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在愉快與期待中(2)
- 羅生門01:回憶
- 蔡駿
- 3105字
- 2016-08-17 09:17:10
某日,某青年工人(又是青年)進入球磨機內檢修,他忘記掛出告示牌,另一工人不經檢查,沒有喊話,關閉了鋼門,開動機器。肉體與石頭,就這樣關在緩慢旋轉的鋼桶內,在不露痕跡的內部擊打中,混為一體,人與巖石最終碾磨成均勻的細粉。事后,只在燒成的水泥里,化驗出了細微的金屬物質,即青年人的鋁質皮帶扣或鞋釘遺留的金屬元素。同上,廠方無法將體積更為巨大的幾十噸水泥,做一座巨大的墳墓,而且這個批次的石灰石粉末,也已按正常工序送進電窯,焙燒成優質425號硅酸鹽水泥了,鑒于這種高溫的燒結過程與火化處理尸體的方式一樣,廠方與家屬經過無數次事故協調,家屬終于同意,取走與骨灰重量差不多的部分,其余都被用于某一建筑項目上了。
以上兩位當事人之死,已沒有“愉快”一說,按照案發的情狀想象,地獄也不過如此。芥川龍之介寫到地獄,“血池”里被煎熬的犍陀多,之后被天國之佛偶然發覺,念他在凡界不踩踏螞蟻、常行善事,佛就放下一根蛛絲救他,天國池水下面是十八層地獄,蜘蛛絲順雪膚冰肌的荷花釣下去,就有麻繩粗細;犍陀多抓緊了努力攀緣,但此刻,同是在血池里的無數鬼魅,同樣是順蛛絲往上爬,犍陀多擔心蛛絲會斷,咒他們滾開,一語既出,蛛絲斷了,他只能重落血池中——芥氏寫道:“在佛足周圍,玉石般潔白無瑕的荷花,浮起莫可名狀的清香,極樂凈土,大概已近正午了?!?
讀一位“有鬼論者”小說稿,全文細寫某人在中心醫院白日撞鬼的經過——作者與鬼怪總有牽扯,屢遭麻煩,小說結尾,講他經過了省中心醫院走廊,很晦氣碰到一接尸車,他立刻躲入附近電梯,多次按鈕,梯門紋絲不動,他意識到有鬼擋門,惶恐猶豫之間,電梯的超重鈴聲忽然嘟嘟嘟叫個不停,讓他感覺,鬼怪已聚集電梯,他已被鬼所圍,于是大駭,奪門狂奔出去……
愉快輕松的鬼敘事,只是《何典》的江南鬼話,講鬼家、鬼兄弟、鬼男女、鬼情事,名稱繁多:活鬼、餓殺鬼、牽鉆鬼、臭鬼、扛喪鬼、雌鬼、形容鬼、六事鬼、色鬼、輕腳鬼、豆腐羹飯鬼、讒謗鬼……這細致的統計精神,曾被魯迅稱道。
人生最重大的結局應該不是鬼,古人說死比天大,但是日常流行劇或網絡語言里,卻是輕松隨便出現“去死吧!”的對白。
上海的普通家常女人,完全不是一般附會的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月份牌、四十年代摩登旗袍形象,只彌漫真實人間的煙火,她們喜歡“死人”“死腔”的口頭禪,憑聲氣的強弱軟硬,判斷是表示了愉快,還是憤怒。
滬語“屈死”一詞,也是以前上海婦人常用語,開心、發嗲、扭捏、親密時刻,前置一個“阿”字——稱呼對方(大多為男子)“阿屈死”,更能表達一種柔情與憐愛,這與北方“打是親罵是愛”、北方女子說的“死鬼”相似,愛恨交織,隨意順口。只是滬語版這三項的語氣,如果音調忽然轉為尖厲,即“吵相罵”最有力的武器。生于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上海普通女子,公共場合厲聲相罵對方“死人”“死腔”“瘟生”“屈死”,后一句的態度,更有某種不屑——巴望對方速死,必是委屈中的死,極不安、極其潦倒不堪的死?!八烙杏喙肌薄獪Z“口眼不閉”,即“死不瞑目”,“死”理該夾帶更多遺憾才好。
最接地氣也最喪氣的是滬劇通俗經典,童養媳角色“阿必大”,一個可憐的上海小女子,她永是在公開場合,面對廣大滬劇觀眾,被其惡婆婆無窮無盡當臺辱罵,婆婆一口浦東本地話,屢斥她“死人”“死棺材”“死貨色”“死不臨盆”。
民間粗口,詛咒他人盡快死掉的條目,上海冷酷而充足:“死貨色”“死赤佬”“尋死”“黃浦江沒蓋頭”“浮尸”“爛浮尸”“快去跳黃浦”“去鐵板新村(火葬場)”……浦東方言中,愛恨交織使“棺材”兩字出現率高,“小棺材”“脫底棺材”“死棺材”“長棺材”“矮棺材”“戇棺材”“辣棺材”“壽(蠢)棺材”……東北話關于棺材,只有“棺材瓤子”一例——棺材等于瓢,居中尸首即瓤——一般形容病入膏肓的樣貌,藥石無靈的狀態,等于上海舊版語言:“死坯!”死是一種已定型的坯件,一種直接指向、直接詛咒——五十年代大陸內部出版的小說,著意丑化蔣介石的《金陵春夢》《侍衛官日記》中,老蔣常掛嘴邊“娘死匹”之“死匹”,可能是“死坯”的轉音,這句強有力的滬語,大約是從浙江寧波方面傳入的。
值得安慰的是,任何地域的方言,都是依靠肉體存在與消亡的。方言的鮮活生命,總在分化與流變,因此上述的惡語在上?!?0后”“80后”的人群里,基本不再被使用,只在一個議論股票的場合,我聽某小青年滑出一句上一輩的老話:“自家尋棺材困(自找倒霉)。”
他當時臥在車中,看到了高速路上方出現“上?!弊謽樱鋈桓杏X司機連續變道,最后的瞬間,司機大幅度拉了方向,他所在的副駕駛位置迎面就撞上了卡車,車窗立刻被削平。
所幸他當時放低座椅小睡,也沒系保險帶,前方卡車的后尾直接鏟掉了他面前的窗、車蓋,擦著他頭皮過去,他的前額掀開一個大口,血順著后頸涌流,流到后背、后腰,他沒發現自己流血,不覺得痛,他從車里掙扎爬出,立刻聽到了刺耳的警報聲。
幾乎是同時,他竟然被幾個藍衣人緊緊扶起——在撞車后六十秒,他眼前居然出現了專業急救醫務人員,三分鐘內,他就被抬上了救護車,真是難以想象——也就是說,在飛駛的車流中,在流動的幾千幾萬輛的車河中,有一輛回滬的救護車,一直緊緊尾隨他的車,不依不舍,緊跟在后,有如保鏢跟班——世上就有如此巧事!因此車禍既出,他立刻被救助,被包扎,救護車拉響警報,三十分鐘內趕到了上海長征醫院,一小時后,他已經躺在安靜的手術臺上。
他痊愈后告訴我說,如沒有這輛緊跟不舍的救護車,他必將失血而死;如果當時他沒有放下座位睡覺,按交規他必須系緊保險帶坐直,想必也是死了,強大的慣性,將他沖到了車的右側,卡車尾部一個方鐵件,直接插入后排正中的椅背,穿透了一個大洞——即使奔馳700、四氣囊也沒用,如果他不滾到一邊,他只能留下人生最后一張的數碼照片了,十字軍東征圖畫,一柄巨劍插胸的死態,交警拍下來存檔。
說到這里,他和我都想到一位模糊而遙遠的人物,一個叫大韋的上海青年。
那是深秋季節,收獲的豆秸都集中在田壟上,等待機器脫粒,每天一早,我們用小鍋爐的蒸汽管,化解凍住的脫谷機油管,然后正式發動機器工作,每天都這樣,我們和大韋就在這架小鍋爐附近工作,修理常有故障的幾臺脫谷機。夜晚的白霜還沒被初陽融化,寒風刺骨,脫谷機排出柴油黑煙,豆秸的香味,以及大地一般褐黃色的灰霧,寒風永無止境,為此,女青年們都戴著各種頭巾,紅、藍、灰色頭巾。大韋是組長,記得在這個清晨,他獨自回到了小鍋爐前,驅趕幾位烤火的上海女青年,通知她們機器已經正常,可以去工作了。這段對話很愉快,引起女青年們一串“銀鈴般”的笑聲。然后,大韋在鍋爐前坐下,也就在這個瞬間,他獨自坐下休息的一刻,面前的小鍋爐爆炸了,鐵制的爐體并沒有裂開,而是像一匹飛馬,一口有魔力的銅鐘,整體騰空而起,飛落到十米開外的地方,攜帶大量蒸汽和煙霧,四濺的爐火引燃附近的秸稈,等一切安定下來,我們才發現大韋躺在地上——鍋爐確實飛越了他的頭頂,但鍋爐下方的鐵腳,碰到了大韋的前額。我們蹲下身來叫喚他,發現他的前額,只有一小塊不起眼的傷痕。我們抬起他放在馬車上,趕往農場,在一路的顛簸中,我們看見大韋的雙耳流出了粉色的腦漿,他哼了一聲,全身動一下,或只是因為馬車的顛簸,他就在去農場的半路上死了。
他是在四十年前被埋掉的,突然到來的死亡,讓我們無法接受,之后有人解釋為這是一種“好死”,大韋的死,算是爽快的,應該沒一點兒痛苦吧,他安息的地方,是“青年墳地”。我們和女青年們,在大韋的棺材里先后放置了食堂的饅頭、糖三角、一盒上海產的“梅林牌”午餐肉、撲克牌、他的新皮鞋,還有他自己的照片。
如今,有誰會做大韋去世四十周年的祭文呢?彈指間,日子就這樣的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