有什么差別,我們總是認為有差別,因此就會有人羨慕別人所擁有的東西,而悲傷自己所沒有的東西,其實這個世界是公平的,給予每個人的都一樣,就如太陽灑下的陽光,可以收獲多少,卻是我們自己的事情,和我們確信的習慣有關。
佛教確信的最直接體現就是“轉世”的觀點,在不丹靜修之前,我還不能夠理解“轉世”的真諦。同去的占祥問了一個問題,讓我恍然大悟。占祥問的問題是:如何衡量仁波切的水平高低?烏金堪布覺得這個問題非常奇特,在他的認知里似乎從未想到過這個問題,從來不存在評價上師的觀念。我在驚訝烏金堪布如此回應的同時,忽然明白了其中深刻的奧妙。在不丹,人們相信佛法、相信上師、相信輪回,這種確信的心態,可以使人具有敬畏之心、敬仰之心,從而獲得安靜和圓滿。
人需要確立自己內心的信仰。從自然科學的思維方式來看,一切都可以質疑和懷疑,正是這種懷疑一切的科學之心,推動著人類借助于技術和科學,了解自然的規律,也滿足了人類日益強大的欲望和追求。所以,質疑、不崇拜權威、打破規則,創新及超越已經成為我們習以為常的認知。我們相信科學是認識世界最為有效的方法,也推崇挑戰權威的行為,對于懷疑與質疑的精神持有認同和贊賞之心。科學的確是認識世界的有效方法,但是如何認識心、認識人的本性?如何認知人與世界的關系?如何讓心安靜且祥和?科學似乎無法解決這些問題,換句話說,如果要認識自己,認識自己的心,就需要一種全新的思維方式,這種全新的思維方式中的一種就是“確信”,就是信仰與敬畏。
從佛教的觀點來看,建立轉世和輪回的主要論點,是以深刻了解心的連續為基礎,是因緣和報應。佛教相信普遍性的因緣法則,認為一切事物都會改變,都有其因緣,因此不相信有一個神圣的造物主,也不相信有生命可以自我創造。相反,一切事物的生起,都是因緣和合的結果。所以,轉世和輪回是那樣的確定和明確,每位上師都有轉世,每個人都有輪回,源于這樣的確信,恭敬之心油然而生,由此而產生自然而然的信心,因為前世已經做出了體驗。誠如頂果法王所說的:“恭敬心是修行的核心,如果我們心中只存有上師,只感覺熱誠的恭敬心,不管發生什么事,都可以看作是他的加持。如果我們能夠以這種永遠的恭敬心來修行,它本身就是祈禱。”
經常有學生給我寫郵件,這些懷著夢想、興奮和激昂走入大學校園的同學,面對的竟然是無助、困惑、迷茫,甚至是頹廢。他們內心煎熬、感受孤獨;他們獲得好的成績卻無法融入現實;他們背負著家庭的負債和對姐妹的負疚,為了讓他可以讀書,家中姐妹必須放棄讀書;他們拖著疲憊的身體奔波于不同的招聘會場,甚至有些人找不到工作……這些困惑動搖了學生讀書的信心。雖然這僅僅是一部分學生的生活寫照,但是即使沒有這些困境,大部分學生還是無法確定大學生活與未來之間的必然聯系,無法界定知識和命運之間的必然聯系,更加不能確認的是自己到底為什么活著?
在一次給學生的講座中,一個學生問我“什么是信仰”。這個疑問就是上述學生困惑的根源。學生連什么是“信仰”這個概念都感覺模糊和不確定了,由此可以想象得出他們生活中的困頓與焦躁。我在試著回答學生這個問題,也在澄清自己的認識。信仰就是一個人所認定的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一個人具有信仰的時候,他可以很好地接受生活中遇到的任何事情,他可以很明確地以自己的信仰做出判斷而不至于迷茫和混亂。信仰至少包括三種類型:人生信仰、政治信仰、宗教信仰。在三種信仰中,所歷練的都是如何讓自己確信并超越困頓。
近30多年來經濟的發展,無論在物質領域還是技術領域,中國都取得了巨大的進步,然而在人的精神領域卻呈現出一絲絲混沌和焦躁。這是否和大學教育未能完成自己的功能有關系呢?我想答案應該是肯定的。
人活在世上,可以創造無數奇跡,也會遇到很多痛苦與挑戰,如何讓自己的創造有益于世界,如何讓自己遭遇到痛苦和挑戰時能夠安然處之,這就需要信仰的力量。在幼小的時候,我們不曾迷失和困頓,因為那個時候我們信仰父母,確信父母可以給予我們正確的指引;小學和中學的時候,我們也不曾迷失和困頓,因為那個時候我們信仰老師,信仰知識,確信老師可以依賴,知識可以依賴,并給予我們正確的理解。上了大學,進入到社會,我們遇到的挑戰和痛苦加大,獨立承擔責任的壓力開始讓我們困惑,同時因為能力的增強,而在大學里并未擁有確信的能力,我們開始質疑老師、質疑社會,甚至質疑所學到的知識,找不到可以依賴的對象。壓力與質疑導致更大的困頓,加之內心沒有建立信仰的力量,迷惑和困頓帶來了更大的痛苦,因為信仰缺失所產生的惡果又加重了這些痛苦和挑戰。我們自身的困頓大部分源于內心信仰的缺失。
曾經有機會輪次在中國幾所商學院任教于MBA/EMBA,學生非常熱愛學習,但是與新加坡國立大學學生的不同之處在于,在中國商學院讀書的學生更愿意評價老師,更關注同學關系網絡,他們不是確信回到學校一定要在學習上獲得大的突破,相反他們更看重學校是否出名,校友是否有影響力,能否在同學中建立深厚而有價值的關系。所以中國商學院在推介課程時,會以更大的篇幅來推介校友;商學院動用很大資源和精力建校友會、設計各種學生活動。為學生服務并沒有什么錯誤,讓我所擔心的是其目的。在很多學生的內心中,并不相信管理可以在課堂上學習,也不相信老師有能力提供更多的指引,因為在學生看來,他們自己的管理經驗完全超越了老師。
我曾經聽過一個國內很有名氣的企業家對一位教授說:“您上課什么都不講就是對學生最大的幫助。”帶著這樣的心態回到學校讀書,能夠有多少收獲就可想而知了。這個時候,我真的開始懷疑每個商學院所做的課程教學評價是否正確,課程結束后,學生為上課老師做評估,這個分數決定老師是否能夠拿到完整的課酬,能否獲得績效考核的成績,能否繼續擔任課程的主講教師,甚至有些學校把這個分數和老師的職稱評定掛鉤。兩種老師能夠獲得高的分數,一種是學生自己服氣和欣賞的老師,一種是討好學生、讓學生用人情來打分數的老師。真正糟糕的是:學生和老師之間形成了一種奇怪的關系,不再是學習關系,而是交易關系。通過教學使老師與學生各自能力提升的目標,已經被這種莫名的關系傷害了。
真的是因為老師的企業實踐能力沒有學生強,學生就該認為在老師那里學不到東西嗎?事實一定不是這樣,學生學到東西與否還是取決于學生自己。我為此專門寫過一篇題為“管理學教授可以貢獻什么價值?”的文章來闡述這個問題,我覺得管理者回到商學院學習,是獲得一個自我反思的空間和時間,是一個可以幫助自己轉化和提升的過程,如果學生自己不能轉化自己,就無法真正學到東西。我承認老師有局限性,老師對企業實踐的問題沒有更好的體驗和沉淀,但是這不意味著老師不能講授管理理論,因為科學的方法,深入的研究,依然可以得出規律性的認識。如果學生愿意信任老師,具有敬畏之心,收獲的人一定是學生自己,而不是老師。曾經花時間到北京大學哲學系聽中國哲學課程,每位老師都給了我很大的啟發,讓我了解到之前未了解的東西,對《易經》的理解,對和諧的理解,對老子、孔子、莊子的理解,也包括對佛學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