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宇澄/文
某人打算自殺,卻恐懼如何去死,最后,他加入了“愉快死亡俱樂部”,被安排在一處鳥語花香、風景優美的療養院,好吃好喝供著。剛到的每一夜,他都十分緊張,擔心后半夜有人進來搞死他,結果夜夜平安,什么可怕事都沒發生。一位美麗護士卻出現了,而且相談甚歡,使他漸漸萌生戀愛之心,有了不死之想。到最后那個傍晚,甜蜜的女護士表白說,明天就將答應他的求婚。他也再一次告白說,他早已放棄了死的愿望,從此可以過全新的生活了……他在興奮和等待中沉沉睡去。凌晨時分,“愉快死亡俱樂部”主任出現在他身邊,果敢地為這位已深度麻痹的甜蜜男人,做了安樂死。在愉快與期待中,他帶著幸福與希望,不知不覺死去了——俱樂部發言人說:本俱樂部遵守了最人性化的服務,密切關注來賓精神狀態,目的就是,讓來賓死得好,死得妙,死得毫不知曉,死時懷有最甜蜜的憧憬,協助來賓能夠在幸福滿意中,不清不楚死去——這是一部日本小說的內容。
愉快中突然地死,其實是不堪的,記得一例:
電業人員在崇山峻嶺架設電纜,當日工作是:布線量綿延數公里,每座山頭豎起了電纜鐵架,纜線已全部懸掛于每座鐵架間,垂落于每個山坳里,只等給出信號,遠山之外的大馬力卷揚機發動,同一時間拉升電纜到一定的高度,工程就告完成。
在沒有無線通訊的年代,這是個難忘的上午,各座山頭都站有觀察員,手執紅旗——卷拉電纜的命令,由遠方終端的總指揮發布,只需第一人舉旗,附近山頭便可見到,于是依次舉旗,山山舉旗,如此一直傳遞到終點。現在一切準備就緒了,總指揮一聲號令,紅旗一舉,沿線的紅旗,次第舉起,大馬力卷揚機發動,快速牽拉整條電纜。
沒想到的是,總指揮“拉纜”命令之時,沿線某觀察員卻沒察覺到就在腳下的深邃山坳里,有一青年走動,那是個眉清目秀的城市青年,口里背誦惠特曼的詩句,山風吹拂他烏亮的頭發,雙手牽拉直落山下的電纜上,獨自往上攀登。他是一小學教員,剛來此地就職,喜愛山巒,贊嘆自然的魅力,他想盡早瞭望山頂的風景,四面都是濃密的植物,根本看不清上方情況,山頂的信號員也看不到他。時辰一到,各山頭小紅旗高舉,如烽火臺發出連鎖信號,數十里之外卷揚機同時發動馬達,滑輪飛快牽引電纜;而那位青年卻獨自在青山綠影間愉快呼吸,逐漸向上攀緣,小鳥鳴囀,引發他胸中的詩情,步換景移之中,掌中的纜線忽然猛地上升,他下意識緊抓十指,整個身體就被提升到了半空——剎那間松手還來得及,但一種本能的猶豫或選擇,他十指緊攥,電纜三秒上升一個高度,也就是在瞬間,他已懸吊于電纜上。是生還是死,是放手或緊握,即刻也就是飛升十層樓的高度,四十秒,他已高吊于一百八十米上空。到此刻,信號員才發覺纜上有人,搖旗吶喊,可惜這種特別的旗語,沒經事先的約定,更沒有步話設備報警的敏捷——其實即便終端發現情況,立刻按下閘刀,倒車放線,時間仍是不夠的了——信號員眼看著青年雙手懸吊高空,四周的群巒依然壯觀美好,而他變為喊叫嘶吼,為雙臂緊吊的沉重感而痛哭,終于大叫一聲,他掉下了山坳。
記得是1976年,我的朋友,北方小車站的某卸煤工來信告訴我,某夜他啟開一節車皮,在布滿寒霜的煤堆上,發現了非法搭車者,男女老小共六口人,以及一家子的鍋碗瓢盆、被褥細軟。全家六人緊抱一處,凍得鐵硬。
這些盲流人員,估計是在山東、河北某小站扒的車,東北地區一直是歷史上“闖關東”終點站——有個興安嶺老伐木工說,不論民國初年、康德年,還是現下,山中如發現一小塊林間空地,有獨戶小房,近旁有零星開墾田,雞狗若干,那就是歷史傳統“闖關東”的終點站了。這種謀生方式,持續兩百年了吧,離群索居,無鄰無朋,也許新到,也許已住好久了,不知今夕何夕,不知“文化大革命”,不知道三年前林彪飛機失事……
這個隆冬的深夜,鐵路煤場的卸貨因此稍受影響。卸煤這一行業,一人一把大板锨勞動,每夜個人指標是二十噸的量,在冬季車皮中發現凍死鬼,不算少見,但這次人數最多,而且是一家子。工人們只能確信,這些人在凍死之前,都已昏迷,根本不會覺得苦、覺得冷,渾身甚至會陣陣發熱——凍死在雪地的酒鬼,經常就是脫得光光的。但這一回,六人都穿戴很多,抱得很緊,是關內百姓恐懼東北的寒冷吧。唉,他們最大的失誤,一定以為這是慢班貨車、煤車,自然會是呼呼喘氣開開停停,一個小站一個小站地臨時停車。鐵路段都這樣,經常要加水加煤,換司機,換“小燒”,扒車人就此可以下車活動,暖一暖身子。沒有料到,鐵路上常也有臨時的特快,在某一個時間段,貨車也會兩天一夜走完全程,一刻不停留——在無窮無盡的寒風和雪花中,在鏗鏘的車輪與均勻搖晃里,人蜷縮在一起,根本無法跳車,只能隨車一直奔向遙遠的北方,奔向夢中的死亡,日夜置身于飛駛不止的露天貨車上,氣溫達到零下五十度,甚至更低。
老幼六口人凍在一起,一個巨大的糾結的尸團,在零下三十度嚴寒中,根本無法分開,體量極沉重,形狀不規則,難以從車皮兩側的活門牽扯出來,最后是用車輛段的活動吊,小心卸下,擺放于一輛鐵路平板電瓶車上運走了。按如今人道的設想,必先運送到一間有暖氣的環境里慢慢融化開;當年的處理應該更簡單,一般農民外出,身上不會帶有公社介紹信,全國百姓都沒有身份證,那時的公安無法做聯網公告以求尸源,一般鑒定以后,也就是掩埋了。
這一夜,裝卸工朋友們調了工作,改去另一道岔,卸下成噸的凍秋梨,這是東北主要的年貨,梨子又小又黑,凍成一筐筐石頭,咔咔作響,硬如鐵蛋。
“大煉鋼鐵”年代,大小鋼鐵廠都愿意“高產報喜”——當時流行的一種虛報語言,也叫“放火箭”“放衛星”“向國慶獻禮”等。某鐵廠制作發明了一種大容量的鐵包,煉出的鐵水注入這大鐵包,由天吊運到澆鑄車間一次澆注,可以“多、快、好、省”出許多倍的效率,但是這個鐵包有暗病,某一次吊經車間上空,忽然就倒扣下來,全包通紅的鐵水,傾倒在一青年人頭頂,煙霧消散后——其實只有一秒不到的時間,青年就不見了,車間中央出現了涅槃,一堆滾燙冒煙、逐漸黯淡凝固的鐵水,大量消防水槍射向它,最后形成一整塊幾噸重的深沉黑鐵,自然火成巖模樣。
廠里所有人員,個個傻眼,不知如何面對它、面對死者家屬。一般通情達理的解釋就是,這位好青年為“祖國的鋼鐵事業獻身”,工廠內部開了“處置遺物”現場會,某爐前工強調了鐵水的高溫,認為該青年死得毫不痛苦,也來不及痛苦,不用一秒,他就變成了蒸汽,閃電一般死了。另一位技術員解釋,在物理意義上,青年人早已揮發殆盡,眼前依舊是一整塊“支援國家建設”純粹好生鐵,內里已沒有絲毫的人體成分了。
然而家屬的態度,卻出現了一種意想不到的強烈反彈,堅決要求保存這件巨大鐵塊,雙方長時間協調無果,廠長只得同意暫存它,但它那么沉重,那么大的體積,作為家屬也根本沒地方接回停放,車間會議最后決定,把它運到工廠的后院,算是青年工人臨時的墳墓。很多年過去了,換了幾任廠領導,大家已不記得車間后院有這么一塊巨大的、不長一根草的生銹鐵塊,只有家屬有時來哭它……再是很多年過去了,這家鋼鐵廠應該是買斷了工人們工齡,廠子都已經改房地產了,不知這巨大鐵塊的最終命運如何。
(一位作家好友來信說,忍不住把這節“鋼鐵墳墓”寫成一篇小說發表了……這讓我想到了體裁和篇幅的意義,表現一種短暫的瞬間,哪個樣式才更合適?我并不明白。)
“紅革”水泥廠,有巨大球磨機數座,單機為一種直徑四到五米、鋼質橫臥狀圓桶構成,桶側有進料口,加入數十噸的石灰石料、千百顆十公斤大的鋼球,蓋上坦克艙樣式的密封鋼蓋,啟動機器,整個桶身緩慢滾動,依靠內部鋼球的相互擊打,將石灰石緩慢粉碎,研磨為半成品的粉末,然后入窯燒成水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