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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寫生帖

昔有一畫家,作畫一幅。其他畫家皆用各種貴重顏料,濃墨重彩,力圖使畫面醒目。然而該畫家只用一種顏色,畫面出現奇異的紅光。別的畫家走來問:“卿何處得來此色?”他微微一笑,依然垂頭作畫。畫面越發紅艷,而畫家的面色愈見慘白。一天終于死于畫前,營葬時,解其衣觀之,見左胸有一疵。人皆曰:“彼于此得彼色矣!”未幾,人皆忘其人,而畫永葆其生命。

——奧利弗·施賴納[14]《畫家的秘訣》

哀音

你曾經在靜寂的夜晚,傾聽過江湖藝人彈奏的琴聲嗎?我生來雖不是個感情脆弱的人,但每每聽到那種哀音,總是止不住淚水涔涔。我雖然不知道原因何在,但聽到那樣的哀音,我便回腸九轉。

古人說,所有美妙的音樂,都使聽者感到悲戚。確乎如此。小提琴的嗚咽,笛聲的哀怨,琴聲的蕭涼,從鋼琴、琵琶類到一般鄙俗的樂器,平心靜聽的時候,總會喚起我心中的哀思。哭泣可以減輕痛苦,哀樂比淚水更能撫慰人心。嗚呼,我本東南西北人。我曾經夜泊于赤馬關外,和著潮聲慷慨悲歌;我曾經客旅于越南,夜聞民歌俚曲而悲泣。我曾經于月明風清之夜,耳聽著中國海上的欸乃之聲;又曾經在一個雪天的清晨,行進于南薩的道上,聽趕馬人的歌唱。這些都打動了我的心扉,然而都不如那街頭斷斷續續的琴聲更令我肝腸寸斷。

一個可以聽到百里之外聲響的降霜之夜,一個月色溶溶、明凈如水的夜,白天的騷動都一齊變得死寂了。在這幽靜的都市之夜,忽然響起了三弦的聲音。那琴聲忽高忽低,漸次向遠方流去,不一會兒,又消失了。打開窗戶,只見滿地月色。你且靜下心來,聽聽這一剎那的聲音吧。彈撥者似乎無心,然而在我聽來,三條琴弦卻仿佛牽系著人們心上的億萬條神經。其音一個高昂,一個低回,如人唏噓嘆息。仿佛自亞當以來的人間所有苦悶煩惱,一時集中起來,對天哭訴。一曲人生行路難,不能不使我愁腸百結。啊,我為此哭了。我不知眼淚為何而下。我自悲乎?悲人所悲乎?不知,不知,只是此時此地痛感人類苦痛的煩惱罷了。

上蒼使才華橫溢的詩人歌不盡人間悲歌,上蒼使巷閭無名的村婦代別人對天悲訴。有言之悲不為悲。我在這哀音之中感到無數不可名狀的苦惱,無數的鮮血,無數的眼淚。因而,聞之使人哀痛不已。

容我妄言。每當聽到江湖藝人的一曲演唱,仿佛聽到有罪的孩子母親伏膝悲泣;仿佛感到熱戀的人們正在追尋令人沉迷的愛情。“平靜而悲哀的人生音樂。”[15]每誦讀這樣的句子,我就想起這種哀音來。

可憐兒

太陽落到伊豆山頭了。葉山海濱,金色的波濤時漲時退。

我散步返回長者崎。

我低著頭走去,忽聽沙灘簌簌有聲,兩個大小不等的影子橫在眼前。抬頭一看,原來是兩個人。

年長者是一位保姆打扮的婦人,四十光景。另外一個是七八歲的女孩子,模樣很清秀。蓬松的頭發從中分開,在白皙的額頭上疊成波浪形。她身著紫花的外衣,腳踏紅帶子的防雪鞋。

老婦人沉默無言,少女也沉默無言。少女美麗的面孔上,帶著一種小孩子不應有的悲傷凄涼的神色。

這是誰家的孩子?

我向下海的漁夫的妻子打聽,她低聲答道:“那是秋田先生家的阿芳啊。”

秋田!是那位最近因家庭矛盾而自殺的秋田子爵夫人的女兒嗎?

我回頭瞧了瞧,她倆走進那座大巖石的陰影里,紫花外衣的衣袖隱約可見。

我低著頭漫步,沙灘上留下一串小型防雪鞋的足跡。

我依然低著頭漫步。

夕陽的光輝灑滿了海洋、山野。今天又寂寥地過去了。海濱沒有一個人影。波濤連續地涌來,在腳下碎了,于是又一次涌來,又碎了。

漁船從三段洋面上駛過,那欸乃之聲,在傍晚的天空凄涼地回蕩。

我的眼睛熱了,淚珠撲簌撲簌落在沙灘上。

可憐的孩子!你的母親是個美人,她是被懇求做了秋田子爵夫人的。誰曾料想,鳳凰落架不如雞。

丈夫是世家貴族,吃喝玩樂,無所事事。他換過三任妻子,十一任小妾,花眠柳臥,調戲民女,晝夜待在別墅里,醉生夢死,全家盡為之苦惱。

夫人嫁給他,生下女兒芳子。

她很少博得丈夫的歡心。丈夫的放蕩行徑給夫人帶來了長久的不幸。

妾從她身上奪去了丈夫的寵愛。丈夫同她斷絕了關系。前妻之女時常欺侮她。尋求愛情,未得;渴望自由,也未得。請求離婚,沒有準許。遭受懷疑、詆毀、虐待、幽閉。她對這個世界絕望了,最后于某月某日在葉山別墅倉庫的二樓上使用短刀自盡了!

可憐的母親!可憐的孩子!

一邊走一邊想,不覺來到森戶橋上。夕陽映在諏訪臺高聳的建筑物上,圓形的墻壁一派明凈。不用問,那就是那人的別墅了。左手可以看到夫人自殺的那個房間,夕陽照在玻璃上,金光耀眼。

我憑欄站在橋上。一只烏鴉從橋對面的松樹上飛起來,啞啞地鳴叫著,掠過那座別墅,向遠處山巒沖去。

太陽沉沒了。

光明如夢幻般地消泯了。冥冥暮色淹沒了世界。我在黃昏里默然佇立。

海運橋

不寫年,不寫日,沒有前,沒有后。

我正想渡過位于東京日本橋區第一國立銀行附近的海運橋,無意中看到橋腳的公共廁所旁邊有一群人。

一個四十五六歲,裝束鄙俗的婦女,蓬頭垢面,身穿灰褐色的布單衣,腳趿兩只不一樣的木屐,背著剛剛兩歲的女兒,手里牽著五歲的男孩,低著頭站在那兒。警察正在向她盤問著什么。

忽然,那婦女簌簌掉淚了。她一只手牽著兒子,另一只手兜著背上的孩子,滿臉淚水,也沒辦法拭一下。

背上的孩子昏昏欲睡,手里的孩子帶著怪訝的神情望著母親。另外兩個男孩子,一個十歲,一個七歲,他們都心不在焉地望著河水。

我心中不禁惻然,走近傾聽警察的問話。原來她丈夫離家出走,不知去向。由于付不起房錢,今天從大雜院被趕了出來,正走投無路呢。

還有幾個過路人站著聽他們談話,不久便急急離開。一個乘在華美人力車上的紳士,向這邊瞥了一眼,接著就急速駛過,車聲轆轆,一直走進了銀行的大門。

我摸摸袖底,囊中沒有分文。我嘆了口氣,向河對岸望去。第一銀行的建筑物宛如城堡,屋頂的旗幟在高空里忽拉拉飄飛。

那里金錢萬貫。可是——啊,可是——

二十余年前的往昔,一個童子被一個大人牽著手,從肥后[16]的木山這個村鎮經過。

當年是明治十年,童子到親戚家里躲避戰爭[17]。

木山鎮是薩摩軍的大本營,這里設立了醫院,到處都可以看到薩摩人。大小不同的步槍像稻草一般堆積起來。有的披著滿是泥污的藍毛毯,一邊捉虱子,一邊打瞌睡。有的縫補撕壞了的短褲。有的一邊擦拭武器,一邊高聲談話。童子左顧右盼,耳邊響著聽不懂的薩摩方言,膽戰心驚地牽著大人的手向前走。這些連吃敗仗、缺少彈藥糧草、運命日蹙的士兵,哪里還有心思取樂呢?然而到處都聽到他們在高聲地談笑。在童子眼里,這幫人似賊非賊,似鬼非鬼。對面走來一個男子,穿著褪了色的灰色西服,腳趿木屐,紅色的刀鞘里插著長刀。他左手纏著繃帶,吊在脖頸上,右手握著一束盛開的山櫻,信步走來。忽然,旁邊店里一個磨刀的男子喊住了他。于是他把這束櫻花送到那人的鼻子底下,匆匆忙忙說了幾句什么,呵呵地笑起來。然后他把櫻花送給恰好打身邊經過的童子。

“樣子太可怕了吧。哈哈哈。”

說罷,大笑而去。

童子拿著櫻花走了四里多路,隨后把花扔進路旁的小河。

那個童子就是現在還記得此事的我。腰里挎著朱紅刀鞘的男人叫什么名字呢?他現在怎么樣了?至今杳無消息。二十年來,每當看到櫻花,那個腰挎朱紅刀鞘的男子便不知從何處飛奔而來,仿佛就站在我的眼前。

我家的財富

房子不過三十三平方,庭院也只有十平方。人說,這里既褊狹又簡陋。屋陋,尚得容膝;院小,亦能仰望碧空,信步遐想,可以想得很遠,很遠。

日月之神長照。一年四季,風霜雨雪,輪番光顧,興味不淺。蝶兒來這里歡舞,蟬兒來這里鳴叫,小鳥來這里玩耍,秋蛩來這里低吟。靜觀宇宙之大,其財富大多包容在這座十平方的院子里。

院里有一棵老李樹,到了春四月,樹上開滿了青白色的花朵。碰到有風的日子,李花從迷離的碧空飄舞下來,須臾之間,滿院飛雪。鄰家多花樹,飛花隨風飄到我的院子里,紅雨霏霏,白雪紛紛,眼見滿院披上花的衣衫。仔細看有桃花、櫻花、山茶花、棠棣花、李花。

院角上長著一棵梔子。五月黃昏,春陰不晴,白花盛開,清香陣陣。主人沉默寡言,妻子也很少開口。這樣的花生在我家,最為相宜。

老李樹背后有棵梧桐,綠干亭亭,絕無斜出,似乎告訴人們:“要像我一般正直。”

梧葉和水盆旁邊的八角金盤,葉片寬闊,有了它,我家的雨聲也多了起來。

李子熟了,每當沾滿了白粉,琥珀般的玉球骨碌碌滾到地面的時候,我就想,要是有個孩子,我拾起一個給他,那該多高興啊!

蟬聲凄切之后,世界進入冬季。山茶花開了,三尺高的紅楓像燃著一團火。房東留下的一株黃菊也開了。名苑之花固然嬌美,然而,秋天里優雅閑寂的情趣,卻薈萃在我家的庭樹上了。假若我是詩翁蛻巖[18],我將吟詠“獨憐細菊近荊扉”,使我慚愧的是,我不能唱出“海內文章落布衣”的詩句來。

屋后有一株銀杏,每逢深秋,一樹金黃,朔風乍起,落葉翩翩,恰如仙女玉扇墜地。夜半夢醒,疑為雨聲;早起開門一看,一夜過后,滿庭燦爛。屋頂房檐,無處不是落葉,片片紅楓相間其中。把黃金翠錦都鋪到我院子里了。

樹葉落盡,頓生凄涼之感。然而,日光月影漸漸增多,仰望星空,很少遮障,令人欣喜。

國家和個人

家家戶戶掛著國旗。到處都有凱旋門。

日清戰爭[19]結束,今天是大元帥陛下由廣島凱旋的日子。

新橋車站附近人山人海。男女老幼,熙熙攘攘,有的謾罵,有的嘲笑。人頭攢動。“奉迎圣駕”的紅、紫、白、藍的彩旗,在五月的天空隨風飄揚,充滿了愛國忠君的氣氛。

忽然,兩三輛堆滿稻草的貨車,沖開人群,硬是闖了過去。警察一喝,車子立即停下了。

這時,聽到背后有人嘀咕:“干什么呀,畜生!有什么好看的!哇啦哇啦嚷什么!畜生,車夫又怎么啦?”

我驚愕地回頭瞧瞧,回頭瞧了又是一陣愕然。

我的背后站著一個散工模樣的人,須發蓬亂,面色黃中帶黑,透出奇怪的光亮;顴骨突出,深陷的眼窩里沒有一點活氣,只是閃著一種餓狼般兇狠的光。他穿著襤褸的單衣,袒露著胸脯,腰中扎著繩子,光著腳板。

沒有比饑餓更可悲的,也沒有比饑餓更可怕的。饑餓可以迫使人吃人。饑餓可以毀掉整個巴士底獄。

愛國,忠君,任憑你去說。

但愿不要使陛下的臣民們遭受饑餓。

斷崖

從某小祠到某漁村有一條小道,路上有一處斷崖。其間二百多丈長的羊腸小徑,從絕壁邊通過。上是懸崖,下是大海。行人稍有不慎,一步之差,便會從數十丈高的絕壁上翻落到海里,被海里的巖石撞碎頭顱,被亂如女鬼之發的海藻纏住手腳。身子一旦墮入冰冷的深潭,就會渾身麻木,默默死去,無人知曉。

斷崖,斷崖,人生處處多斷崖!

某年某月某日,有兩個人站在這絕壁邊的小道上。

后邊是“我”,前邊是“他”。他是我的朋友,竹馬之友——也是我的敵人,不共戴天之敵。

他和我同鄉,生于同年同月,共蕩過一只秋千,共讀過一所小學,共同爭奪過一位少女。起初是朋友,更是兄弟,不,比兄弟還親。而今卻變成仇敵——不共戴天的仇敵。

“他”成功了,“我”失敗了。

賽馬中同樣的馬,從同一個起跑線上出發,是因為足力不同嗎?一旦奔跑起來,那匹馬落后了,這匹馬領先了。有的偏離跑道,越出了范圍,有的摔倒在地,真正平安無事跑在前頭,獲得優勝的是極少數。人生也是這樣。

在人生的賽馬場上,“他”成功了,“我”失敗了。

他踏著坦蕩的路,獲得了現今的地位。他家資豐盈富足,父母疼愛。他從小學經初中、高中、大學,又考取了研究生,取得了博士學位。他有了地位,得到了官司職,聚斂了那么多財富。而財富往往使人贏得難于到手的名譽。

當“他”沿著成功的階梯攀登的時候,“我”卻順著失敗的階梯下滑。在某個時候失掉了家中財富,不久父母也相繼去世。年齡未到十三歲,就得獨立生活了。然而,我有一個不朽的欲念,我要努力奮斗,自強不息。可是正當我臨近畢業的時候,剝蝕我生命的肺病突然襲來。一位好心的洋人,可憐我的病體,在他回國時,把我帶到那個氣候和暖、空氣清新的國家去了,病狀逐漸減輕。我在這位恩人的監督下,準備功課打算報考大學,誰知恩人突然得急癥死了。于是我又孑然一身,漂流異鄉。我屈身去做傭人,掙了錢想尋個求學的地方。這時,病又犯了,心想,死也得化作故鄉之土,便返回故國。在走投無路、欲死未死的當口,又找到了一條活路。我做了一名翻譯,跟著一個洋人,來到海邊浴場,遂同二十年前的“他”相遇了。

二十年前,我倆在小學的大門前分手,二十年后再度相逢。他成了明治天下一名地位顯赫的要人,而我只是一名半死不活的翻譯。二十年的歲月,把他捧上了成功的寶座,卻把我推進了失敗的洞穴。

我能心悅誠服嗎?

成功能把一切都變成金錢。失敗者低垂的頭顱卻盡遭蹂躪。勝利者的一舉一動都被稱為美德。“他”以未曾忘記故舊而自詡,對我以“你”相稱,談起往事樂呵呵的,一提到新鮮事,就說一聲“對不起”,但是他卻顯得洋洋自得,滿臉掛著輕蔑的神色。

我能心悅誠服嗎?

我被邀請參觀他的避暑住居。他兒女滿堂,夫人出來行禮,長得如花似玉。誰能想到這就是當年我同他爭奪的那位少女。

我能心悅誠服嗎?

不幸雖是命中注定,但背負著不幸的包袱容易嗎?不實現志愿絕不止息。未成家,未成名,孤影飄零,將半死不活的身子寄于人世,即使是命中注定,也不甘休。然而現在“我”的前邊站著“他”。我記得過去的“他”,并且我看到“他”在嘲笑如今的“我”。我使自己背上了包袱。他在嘲笑這樣的包袱。怒罵可以忍受,冷笑無法忍受。天在對我冷笑,“他”在對我冷笑。

不是說天是有情的嗎?我心中怎能不憤怒呢?

某月某日,“他”和“我”站在絕壁的道路上。

他在前,我在后,相距只有兩步。他在饒舌,我在沉默。他甩著肥胖的肩膀走著,我拖著枯瘦的身體一步一步喘息、咳嗽。

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向絕壁下面張望。斷崖十仞,碧潭百尺。只要動一下指頭,壁上的“人”就會化做潭底的“鬼”。

我掉轉頭,眼睛依然望著潭下。我終于冷笑了,瞧著他那寬闊的背,一直凝視著,一直冷笑著。

突然一陣響動,一聲驚叫進入我的耳孔,他的身子已經滑下崖頭。為了不使自己墜落下去,他拼命抓住一把茅草。手雖然抓住了茅草,身子卻是懸在空中。

“你!”

就在這一秒之內,他那蒼白的臉上,驟然掠過恐怖、失望和哀怨的神色。

就在這一秒之內,我站在絕壁之上,心中頓時涌起過去和未來復仇的快感、憐憫。各種復雜的情緒在心中搏擊著。

我俯視著他,佇立不動。

“你!”他哀號著抓住那把茅草。茅草發出沙沙的響聲,根子眼看要斷掉了。

剎那之間,我趴在絕壁的小道上,顧不得病弱的身子,鉚足力氣把他拖了上來。

我面紅耳赤,他臉色蒼白。一分鐘后,我倆相向站在絕壁之上。

他悵然若失地站了片刻,伸出血淋淋的手同我相握。

我縮回手來,撫摩了一下劇烈跳動的胸口,站起身來,又瞧了瞧顫抖的手。

得救的,是他,不是我嗎?

我再一次凝視著自己的手。手上沒有任何污點。

翌日,我獨自站在絕壁的道路上,感謝上天,是它搭救了我。

斷崖十仞,碧潭百尺。

啊,昨天我曾經站在這座斷崖之上嗎?這難道不就是站在我一生的斷崖之上嗎?

夏興

十二歲那年夏天,曾經在京都栂尾的寺院里避暑。寺下面有一道清流,一處積滿流水的碧潭,潭上突露著巖石。

炎陽如火的一天,同兩三個朋友一起到附近的村子買西瓜。說是要放在溪流里冰一冰,有的抱著西瓜從巖石上跳下去,有的為了爭奪西瓜打起水仗。潭里沸騰了,泛起了雪白的浪花。正當三個人眼花繚亂之際,流水悄悄地把那翠綠的玉球奪走了,飄飄蕩蕩地沖走了。大家爭相去撈,西瓜撞在巖角上,碎了。每人搶到一塊,邊吃邊游。這樣的西瓜多半是水。

故鄉姐姐家,有清冷如冰的井水。水井旁邊,綠葉翠蔓,遮天蔽日。南瓜地里,處處開著黃花。下午兩點,蟬聲聒耳。當感到眼睫千鈞重的時候,便光著腳走到井畔,汲一桶水置于高架上。砍去南瓜彎曲的蔓子,水桶上插一根導管,然后赤條條地從頭澆到腳。這樣的事至今難以忘懷。

下了富士山,和朋友各騎一匹馬,由中畑向御殿場奔去。一路上,可以看到山丹、車輪百合、瞿麥、桔梗等夏秋花草,雜在淺茅叢中開放,仿佛走在畫圖之中。叫牽馬的小姑娘折來一捆,載于馬首,愛其色香。最后,一邊走,一邊用一束束野花拍打著前邊馬背上戴著海水浴帽的朋友的脊梁。

離開中畑時,已近中午,日光赫然照下來,騎在馬上汗流浹背。走了四里光景,忽地傳來殷殷的雷聲,愛鷹山邊涌現一團黑云,眼看向東南方擴散。風帶著水汽,颯颯撲面而來。抬眼仰望,熾熱的陽光已經消失,地上也沒有了萬物的影子,原野、森林,一片昏暗。馬打著響鼻,快活地走著。

“煙生原野草,雨降晚涼天。”

我這時才懂得西行這首詩的妙趣。

上文提到的姐姐家,位于燃燒著不知火[20]的海濱,靠近天草[21]。這里的大小島嶼星羅棋布,水深而澄如碧玉,在島嶼之間回旋流動。或形成河流,或形成湖泊,悠悠然如游戲一般。陸地和島嶼,島與島之間狹小的地帶,兩邊的人可以低聲對話,相熟的孩子們可以借助水盆渡來渡去,真可謂“島間海為澗,渡船小于瓜。”

江村八月碧鱸肥。親戚知友三四人,駕一葉小舟,載著釣竿、鍋釜、米、盆碗、醬油等物出海了。頭頂炎陽照,水上微風吹。揀個島影沉靜的地方泊下小舟,各人都垂下釣絲,船老大的釣鉤上喜獲尺把長的一條鯛魚和兩三條幼小的碧鱸,而我們這些外行人的釣鉤上,只掛著一點可憐的雜魚。真叫人氣不過哩!日近中午,把對面的釣舟喚來,買一條更大的碧鱸,將船挽于島旁的松樹上,趁船老大做飯的當兒,曲肱躺下。陽光炫目,少女們用衣袖掩在臉上。身子下面,海水呱嗒呱嗒舔著艙底,搖搖晃晃好像躺在搖籃之中。不知不覺間,夢繞魂游,早已出了三十多里遠。突然,雷鳴貫耳,睜眼一看,船老大正高聲呼喊:“客人,飯好啦!快起來吧!”

竹箅上的碗里盛著米飯和湯汁,大碟子里裝滿了生魚片。一只小缽里盛著醬油。用潮水煮的米飯,略帶咸味,卻很香甜。船老大用生銹的菜刀大塊大塊切成的鯛魚和鱸魚,那魚片比木匠用斧頭砍下的木片還要大,但卻是那般香甜可口。吃罷飯,借用島上人家的井水潤潤咽喉,回去脫掉衣裳,從船上向海里一躍,游上一遭兒,再睡上一覺,太陽西斜了,微風鼓浪,這時再把小船換個地方,釣上一陣。太陽更加西斜,最后落山了。海島一個接一個昏暗了,光閃閃的水面流著溶溶的紫靄,不久又變成了白色。

返舟還家,每響起一陣咿呀的櫓聲,空中就增添一些星星。星光映在水里,小船行于天上。黑魆魆的海島,燈火明滅,闃無人聲,只是到處充滿了蟲鳴。走著走著,天空和大海都變得一片昏暗。櫓聲扎扎,濺起片片水花,猶如碧綠的磷火。小船兩邊的鯔魚、鱸魚等魚類,倏忽遠逝,水中泛起一道白光。夏夜易逝,歸來后,但見江村寂寂,一片黑暗,只能聽到喧囂的蟲聲。

一天晚上,頭疼發熱,夜不成寐,遂起身漫步于庭院之中。黑樹森森,月光下泄,青碧如雨。院里蟲聲四起。行至井畔,放下井繩汲水,月光在水桶里搖曳閃爍。掬水入口,吸幾片月光,隨將余下的傾覆于地,月影也跟著滴滴答答掉落下來。真是太美了!于是,打一桶,又打一桶。我把三桶水灑落在地面上,然后,在蟲聲和樹影之中佇立良久。

住在逗子時候,有一天,暑熱甚劇,頭戴麥稈海水帽,赤條條地搖著小船,獨自駛向前川一個沒有人煙的地方。這里是御最期川的兩股支流匯合之處,水藻間有深水潭,是魚的巢穴。把小船停在這里一看,有人坐在船上垂釣,有人讀書,也有人擺下釣絲,躺在艙板上睡午覺,等醒來一看,釣竿早已被魚拖走了。有時也能釣到七寸長的段虎魚。

右邊的支流相會處,有一塊青蘆洲。洲上遍生松樹。松下草叢里的紅百合、瞿麥、日扇等,都開著花,白天也能聽到蟲聲。洲的四周盡是軟沙。有時,把小舟泊于此處,登洲采摘一些紅百合回來。有時,朝陽流紫,淺水的地方宛如沒有水一般,仿佛日影一片,墜落水中,似有若無,似動非動。審視之,是青蝦在巡游。它們通體透明,群集一處,青如水色,遽難辨認。它們一旦巡游,如黑影在水底移動,這時方可知曉。仔細一瞧。看蘆根上,淺水沙灘上,也有它們在游動。伸手捉來,須臾便可撿到一籃子青蝦。

水越混濁,所釣收獲越多。多雨的日子,穿一件襯衫,立于河中,將釣竿插入水中,同水面保持四十度的斜角,靜待魚來。河水混濁成灰黃色,如膏油一般。釣竿和釣絲倒映水里,物和影形成一個不規則的三角形。站在水中久了,雙腿像木樁一般,有時有螃蟹什么的爬到腿上,倒也覺得好玩。

忽然,天空驀地昏黑下來,一滴雨點落在水面上,畫了一圈蛇眼紋。接著噼噼啪啪落得緊了,一圈圈水紋交織在一起。最后,大雨嘩然有聲,水面頓時漾起層層細浪。抬眼一望,空中的水晶簾一直垂到河面之上。小坪一帶的山巒,薄暮溟溟,附近的松林若隱若現。不久,雨住了,河水越來越混濁了。松林吸飽了雨水,濃綠的樹影映在河里。水珠順著魚竿和釣絲滴落,河面上蕩起一圈圈波紋,不斷向外擴散開去。

歸來時,魚籃里裝滿了鰻魚和蝦虎魚。

大人小孩三四人到遠海釣魚。不一會兒,富士這面山麓紫銅色的云層底下,傳來了殷殷雷鳴。然而,海上卻靜悄悄的,風平浪靜。

向大島方向眺望,聽船老大說,驟雨就要來了。可我們眼里卻什么也沒有發現。再向遠海眺望。“來啦,來啦,到底來了呀!”船老大正說著,洋面上立時暗了下來。八里遠之外,一只漁船下了帆,狼狽駛來,周圍的水面上蕩起了粼粼細浪。驟雨掠過大海,迅速降臨。還未來得及調轉航向,只見黑壓壓的云霧席卷而去。冷風颯颯撲面。小船四周驟然騰起無數水波,銀白的雨滴砸在竹箅上,一點,兩點——千萬點。須臾之間,我們的一葉扁舟陷入了黑風白雨的重圍之中。

沒有雨傘,即使有也無法撐開。三四個人扯著草席頂在頭上,大人小孩一同在席子底下談笑。蹲在艙底,電閃雷鳴,繞舟而至,雨水打濕了袖子和前襟,隨后再把衣服絞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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