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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湘南雜筆

家兄居官時,曾戲以為贈:

青云,白云,

青云白云一個樣。

我想做白云,

在空中自由飛翔。

立春

今日立春。

潮退,沙廣,海峽,水低。

傍晚到海濱漫步。

太陽就要下山,西邊天空籠罩著淡藍的霧靄。

太陽隱在夢幻般的夕靄里,泛著朦朧的黃色。

潮落方顯沙灘廣。鐙摺鼻和鳴鶴鼻兩座巖礁,黑森森地向海里伸延。有人立于巖上,長只有一寸。帆只有一分寬,點點漂游于視野的最遠處。海水溶溶,凝如膏油,滔滔奔流,在沙灘邊緣卷著漣漪,然后緩緩消融在沙里。日光茫茫,在海中微微流動。鳴鶴鼻礁石的影子,像一張鱷魚皮印在高低不平的海灘上,狹窄的地方影子凹陷;寬闊的地方影子隆起成圓形。天睡了。太陽睡了。海睡了。山睡了。山影睡了。帆影睡了。人睡了。立春的傍晚,大地、天空蕩然融為一體了。

二月四日

雪天

晨起一看,滿天滿地都是雪。

午前,細雪紛紛飛飛;午后,鵝毛大雪飄飄揚揚,從早到晚,下個不停。

打開格子門,紛亂的玉屑斜飛進來。后山也罩在茫茫雪霧之中。一陣大風(fēng)吹來,積雪滿天飛舞。午后愈降愈猛,路上連馬車也走不通了。積雪沉沉,壓彎了樹枝。不知什么樹折斷了,傳來兩三聲清脆的響聲。

鋪天蓋地,一片銀白,獨有前川河,一線灰黑。幾十只鷗鳥飛來游嬉,時時有兩三只離開水面,盡情地展開羽翼,迎著風(fēng)雪搏擊,然而,每次都被大風(fēng)壓下來,重新落到河面上。

盡日都是霏霏蒙蒙的,天地被大雪埋沒了,人被風(fēng)雪封鎖了,紛紛揚揚地迎來了黑夜。

夜十時,打起燈籠向外面一看,飛雪依然紛紛而降。

二月十六日

晴雪的日子

夜里,風(fēng)雪停了。白天,晴雪似玉。

太陽冉冉升起,熏蒸著積雪。屋檐的雪先融化了,雪水像雨點一般滴落下來,匯成小河。泛起的泡沫,似圓形的小船,順流而下。閉上格子門,點點滴滴的影子頻頻打在白紙上,噼噼啪啪,疑為雨聲。開門一看,水滴從藍天上零落下來,銀光閃耀,像粒粒珍珠。雪壓伏著夾竹桃,漸漸地有些化了,隨著壓力的減輕,夾竹桃抖掉殘雪,重新直起腰來。

富士山上下臃腫,像包裹在棉花里。日光照著峰頂,霧氣蒸騰。相豆的群山一派潔白,令人驚嘆,仿佛正從五十里之外向這邊蹣跚而來。

初春的雨

午前春陰,午后春雨,和暖,閑適,且寧靜。

逗子的梅花多為老樹。八幡的梅林里,一位背著孩子的老婆婆,正在拾松葉、松籽和松枝。雨從松、杉、櫸的間隙里漏下來,沙沙沙,敲打著枯葉雜陳的沙土。

從村莊來到野外,麥苗郁郁青青,路邊的枯草也泛起片片綠意。春雨瀟瀟,神武寺山的青煙迷離。櫻花山頭只有斑斑白雪,然而,這山、這樹、這房舍、這田園,無不在春雨里盡情洗浴。河邊干枯的蘆葦被草草割去了,剩下的,這里一絲,那里一簇。河床開闊了,被辟為寬廣的田圃。春雨淋在一只漁網(wǎng)上。

梅花漬香,山茶流紅,麥苗綠潤,山色空蒙。這是一場催春的雨啊!

歸途經(jīng)過富士見橋畔,見兩只小船漂浮在河面上,蓋著草席。是剛剛淘過米吧,牛乳般的泔水,從傾倒的木桶里淌出,點點滴滴,融匯在春潮里消失了。春潮帶雨,清流湍急,如膏似玉。海洋上水天一色,春帆一點,穿雨而來。

二月二十三日

初春的山

登后山。

春空煙迷。四山霞飛,誰也奪不去的春天來臨了。

大海沆碭,同天空融為一體。海水滔滔奔流,水面上映著富士山頭的白雪,閃閃灼灼。漁舟比鷗鳥還小。

村里仍是一派荒寂的冬景。然而,云霞已經(jīng)低吻著地面,春光充滿了每個角落。山下,一只鳶鳥悠然盤旋。山崖、田地,到處都萌出了綠茸茸的款冬。榛樹已垂著一串花朵。春蘭也早已開花。春,在枯草枯葉之間,簇簇萌動了。

二月二十八日

三月桃花節(jié)

陽春三月,桃花尚未開,春云蔽日,空氣濃于酒。

經(jīng)過逗子的村莊時,梅花正白,花事即將過去。茶花的花朵比葉子多,而且已經(jīng)開始凋落了。彈棉花的弓聲、雞叫聲,悠悠然充滿了春天的村莊。

田里的水微溫,雜草泛著青色。土地復(fù)活了,它飽吮著水中豐富的養(yǎng)分,撲喳撲喳地響著。它在滿足地吟唱。

麥苗越發(fā)濃綠了。菜花初綻。田畔的野薔薇,一簇簇吐著嫩芽。

昨日暖雨,箱根、足柄兩山上的雪融了,富士的山麓也脫去了白衣。

三月三日

參拜伊勢神宮[22]

書窗外面,馬鈴叮咚,笑語聲喧。向外一瞧,三四匹馬,裝飾著紅、白、紫等五彩繽紛的布條,背上馱著行旅打扮的男子,圍著一群男女老幼,吵吵嚷嚷向車站方向走去。原來這是為首次參拜伊勢神宮的人們舉行慶祝儀式。

特戲作小詩如下:

參拜伊勢神宮

一、麥苗迎風(fēng)長,苞穗尚未卷。

桃樹花正開,油菜花正鮮。

二、參拜伊勢宮,時日在眼前。

車站五十三[23],步行需十天。

今日乘火車,一日能走完。

三、古式小禮帽,橫戴頭上邊。

大紅毛毯子,屁股底下墊。

馬鈴叮咚響,英武又果敢。

四、“哎呀太郎作,這就出發(fā)嗎?”

“原來是松君,去去就回還,

你要買何物,盡管對我言。”

五、“東西我不買,只想把你勸,

伊勢有松板,多為女兒天。

誤入煙花地,再也難回還。

哎喲哎唉喲,再也難回還。”

六、“哈哈哈哈哈,嘻嘻嘻嘻嘻。”

馬鈴叮咚響,漸入云霞間。

三月二十五日

海岸落潮

一塊平坦的磐石,上面簡直可以建造一座房子。今天,它露出水面,沐浴著陽光。附著在巖石上的海草,經(jīng)太陽一照,閃爍著光亮,仿佛在默禱著什么。巖石的裂縫里,殘留著忘記退去的潮水,被陽光曬熱了,浮游著許多無名的小魚。快步飛跨著一塊塊巖石,來到海岸的盡頭。這里潭深水凈,綠如碧玉。各種水草隨著激蕩的海浪,搖曳披靡,采下日光的金絲,在水底編織出美麗的錦緞。棲息于岸邊的各種魚類,游出巖石,鉆進水藻叢里。經(jīng)過這兒,就會看到緋紅的海松,朱紅的海盤車,紫色的甲蠃,綠色的水母,茶色的雨虎等。這些既像動物又像植物的東西,在水里到處閃耀著五彩的顏色。水里的春天比陸上的春天更加美好。

嗅著潮香,站在巖上眺望。采拾鹿菜、紫菜、海貝、蠑螺、珠貝、甲蠃的女人們,分散于海巖之上,間或雜著衣飾華麗的男女兒童。這時的海岸仿佛開滿了鮮花。捕捉章魚的男子,一手拎著盛油的竹筒,那是澄清海水用的;一手握著鐵矛,從一塊巖石飛向另一塊巖石。對面的小船熟練地在礁石間隙里穿行。漁夫把頭插入竹筒窺伺海底,一邊同水手談話。巖石那邊的大海,狹長如帶,忽而同深遠的碧空相離,忽而又泛著銀光,和天空連成一氣。春帆二三,遠遠掠過伊豆的山巒。這平滑的巖礁和陸地之間,積聚著一泓潮水,自然成池,山影浸綠。漁家子女五六人,手制小帆船,放行池水之上。微風(fēng)初起,吹鼓了船帆,迅速駛抵對岸。孩子們拍手歡呼。風(fēng)止了,小船泊于中流,孩子們投石擊之。其中有個啞巴,年紀稍長,看到自己制作的小船順利停靠在對岸,于是扯起別人的衣袖指著那邊,嘻嘻笑了,那樣子十分可愛。

四月二日

沙濱落潮

去金澤看牡丹,回來時,到野島一游。從野島到夏島徑直有四里長的沙岸,上面有許多拾貝的人。對于這一帶的農(nóng)婦漁女來說,這里的沙灘正是她們衣食的來源地。從老太太到五六歲的小女孩,一律頂著頭巾,攀著紅衣帶,光著腳,一副短腰窄袖的打扮。她們右手握著鐵鏟翻沙子,左手靈巧地拾掇掘出的海貝。有的在一尺多長的竹筷子上綁著尖利的東西,在沙灘上挖洞、掏取馬刀貝。得到的有吹鹽貝、蛤蜊,最多的是文蛤、海螺、馬刀、馬珂等。有時,海蟹和對蝦也鉆到沙子下面,這些挖到的也不少。吹鹽貝,顧名思義,當你掘出它來時,便會噴出一口咸水,露出可憎的樣子,似乎在嘲弄你。馬刀貝見到洞穴,一下子就扎進去逃得不知去向了。對蝦呢,退潮時來不及逃遁,就鉆進沙子,想做倔強的隱士,一旦被挖出來,就乖乖地當了俘虜,像出家的和尚似的,模樣兒實在可笑。

放眼遠望,沙灘恰好形成一個大圓盤,周圍的碧海猶如翠帶纏繞。蒼碧的遠山為大海鑲上了一條藍邊。圓盤上覆蓋著淡紫的細沙,隨處都有落潮時殘留的水窩,清淺不足以濡濕腳踵。小蟹奮跑,小魚競游,到處可以聽到撲哧撲哧的響聲。那是小蟹在低語嗎?那是沙在同太陽談話嗎?靜觀大沙盤上,拾貝的人點點如蟻,或俯或伏,或弓或屈,像螃蟹一樣掘著沙石,紫沙簌簌地被翻撿一遍,蓋上了黑黑的一層。有的唱歌,有的沉默。遠的呼喊,近的低語。不時有人站起來伸展一下腰肢。拾貝隊伍的先頭,越過沙盤,越過如帶的大海,直抵白云悠悠的藍天。

多么嫻靜的景致!海,遠而細,帆亦細;山,渺而碧,云亦碧。數(shù)百名男女老幼群集沙灘之上,翻沙拾貝,愉快地勞作著。地上隨處擺著木桶、竹筐等容器。山影靜臥在沙灘岸的水洼里,一切都沉浸于融融的春光之中。一旦再次滿潮的時候,或肩筐或握鏟或背簍或拎桶,紛然而歸。“還在拾嗎?”有人高聲呼喊。“危險,漲潮啦!”有人提醒著孩子。晚來的人仍然無動于衷,汲汲不怠。

不一會兒,海潮從四方涌來,開始向沙盤進襲了,如帶的海水漸次蔓延,最先沖擊著沙盤中央采貝人的雙腳,繼而將人們一個個驅(qū)趕上岸。沙浸人退,潮奔海涌。淡紫的沙盤眼看著縮小了,一小時過后,再也不見沙岸的影子了。大海漫漫,漲到我的腳邊,海水蕩起了雪白的浪花。帆影悠悠,怡然自樂。

四月十一日

花月夜

打開窗戶,十六的月亮升上了櫻樹的梢頭。空中碧霞淡淡,白云團團。靠近月亮的,銀光迸射,離開稍遠的,輕柔如棉。

春星迷離地點綴著夜空。微茫的月色,映在花上。濃密的樹枝,鎖著月光,黑黝黝連成一片。獨有疏朗的一枝,直指月亮,光閃閃的,別有一番風(fēng)情。淡光薄影,落花點點滿庭芳,步行于地,宛如走在天上。

向海濱一望,沙洲茫茫,一片銀白。不知何處,有人在唱小調(diào)兒。

已而,雨霏霏而降,片刻乃止。

春云籠月,夜色泛白,櫻花淡而若無,蛙聲陣陣,四方愈顯岑寂。

四月十五日

新樹

夜里,春雨漸止。九時許,滿天的云朵散了,又薄,又細,如棉,似紗,繼而化為輕煙,以至完全消失。天空一碧如玉。

陽光如雨一般照射下來,綠葉映著窗子,碧影綽約。

看到濃密的影子,可知綠葉之茂盛。

靜靜望去,一院新樹,沐浴在陽光之下,浮綠泛金,欣欣向榮,仿佛將滿天的日光全部集中到院子里來了。你看,那枝枝葉葉,水靈靈地映著碧空,將淡紫的影子印在地面上。

桃樹長出了嫩葉,一兩點殘花稀稀疏疏,掩映在綠葉叢中,不時飄飛下來,像翩飛的彩蝶。樹下,落英和紅萼,片片點點,連同影子一起貼著地面。一只白雞,披著斑駁的樹影,啄食落花。

看,樹枝之間,張著一面蛛網(wǎng),綠、黃、紅三色交映。看,飛蟲如雪,紛紛繞樹而飛,蜂虻嗡嚶,映著陽光起舞。自然界適逢這樣的麗日,都會顯得十分滿足的樣子。

一只蝴蝶忙忙碌碌,似乎妄圖追回已逝的春天,它執(zhí)著地憧憬著百花盛開的日子嗎?

風(fēng)徐徐吹來,新樹輕輕撫摩著碧空,不停地點頭。滿地的樹影微微顫動。新樹之間晾曬的衣物,也把影子投在地上,翩翩舞動。

靠近落葉樹的鄰家,距離新樹較遠。隔墻能聽到咿咿啞啞的織機聲。

太陽落了。青灰的云掛在新樹梢頭。

晚風(fēng)送爽,新樹在高空微微抖動,麥地靜靜滾起了綠波。暮氣蒼蒼,天色向晚。

回望后山,松林之上,十四的月亮碩大如盆,尚未散射出強光。漫步田野,豆葉豆花,香氣襲衣。

天上、空氣、風(fēng)、月,所有的一切,像水一樣淡,像水一樣清,像水一樣不停地流動。

四月二十日

梅雨時節(jié)

雨,下下停停,停停下下,鴉啼蛙鳴,爭唱雨晴。

趁著雨歇,走出門外,踏著厚厚的雜有麥秸的淤泥,在村子里穿行。男人站在綠葉簇簇的房子前采摘梅子,女人在地里種植甘薯。

田地里大都插了秧,苗稀水漲,田田嫩黃。蛙聲四塞。水從一塊田流向另一塊田,汩汩有聲。只有梅雨時節(jié)才會聽到如此浩蕩的水聲啊!

河流如膏脂,碧潮滿滿,一捆金黃的麥秸,上下浮沉著漂走了。岸邊的蘆葦,有一些吐穗了。孩子們折斷蘆葦鋪在地上,坐著釣魚。

空氣沉悶而凝重。看,村里的炊煙,潮濕得難以飛升,只能化作霧靄在地上爬行。看,山野變得深藍重綠,仿佛滴下一滴水來,也會化成漫漶的色彩。

山上傳來鳥兒的叫聲。

雨又沙沙沙地下起來了。

六月十八日

梅雨放晴,忽而已是夏天。

打開格子門,垂簾而坐。簾外山青,穿著潔白衣衫的人來來往往。

富士山也換上了夏裝。碧衣翩翩,神清氣爽,頭上僅僅挽著兩三條雪帶。鋪綠墊翠的相模灘,吹來習(xí)習(xí)海風(fēng)。你感受到它的涼意了嗎?

今日在后山,首次聽到茅蜩的鳴叫。清新悅耳,如搖銀鈴。

白日銜山,晚涼漸生。有人外出到河邊垂釣。笑語喧嘩,笛韻悠揚。小孩在放焰火。

夏季開始了。

七月十日

迎魂火[24]

今日八月十三日,這一帶照陽歷計算,整整是一個月份。作為年里一大祭日,今天是盂蘭盆節(jié)的第一天。

太陽落了。晚風(fēng)伴潮汐而生。河口泊著日式小船,桅桿上挑著一彎初八的月亮,光潔如銀,像殘缺的白璧。

我的房東老太太,拿著一束稻草走到河邊,那里面裝著杉樹葉。擦著火柴點上火,稻草便熊熊燃燒起來。老太太將缽子里的水澆到地上,再把切成小塊的茄子投進水中,合掌禱告:

“爺爺,孫兒,請駕著這火來吧……請吧,請吧,請到家里來吧。”

兩年前失去母親接著又失去父親的五歲兒童,也合著小手朝火堆膜拜。

河邊隨處都燃著火。我走到其中一堆火的前面。只是一位年逾八旬的老太太,捏著線香,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火焰。這位老太太,去年失去了她的老伴。

火勢漸漸小了,不久變成了灰燼。潮汐拍擊著石垣,發(fā)出陣陣聲響。月亮、天空雖然不能言語,似乎也一起凝望著這個世界。

死者不會知道吧?“不。”——聽到嗎?晚風(fēng)這樣輕聲回答。

八月十三日

泛舟河上

泛舟御最期川河上,溯流而上。

斜日西墜,殘陽照水。山上,蟬鳴嚖嚖。

小船伴著暮色一起向上游而來。夕潮漫漫,蘆洲青青,一半浸在水中。舟行所至,崗巒聳翠,碧影臥波。時有鯔魚高跳,畫出銀白的水紋。

日暮,水白,兩岸昏黑。鈴蟲、松蟲、蟋蟀,夾河齊鳴。山色溟蒙,梟鳥嗚咽。空中傳來白鷺的叫聲。

八月二十日

秋分

今日秋分。

晨起外出,白露滿地。稻穗、粟穗、芒草花、蘆花,無不浸在露水中。蟲聲如流水。

彼岸節(jié)中日[25],附近的男女老幼到藤澤和鐮倉參拜寺院。歸客如織。河邊釣者,比肩列坐。

午后,斜陽悠悠,碧潮滿川,行人滿路,日光滿天,伯勞鳴聲滿耳。無風(fēng)而氣清,秋滿心間。

日沒。無花果下,葉影黯淡。芙蓉秋夕共凋殘。空中雁聲傳。

十五夜,雨打月,今宵復(fù)照人間。庭中細沙疑為霜,樹影森森遮地面。

院里白萩映月,好似雪光閃。

九月廿三日

釣鲹

“阿叔,去釣魚嗎?”

星期天,正在吃午飯,外面的簾子揭開了,鄰里的小姑娘來邀。這女孩的父親是東京人,長期住在逗子,他有一只小船,時常到遠海釣魚。

我搭訕了兩句,急忙放下筷子,腋下挾著魚竿、魚簍和鋪墊,來到河邊。船已備好了,船主——姑且叫甲某吧——正在徐徐解纜。另一位老爺子上身穿著單衣,外面置著舊的警服外套。他是茶館老板,也是個釣魚迷,權(quán)且稱他乙某。

出了河口,斜穿灣內(nèi),走了二里多路,便到了鲹場。這里只有三四丈深,水底是巖石,水藻縱橫,是鲹魚聚居的地方。附近,這種地方屈指可數(shù)。離開這樣的地方,一天也釣不上一條。甲某握著櫓,不停地望著山嶺思索著,不一會兒,他點點頭拋了錨。原來漁夫常把山谷、樹木、房舍當作尋找漁場的標記。我問漁夫在哪里釣鲹。漁夫指指山上的松樹,告訴我:

“瞧,那里不是有棵大松樹嗎?就以它為標記吧。”

據(jù)說釣鲹最合適的時候是九、十、十一三個月。現(xiàn)在最好釣的是當年長到四五寸的幼鲹,有時也能釣到身子一尺以上、長到兩三歲的圓鲹和母鲹。然而,這時節(jié)的鲹魚身子綿軟,尤其口部更為細嫩,用力重了,魚鰓撕裂,魚就會脫鉤逃走。

魚鉤選用釣鲹魚用的,魚餌多用小沙丁魚。鲹魚本身切成碎塊也可以作為釣餌。時間一般選在早晨或晚間,水越深越好。這對于釣任何魚來說都一樣。

一艘小船照管三個地方,三人分別下了釣絲。不知道因為時間尚早還是因為水太清,只釣得兩三條近岸的小魚,連個鲹魚的影子也未見著。甲某用深水鏡觀察海底,喊道:“黑鯛來啦,黑鯛來啦!”連忙用魚渣和熟白薯搓成餌,裝在釣絲上放進水里。魚還是不上鉤。黑鯛本是一種很貪饞的魚,凡是用蝦米、蚯蚓、小蟹、牛肉、白薯,乃至上方地方[26]經(jīng)常食用的鯡魚、醬和面粉調(diào)制成的,它都愛吃。但是,今天水太清,日光穿過碧玉般的流水,仍然十分明亮,使黑鯛的眼睛看得清清楚楚。通過深水鏡可以看到,五六條脊背黝黑的魚圍著釣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非常想吃,可就是不敢靠近。這時,船尾有人打了一個呵欠,甲某首先把系著鈴鐺的鐵絲插在船邊,拴上釣絲(魚一旦上鉤,鈴鐺就響),開始抽起煙來。乙某也打了個呵欠,從舊皮包里掏出煙盒。我也伸了伸懶腰,恍恍惚惚地閉上眼睛,不久又睜開來,眺望著海面。

已經(jīng)過三點了吧,太陽西斜,海上橫著一條銀白的柱子。正是好時候呀,北風(fēng)從大陸吹來,冷颼颼地掠過海面。細細的波浪輕輕敲打著船底。魚鱗似的云朵,從天心向東南方飄浮,宛如碧藍的天際蕩起銀白的波濤。云影在海面上飄浮,搖曳多姿。富士、江之島、足柄、箱根、直鶴岬以及伊豆的天城山,屹立于夕陽的光輝之中,歷歷可數(shù)。向左首一望,近是葉山,遠是三崎,三浦半島縱向而臥,看上去很短。天城和三崎之間,伊豆大島依稀可辨。這里,那里,點綴著五六片白帆。大島的尖端處,有一個恰似用筆尖點的圓點,抑或是釣松魚的小船吧。名島那邊,捕捉章魚的船槳不時像銀針一般騰空閃耀。離開這里三十多丈處,泊著一只小船,伸著長竿,正在釣針魚。當魚竿上舉時,針魚光閃閃地跳進艙里。不知從何處蕩來一片竹葉,上面有兩只黑蟻。仔細一看,是小船。那像黑蟻一樣的是兩個船夫,正在奮力搖櫓。隨著船櫓的運動,他們的黑影時而交叉成X,時而分離為H。就在這一離一合的過程中,逐漸變大起來。

秋來了,秋來了,秋真的來了。背后逗子的群山,似乎徹底地變成蒼黑色了,巋然不動。山邊傳來伯勞頻頻的鳴聲。還可以聽到從葉山駛往逗子車站的馬車的喇叭聲。也許看到人們沒有帶獵槍吧,兩三丈外,一只海鷗不時掠過水面,偷吃魚餌。“人們太不中用啦!”——它嘲弄般地向這邊飛來,昂首挺胸地翱翔在波浪上。

不知不覺間,那一葉扁舟駛近了,在離我們的船二十多丈遠的地方下了錨,開始釣魚。另有一艘釣針魚的船,停在旁邊。我們啟了碇,換了換地方。

“怎么樣?老爺子,這里鲹魚多嗎?”

“唉,好容易才誆得兩三條哪。”小船上的漁夫回答。

“兩三條?看咱的吧。”——那人垂下釣絲等著。這時十丈開外的水面,突然有什么東西不停飛動。

“是梭魚嗎?”甲某問道。

“不,是對蝦,鱸魚正追趕它們呢。”

回答的話音剛落,一只小船早已拔錨搖櫓駛過來,迅速伸出釣竿,也想“誆”得幾條鱸魚上來。誰知都未能如愿,便劃回原地,繼續(xù)釣鲹了。

俗話說,秋天的太陽像水桶落井,當它接近箱根的駒之岳峰頂時,富士山頭早已一片暗紫。風(fēng)全然息了。落日的余暉映著河水,金波蕩漾。伯勞不再啼鳴,陸上初次聽到烏鴉的啞啞叫聲。多么靜謐的秋日黃昏!天高海闊,風(fēng)平浪靜。夕陽的光輝獨自充滿這個空間。

忽然哐啷一聲。甲某釣絲系著的鈴鐺響了一下,接著又連連響了好幾下。來啦!于是抽著釣絲,向那末梢一看,果然一個藍背、銀腹、大眼、巨口的五寸長的家伙,嘩啦啦啦游過來了。眼看著自己手指的釣絲一抖。上鉤啦!用手一拉釣絲,很重。是個大家伙!提起一看,果然是條圓鲹,足有一尺多長。

哈,到底釣著了。三只小船平行擺開,下餌,投絲,起竿,真可謂全神貫注,目不轉(zhuǎn)睛,屏住呼吸,在暮色冥冥的水上忙碌著。時而投絲,時而起竿。鄰邊船上撲通一聲響起鉛錘落水的聲音,這邊船上,釣絲擦著船舷咯咯作響。釣上來的魚在船板上蹦跳著,嘩啦嘩啦掉到竹簍里。

“啊,這回是個大的,快,快拿端網(wǎng)來!”甲某急忙叫喊。

撈起來一看,嗬,簡直大得叫人吃驚。

“到底釣著啦!”乙某在船里自言自語。我一看,他釣了一條黑鯛。黑鯛先生,剛才你圍著釣餌打轉(zhuǎn)不敢吃,現(xiàn)在天也黑了,你的眼珠也混了。

一陣喧鬧過后,又恢復(fù)了沉默。釣了一些時候,大概葉山的寺院開始撞鐘了。暮鐘沉重的聲音響徹了海面。

“怎么樣,該結(jié)束啦!”甲某望望天空。

“是嗎?”我興致未盡地嘆息了一聲。抬頭一看,不覺太陽已經(jīng)沉沒。由富士到相豆的群山,在日落后淡黃的天空泛起了湛藍的波浪,那輪廓依然十分清晰。附近葉山和逗子諸峰已經(jīng)是夕靄如織了。用潮水洗一洗手,其溫如湯。然而,海上的空氣漸次變冷。乙某把舊外套的領(lǐng)子也豎了起來。大島早已消失了蹤影。釣松魚的那只小船也不見了,想必已經(jīng)返回。“哎唉,哎唉,哎唉。”遠處傳來搖櫓的吆喝聲。

其余兩只小船也已起碇,一只向小坪,一只返歸新宿。我們也收拾好漁具,告別富士,沖開紫色的河水,緩緩劃行。天色已經(jīng)昏黑,海面依然明朗。前方、海濱、松林、人家,到處升起晚炊的煙霧。山野茫茫,融成了一體,只剩下一片朦朧。櫓聲吱呀,間或傳來兩三聲響亮的雁叫。

接近河口時,舟行于山影之上。受驚的魚兒蹦跳出水,在黑森森的水面上劃出一輪輪白圈兒。火光閃閃爍爍,遠處傳來犬吠。小船駛上退潮后的淺灘,只見岸上站著一個穿白衣服的人。

“是爸爸嗎?”傳來一聲孩子的叫喊。她就是剛才那個小姑娘,她的母親也站在那兒。

“打只燈籠來。”甲某一邊喊一邊把船系好。他用端網(wǎng)把竹簍里的魚撈出來,分裝成三只籃子。出釣的時間雖短,但也弄到七八十條,個個活蹦亂跳的。

“再見,累壞了吧?”

拿起魚竿、坐墊,拎著沉重的籃子,回頭望了望。右側(cè)便是黑黝黝的鳴鶴岬。今日出釣的海面,眼下依然泛著白光。富士山隱約可見,峰頂有一顆亮星,在淡紫色的天空中明滅閃爍。

十月三日

同大海作戰(zhàn)

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至今我未曾持槍抵擋過敵軍的進擊。這回第一次同大海作戰(zhàn)。

創(chuàng)作戰(zhàn)爭題材的小說,必須首先交代清楚戰(zhàn)場的地形。相模灘的海面向正南開放,吞吐著太平洋。逗子灣位于灘的東南隅,開口朝向西偏南,吞吐著相模灘。田越川又朝向南偏西,吞吐著逗子灣的水。這個河口地帶的兩岸,有二十來戶人家,自己僑居于東岸,門前沿河有通往三崎的公路。路邊的一段高地上,右有堂屋,左有小竹林,中間是前院,院里有藤架。再向后還有一段高地,是我們?nèi)业脑⑺m槺阏f一句,聽說這座小竹林決不能毀掉,這是當今房東從祖父那輩起就留下的遺言。

五日降雨以來,田越川的河水迅速上漲。六日傍晚,船一只也沒有了。有的拖上了陸地,有的逃遁到很遠的水面去了。七日晨,漲潮的時候,水一點點漫上通往三崎的公路。皇太子殿下行幸沼津之前,曾經(jīng)指揮土木工人,不斷在這一帶打木樁,填砂石,眼看著墊上木板就可以通行了。正午時分,雨稍稍停了。悶熱而惡濁的空氣包裹著整個房子。打開門窗,一團像澡堂里水蒸氣般的濕霧直向臉上撲來,座位旁邊書櫥上的玻璃,眼看著流汗了。出外一看,天空、海洋、河流一片混濁,就像要發(fā)生什么事情一樣。近處的人不住仰頭看天,還有人匆忙關(guān)閉門窗。我跑進老龍庵——這里是家父隱居的地方,一百多丈之外便是河的上游。這是因為地勢高,不必擔心水的威脅。——關(guān)上門,下了閂,插上插銷,防備風(fēng)吹來。我剛走回來,風(fēng)就刮起來了。是南風(fēng),雨也襲來了。擋雨窗漏出一道隙縫,雨點像子彈一樣砸到窗上。坐下讀書時,風(fēng)聲、浪聲、雨聲,包圍著屋子,仿佛坐在孤舟里一樣。

約莫二時許,堂屋里跑出三四個孩子,吧嗒吧嗒向這里奔逃。前院里傳來房東的叫罵聲。我連忙站起開門,不由大吃一驚,海水已涌到放鞋子的臺階下了。房東和女兒站在滿院的水里,正在放置防波的圓木,眼里布滿了血絲。

“我也來幫忙。”

我一聲高叫,將衣服緊緊纏在腰中,然后跳下來。海水拋下陸地颯然而退了。多么驚人的力量!道路石垣上壓著三尺多長的石條,簡直像小石子一般,被大水沖得咕嚕咕嚕直打轉(zhuǎn)。

“看,又來啦!”

雨猛,風(fēng)狂。這時,我想起雨果《渡海灘》中主人公格里亞特在孤島上冒著暴風(fēng)雨,搬弄防洪器材進行搶險的一節(jié),于是,我也著手制造防洪工具了,就像面對著炮彈的襲擊筑起的障壁。左首的竹叢是堅強的堡壘。令人焦慮的是竹叢到堂屋這段空地。把所有的杉木捆成一束,再綁到藤架上。我又和房東兩人滾來一塊二百多斤重的巨石,作為基礎(chǔ)。房東還不放心,又忽然看到路上那塊被大水沖跑的石條,就勢跑了過去。

“來啦,來啦,先生!”

房東不斷呼喊著,我們好容易把那塊大石條安放在防波堤上,還未來得及退出,后面一道巨大的波浪襲來,押著河水倒灌而上,一躍掠過路面,迅猛地涌過剛剛建成的防波堤,在院子里四處泛濫。另一道巨流,斜著掠過防波堤,向堂屋的擋雨窗猛撲過去。一片窗板被沖刺,洪水從縫隙滔滔而入。房東女人赤著腳拼命朝里面搬弄家具,一面喊道:“怎么辦呀?東西全都泡在水里啦!”

三日連綿雨未停,河水漫漫齊岸平。加之潮漲,更有暴風(fēng)。風(fēng)驅(qū)使海,海挾持風(fēng)。一灣灘里水,一河灣內(nèi)波。河水上涌,威脅著三十二戶人家,實乃不堪忍受。

恰好,寄宿于山腳下人家的五六個年輕人跑過來了。他們強健的手腳潛在波浪之間,抱來十四五塊巨塔般的石條,排列在圓木之上,然后又在上面疊放了一根大圓木,用粗繩交叉著捆綁起來。堂屋的擋雨窗,里外都用圓木支撐,像籬笆一樣夾得緊緊的,其余地方結(jié)結(jié)實實豎起三個梯子。正面的防波堤雖然粗糙,但總算建立起來了。且看勝敗如何了。

來不及絞干被潮水打濕的衣服,把它掛在藤架的大柱子上,權(quán)且當作本營的帥旗,站在防波堤上一看,敵方勢力好不雄威!

灰色的天空低低壓在海面之上,騰起的水汽若云若霧,不斷向北方?jīng)坝慷ァ=?jīng)常在海上看到的富士和相豆的群山哪里去了?怎么連個影子也沒有?大雨滂沱,遠處的洋面鎖在煙霧里,茫茫一片,分不清哪是天空,哪是海洋。八里之外,煙水跳蕩,濁浪排空,銀光四射。浪濤沖擊著鳴鶴岬的石垣,水花迸射開去,騰起三丈多高的水霧。至于眼前河口的形勢,更是蔚為壯觀。平時,八月一日的大潮之際,高高雄踞于水面之上的沙洲,如今也盡沒在深水之中,連一根草梢也看不見。河口的咽喉地帶,比平常寬出一倍。由于連降三天暴雨,河水猛漲,在河口處同潮水相撞。潮水依著風(fēng)勢,骎骎而來,在飽漲的河水的阻擋下,被壓抑在河口的石垣之間,激蕩,匯合,翻卷,咆哮,滿含著十二分的怒氣。此時,適值陣陣狂飆從天空襲來,大海像被巨神的手一撮而起,綿亙四五里遠的黑魆魆的巨濤,抖動著銀白的鬣毛,噴灑著白沫,一字長蛇陣,直奔陸地涌來。這條巨濤北被小坪岬撞碎,南被鳴鶴岬的石垣撞碎,正面則被新宿的海濱柔情挽留住了。海水正在不得志之際,發(fā)現(xiàn)田越川河口倒是唯一的出路。這里防備薄弱,可以乘虛而入。一旦找到這個突破口,便排闥而入。河口的水大吃一驚,立即動員起來,派出先頭部隊,同來犯之敵一起爭奪那狹隘的通道。兩股水流互相碰撞,發(fā)出巨大的轟鳴,就連突襲平壤的清軍白馬隊也比不過。只有當年滑鐵盧戰(zhàn)役中,一舉攻入堅如磐石的英軍陣地的法國裝甲騎兵團,才有這般氣勢。因此,首當其沖的河兩岸的石垣、筑壩、板壁和磚瓦紛紛崩坍。退潮時,各種崩坍毀壞的器物,剎那間又被席卷而去。我的寓所同河斜對著,左角被竹叢掩蔽住了,加之那道粗粗壘成的防波堤居然起了作用,多少阻擋了波濤的威力。可是,我室前面放鞋子的石臺卻始終泡在水里。堂屋門內(nèi),泥土地面的水也快要沒過腳踝了。

戰(zhàn)場恐怕就是這般模樣吧。危險里也會昂揚一種豪壯、誓死決一勝負的浩然之氣。房東的女兒同前來半是助戰(zhàn)半是看熱鬧的附近的女孩子們,一同站在防波堤上,向遠海眺望。她們?nèi)徊话芽耧L(fēng)暴雨和濃重的水霧放在眼里。看到高山般的波濤向河口奔涌,她們便站在那里高喊:“來啦!”“這回真大啊!”等波浪抵達她們跟前,便一同輕捷地跳進水里。“快追,快追!”(大浪襲來時,齊聲叫著追去,這是海村的風(fēng)俗。)房東叫喊著張開兩手,“呀,呀”地隨著波浪追擊。于是,助戰(zhàn)的男女,以及從擋雨板的縫隙里窺視的小孩子,都一齊舉手,高喊著追過去。心地險惡的波濤,在村民們的斥罵下,越過防波堤,留下一片泡沫,颯然而退了。人們都從高處跳下來,追逐著退潮的尾巴。也有的站在防波堤上,目送著潮水退去的情景,仿佛同大海玩捉迷藏的游戲似的。河的上游,左右兩岸,也不斷傳來“呀,呀”的喧鬧聲。波浪被追逐著,像一頭憤怒的獅子,排成一字直線,穿過兩岸的石垣、板壁和人墻,搖撼著富士見橋,終于艱難地越過上游五六十丈以外的某氏宅邸,其余的波浪直奔遙遠的上游涌去。

雨住了,風(fēng)也稍稍停歇了一會兒,又轉(zhuǎn)從西南方向狂吹過來。被撕碎的樹上的綠葉,紛紛飄飛,發(fā)出呼呼的吼聲。波濤洶涌,風(fēng)卷起直立的浪峰,飛濺出一片白煙。海和天,風(fēng)和潮,沆碭一體,浩浩天邊,再也聽不到一點其他的聲響。波濤不住卷來,道路上的海水深達行人的大腿,庭院里的水也足可以沒脛。

在這樣浩大的洪水里,腳夫義不容辭地挑著郵件跑來,又毫不停留地跳入水中。富士見橋頭的土堤被沖垮了,通往向洲的通道全然斷絕。

搶險戰(zhàn)斗進入了高潮。

倚著樹木向河口望去,山岳般的大浪重重疊疊地席卷而來,仿佛箱根的群山一齊擁向這里。我的住房的南邊被竹林遮蔽了,看得不很分明,但還是能望見位于對面洲頭的某氏別墅。此時,那里正面的土墻已被沖毀,房屋明顯地向前傾斜,只剩下一道橫墻和兩三棵松樹。海浪山一般接二連三地壓過來,只見松樹頻頻點頭,一個更大的浪迅猛地從樹梢一躍而過,猶如瀑布下落,松樹早已無影無蹤了,唯有房屋向前低俯著,等待下一個巨浪的攫掠。波濤每次襲來,與別墅相鄰接的養(yǎng)神亭南角的石垣,就像兒童搭的積木一般簌簌崩潰,上邊的石板只是顛簸一下,便頹喪地倒塌了。站在外客廳觀看波浪的一個客人,拎著行李倉皇向里面奔逃。宛如觀看鷲津、丸根城池陷落[27]一樣。

由于受到人們劇烈的抵抗,如今大海猝然震怒了,千金之費和百日之勞都被它一舉破壞。不知是從哪家攫取來的青青郁郁的松樹、門板、壇子、木桶、木板、木條,所有的東西都在濁浪里載浮載沉,被揉搓,被擺弄。大海將把奪取敵人的東西當成攻擊的武器,打碎了敵方的城垣古板。村里的百姓本來都拋下手鉤,設(shè)置了障礙,搬到了岸上。這回看到波浪來勢洶洶,終于逃走了。大海竭盡全力在復(fù)仇。

前面的波濤剛退,身后又傳來喊叫聲:

“哦,里院也進水啦!”

海水又在儲藏室和書房之間泛著泡沫,滔滔奔流而至,沖過鄰家的回廊,卷過竹叢,從反方向襲來。真可謂腹背受敵。看看表,才三點半,離六點半漲潮時間,尚有三個小時。

這時,我自己也全傻了。那心境仿佛那位英軍將領(lǐng),立馬樹下,遙望著潮水般的法國精銳部隊,一面看看表,自語道:“是布呂歇爾[28]軍隊嗎?現(xiàn)在是黑夜嗎?”

雨猝然停了,風(fēng)也暫時息了。伊豆那邊的天空茫然地有些發(fā)亮,黃色的天空出現(xiàn)了淡漠的山影。

“啊,可以看到對面的山啦!”

男女老幼一齊喧呼起來。聽到這一聲喊叫,我的心情好像和惠靈頓聽到普魯士軍隊從法軍的斜刺里打響了第一聲號炮那樣高興。[29]

戰(zhàn)事早過了高潮,剛才的一吹,一浸,只是敵人最精湛的兩手。敵方的旗仍在飄動,風(fēng)還在吹。不過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波浪依然很高,但也高不過剛才的了。不過這里面總帶著強弩之末的那股勁兒。此刻,我從后邊竹籬的破洞鉆出去,跑到老龍庵一看,不出所料,松樹的小枝折斷了,花草俯伏著,道路大都被沖壞,但房子的基石一塊未動,屹然立在原處。

四時過后,風(fēng)力愈加衰微。云層像大幕一般向北卷去。南方露出了青空。富士的頭上雖然還戴著棉帽,但是它的姿影和相豆的群山卻了然可見。后山突然傳來了蟬聲。房東卻早已來到了這里,他坐在圓木上,把雙腳伸到?jīng)坝慷鴣淼暮@死锵村橹鵁煛G皝韼兔Φ哪凶樱贿吔乐垐F,一邊同房東家的姑娘閑談。

激戰(zhàn)既罷,頓覺腹內(nèi)空空。連忙更換了水淋淋的衣服,扒了一碗茶泡飯,向南鄰一望——北鄰的位置和防護都很好,所以平安無事——卻什么也看不見了。某氏的別墅,石垣和板墻蕩然無存,松樹也連根拔掉了,樹頭插到廊緣下面了,這里的車夫的廁所也歪斜得像比薩斜塔。井欄沖毀了,滔滔的波浪在地板上任意來往。南鄰的另外一家,南屋的房頂盡被大風(fēng)刮走,臺基全都浸在水里,支撐著半死不活的肢體。前面道路上的電桿倒地了,電線垂掛在水中,不住隨水波飄蕩。風(fēng)停歇了,然而大海仍在發(fā)怒。眼下正是漲潮的時候,簡直有些勢不可當,每每排闥而來,房子周圍便是一片汪洋。遠方一位身著紫色夾衣的少女,被波濤從別墅趕出來,拼命抓住下人的肩膀,一邊眺望著眼前慘淡的光景。

望著望著,天色昏暗了。片刻,忽然又像回到了正午。空中赫然明麗起來,原來那是燦爛的晚霞。所謂“戰(zhàn)余落日黃”,就是指的這種情景吧。霞光將滿天滿地?zé)靡黄裹S,唯有大海卻奔涌著紫色的狂瀾,鏜鞳有聲。洪水劫余后的破屋,頂著滿天云霞兀立在我的眼前,踏著剛剛退潮后殘留的濁水,面對著此情此景,不覺有一種陰森森的寒氣撲到身上來。

入夜,風(fēng)漸止了。“大風(fēng)過后海浩蕩”。余怒未消的海洋,映著星光獨自咆哮著。戰(zhàn)事已告結(jié)束,大海終于敗退了。可是,家家戶戶沒有撤掉窗前的障壁,沒有放松警惕。富士見橋畔,篝火徹夜燃燒。

第二天,八日晨,早起一看,老天故意捉弄人一般。回顧昨日的戰(zhàn)場,目不忍視。自己雖然也參加了激戰(zhàn),但比起別處要顯得輕松些。

距我的寓所前三四十丈遠,道路消失了,變成了昔日的海濱。那里的別墅,基石被大浪吞沒了,地上的沙土被卷走了,向前傾斜著。這里的客房有一半懸在空中,隨時都有可能坍塌。

大樹根經(jīng)洪水沖洗,長長地露在外面,像章魚的腳。路上的石條被沖得遠遠的,顛撲在田地里。鳴鶴岬下新筑的石垣,有三四十丈的一段,被波濤沖垮,化成了散亂的石灘。河口一下子變淺了,河心洲一夜之間換了個位置。

再向葉山方向走走,路中央全被打撈上來的木船阻塞了。這里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傾圮的房屋支撐起來,那里的儲藏室又倒了。清理雜亂的爛草,又把裸露的房子從頭到尾洗刷了一遍。別墅的山崖崩塌,房子的半邊看上去好像懸浮在空中。一些石匠從沙地掘出被掩埋的像俎板一般大小的條石,一塊塊數(shù)著。一位老爺子的魚簍被大水沖走了,損失了足有二十兩銀錢。他駕船全神貫注地去尋找。有的人家,糧袋在波濤里直打轉(zhuǎn)。有的人家,雖然距海尚有三四十丈,但也一下子被巨浪吞沒了。有的人所有的東西都濕了,有的人嘴里直叨咕著什么。不管到哪里,都是這副情景。凡是碰到人,總是說:“好大的一場暴風(fēng)雨啊!”

聽房東說,這是十四年來第一次大水。

秋漸深

走在野外的路上,你會看到,在收獲粟米的大忙時節(jié),已經(jīng)開始收割稻子了。

蕎麥如雪,甘薯地里蓋滿繁密的葉子。看吧,村里伯勞鳴叫,紅紅黃黃的柿子像星星,閃閃放光。

君子蘭、鴨跖草、野菊、紅蓼,它們的種子或果實如粟,如稻,如烏麥。踏著草叢里的蟲鳴前行,青蛙跳,螽斯飛,有時還能看到螃蟹沙沙爬行。

走在山間路上,芒草、萱草牽吾衣,著實可愛。

山里的秋漸漸深了。且不說什么樹先著了色,什么葉子開始凋零。我感到樹林漸疏了,山骨漸寒了,風(fēng)吹樹葉的聲音聽起來漸枯了,每棵樹一天天透明了。默然邁步,可以聽到咕嚕咕嚕東西落地的聲響,那是小鳥蹬落了石子,或是栗子自動掉下地來。其余呢,靜悄悄再也沒有什么聲音了。

十月十一日

富士戴雪

富士戴雪,戴著清凜的雪。

秋空何其高爽。相模灘帶著風(fēng)威的怒號何其豪壯。可曾看見,在這海天之間玲瓏而立的富士秀色?

從絕頂?shù)缴郊纾y白的雪包裹著青碧的山膚,上頭不露一絲縫隙,下面鑲著一道花邊兒。雪色明凈,纖塵不染,同日光相輝映,襯著水一般澄碧的晚秋天空。踏上伊豆的群山,俯瞰雪浪萬頃、水聲滔滔的相模灘,頓感皎潔秀麗,神威十倍。

峰頂一片雪,不僅為富士增添十倍秀艷和神采,更為四周的壯美風(fēng)景起到了點睛之妙。

東海之景因有富士而越發(fā)生氣勃勃,富士山因有雪光而愈見神韻風(fēng)流。

寒風(fēng)

今天的風(fēng),是初起的寒風(fēng)。

遙望天空,沒有一絲云,從天心到地平線水一般青春一碧,日光晶晶,無所不至。而風(fēng)不知從何處吹來,越刮越大,吹過大海,掠過高山,不停地橫掃著樹葉。天空的顏色,樹葉的響聲,所有這一切,都帶有一種干枯的意味,使人想起,秋已深了。

太陽被風(fēng)吹落了。抬眼一看,十二的月亮不知不覺已升上后山,猶洞然而無光。真叫人擔心,猛烈的寒風(fēng)會不會把月亮吹熄。

七時許,出外一看,月明如晝,凌乎于寒風(fēng)之上。

地面上敷著銀白的霜。踏著樹影參差,黑魆魆的道路向河口走去,只見前面江心洲一帶,白浪映月,水面上如有銀蛇飛行。

十時許,寒風(fēng)依然未歇。海濤聲,門窗的搖晃聲,樹梢的呼嘯聲,同蛙聲交混在一起,在屋子周圍轟響。開門一看,滿天滿地皆月色。

十月十七日

月下白菊

沐浴著如墨的樹影,獨自站在月夜的庭院之中,可以聞到月下白菊的幽香,可以聽到花和月的竊竊私語。俯身攀折一枝,露水瀼瀼,月影也隨之簌簌零落而下。

朝來的雨止了,風(fēng)息了,月夜的靜謐實難用言語形容。是被什么驚動了呢?井畔的無花果葉子一陣喧嘩,其后滿院靜寂,月和影一起睡了。

只有檐溝昏暗的陰影里,滴滴答答,偶爾傳來一兩聲低語。

十一月十二日

晚秋佳日

今日是艷陽天。

早晨起來,在井邊洗了臉。空中泛出微微的紫色,但山邊依然有些昏暗。雞在窩里摸著黑啼叫,麻雀卻早已在樹梢歡歌。曉風(fēng)泠泠,拂面而來。

走到河畔,潮干了,淺了。水面上浮著的船似乎仍在夢中。幾戶人家的大門仍然關(guān)閉著。殘月的微光灑在沙灘上。踏著月影走近河口,觀看富士日出。

富士尚帶著薄藍色屹立著。相模灘沒有一星光亮。除了西天一抹微紅的光之外,所見之處,無不帶有一種凄清的冷色。鳴鶴岬方向,趕馬人坐在馬車上,合著嘎嘎的馬蹄聲,哼著小調(diào),那裂冰似的聲音震蕩著早晨的空氣。

西天的紅霞漸漸下落,已經(jīng)沉到富士山背面去了,山頭尚有一點紅色。看著看著,那峰頂?shù)陌籽┫窠?jīng)手指一抹,帶著淡而濁的朱色。定睛注視,雪上的斑點,一秒一秒逐漸擴散,逐漸清澄,逐漸明亮,最終爆出了淺紅的光芒。雪吸收了朝陽投射的紅色,眼見著向四面浸潤,富士到底出現(xiàn)在那緋紅的光彩里了。一只鳶鳥從鳴鶴岬飛來,掠過富士山腰,吧嗒吧嗒拍擊著羽翼,滑翔了一陣,又吧嗒吧嗒拍擊著羽翼,迅速地飛走了。

再佇立觀望下去,紅霞已經(jīng)波及相豆的群山,回顧北方,小坪山一帶的天空,完全變紅了,河水像流淌著滿河的胭脂。相模灘點點帆影。近處是清冷的暗灰,遠處是一派金黃。

傍晚,又來到河灘觀看落日。這里正是早晨望富士的所在。太陽正向鳴鶴岬的右側(cè)沉落,白光燦爛,目不能視。鳴鶴岬背負著落日漸漸暗了。石垣也黑沉沉的。石垣下面泊著一只船,桅桿中間懸掛著卷起的船帆,被日光映襯得黑乎乎的。桅桿頂端斜墜著兩三條帆網(wǎng),向著陽光的一面泛著金色。

水干,沙廣。一個農(nóng)民站在落霞閃耀的河里洗木桶。前面沙洲有個拾貝的小孩子,黑黝黝的身影映在水中。

放眼遠望,富士和相豆諸山沉浸在蒼茫的紫靄里。不一會兒,太陽搖晃著雙肩漸漸下沉。起初,四周迸射出銀白的光輪,慢慢地,白光消失了,金色的天空騰起一個歷歷可見的圓圓黃球,一秒一秒向下墜落。隨著太陽的西沉,山的紫色漸漸加濃了。

不久,太陽接近伊豆山峰,接著慢慢殘缺了,然后變成一彎金梳,一粒光點,最后終于沉入地下了。剛才在夕陽的照射下,欣欣向榮的家家戶戶的西南面,如今忽地變得冷凄凄的,仿佛使人感到,乾坤的生命就要完結(jié)了。不是嗎,光明就是生命啊!

然而,落日尚有余暉,相豆的群山變得濃紫,接著又變成藍色。日落后的天邊由金黃變得朱紅,再變成焦褐。其余的由淺黃變得縹碧,變得絳紫。一顆亮星出現(xiàn)在落日離去的天際。

殘曛燭天,暮空照水。站在秀麗的黃昏下,感到自然界真是一片清新,美不勝收。

十一月二十四日

時雨天氣[30]

今天是時雨天氣。

嘩嘩地下一陣兒,停一陣兒;停一陣兒,再下一陣兒。客棧的娘兒們一會兒曬東西,一會兒又收東西,忙得不可開交。自然界馬上就要進入冬季,心緒總有些不大安寧吧。“碌碌塵世多所思,瀟瀟陣雨應(yīng)時來。”可見古人吟詠之妙。

太陽被裹在輕紗般的薄光里。山野茫茫,落葉的樹木濕漉漉的。空氣郁悶,凝重,恰似春陰時節(jié),有的只是寂寥之感。

十一月二十七日

寒月

夜九時,開門,寒月如晝。風(fēng)吹動著千萬棵葉子落光的樹木,飄飄颯颯,在空明的霜夜里飛舞。地上的影子隨樹木一起搖蕩。到處是散亂的落葉,在月光下閃耀。走在上面,簌簌有聲,如踏玉屑。

舉首仰望,夜空無云,寒光萬里。天風(fēng)呼號,大海怒吼,山野騷動,乾坤皆發(fā)出悲壯的轟鳴。側(cè)耳傾聽,寒蛩鳴于籬下,其聲將絕。可曾聽到,有人踏著月色如霜的道路,迎風(fēng)走來,屐聲戛然,如聞金石之音?可曾看到,月下湘海浩蕩無垠,潔白的富士娉婷玉立?

月光長照,寒風(fēng)勁吹,大地怒吼,大海咆哮,浩浩復(fù)浩浩。

何其壯大,這自然的節(jié)奏!這月,這風(fēng),幾乎使人不能安眠。

十二月十日

湘海朔風(fēng)

驀然覺得這個靜寂的世界喧囂了,急忙走出去一看,朔風(fēng)已經(jīng)來臨。淡紫而又碧青的湘海,被陣陣狂風(fēng)掀起銀白的浪花,洶涌激蕩,銀光起伏。須臾,相模灘在狂濤巨浪里咆哮起來。滔滔海水,大有把沿岸一帶山巖席卷而去之勢。看吧,朔風(fēng)颯颯,水沫飄揚。看吧,海岸上塵沙飛旋,煙霧升騰。看吧,狂風(fēng)吹走了落葉和小鳥的叫聲。看吧,海濱上一個漁夫掩著面、弓著身子飛跑,又忽而停在一處了。看吧,小坪山上,黃茅蕭蕭,如波浪搖蕩不息。山頂?shù)乃蓸浔伙L(fēng)吹得彎彎的,幾乎就要折斷了。

碧空朗朗,日色晶晶。富士和相豆的群山巋然屹立在海灘的對面,歷歷在目。我十分怪訝,這風(fēng)究竟來自何方?眼睛所到之處,大海、群山、行人、草木,都失卻了自持力,有的狂奔,有的悲鳴,有的騷動。

大風(fēng)狂吹之中,黃昏到來了。落日杲杲,伊豆、相模的群山,富士的高嶺,渾然變紫了。三浦半島一帶,夕陽似火,熊熊燃燒。相模灘時而金濤紫瀾;時而朱波碧浪,洶涌咆哮,浩蕩之聲,充滿天地。

十二月十三日

除夕

晴不晴,陰不陰,雨不雨,郁郁沉沉到年關(guān)。我的門前樹起了門松,那是從山上砍來的。停泊在河里的小船上也有松樹,也有稻草繩。[31]

天下無事,我家無事。無客,無債鬼,亦無余財。淡淡焉,靜靜焉,度過新年。

十二月三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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