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這種生活,雖然遠離塵囂,卻可以聽樹木的說話,溪中的流水便是大好的文章,一石之微,也暗寓著教訓,每一件事物中間,都可以找到些益處來。[1]
——莎士比亞
此刻富士的黎明
請有心人看一看此刻富士的黎明。
清晨六時過后,就站在逗子的海濱眺望吧。眼前是水霧浩渺的相模灘。灘的盡頭,沿水平線可以看到微暗的藍色。若在北端望不見相同顏色的富士,那你也許不知道它正潛隱于足柄、箱根、伊豆等群山的一抹藍色之中呢。
海、山,仍在沉睡。
唯有一抹薔薇色的光,低低浮在富士峰巔,左右橫斜著。忍著寒冷,再站著看一會兒吧。你會看到這薔薇色的光,一秒一秒,沿著富士之巔向下爬動。一丈、五尺、三尺、一尺,而至于一寸。
富士這才從熟睡中醒來。
它現在醒了。看吧,山峰東面的一角,變成薔薇色了。
看吧,請不要眨眼睛。富士山巔的紅霞,眼看著將富士黎明前的暗影驅趕下來。一分——兩分——肩頭——胸前。看吧,那佇立于天邊的珊瑚般的富士,那桃紅溢香的肌膚,整座山變得玲瓏剔透了。
富士于薄紅中醒來。請將眼睛下移。紅霞早已罩在最北面的大山頂上了,接著,很快波及足柄山,又轉移到箱根山。看吧,黎明正腳步匆匆地追趕著黑夜。紅追而藍奔,伊豆的連山早已一派桃紅。
當黎明紅色的腳步越過伊豆山脈南端的天城山的時候,請把你的眼睛轉向富士山下吧。你會看到紫色的江之島一帶,忽而有兩三點金帆,閃閃爍爍。
海已經醒了。
你若佇立良久仍然毫無倦意,那就再看看江之島對面的腰越岬赫然蘇醒的情景吧。接著再看看小坪岬。還可以再站一會兒,當面前映著你頎長的身影的時候,你會看到相模灘水汽漸收,海光一碧,波明如鏡。此時,抬眼仰望,群山退了紅妝,天由鵝黃變成淡藍。白雪富士,高倚晴空。
啊,請有心人看一看此刻富士的黎明。
大河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人們面對河川的感覺,確乎盡為這兩句話所道破。詩人千萬言,終不及夫子這句口頭語。
海確乎寬大,靜寂時如慈母的胸懷。一旦震怒,令人想起上帝的怒氣。然而,“大江日夜流”的氣勢及意味,在海里卻是見不著的。
不妨站在一條大河的岸邊,看一看那泱泱的河水,無聲無息、靜靜無限流淌的情景吧。“逝者如斯夫”,想想那從億萬年之前一直到億萬年之后,源源不絕、永遠奔流的河水吧。啊,眼見白帆駛來了……從面前過去了……走遠了……望不見了。所謂的羅馬大帝國不就是這樣流過的嗎?啊,竹葉漂來了,倏忽一閃,早已望不見了。亞歷山大、拿破侖,盡皆如此。他們今何在哉。流淌著的唯有這河水。
我想,站在大河之畔,要比站在那大海之濱更能感受到“永遠”二字的涵義。
上州的山
織機的聲響,繅絲的煙靄,桑樹的海洋。這上面高聳著赤城、榛名、妙義、碓冰諸山。遠處有淺間、甲斐、秩父的連山,日光、足尾的連山,越后境的連山,或奇峭,或雄偉。根植于地,頭頂于天,堂堂而立。
走不盡無邊無際的桑原道路。抬頭仰望,這些山峰總是泰然自若地昂著頭顱。
那些置身于日常齷齪的生活之中,而心境卻挺然向著無窮天際的偉人們,確乎也是如此吧。
自己每到上州,總覺得群山在向我如此低語。
大海日出
撼枕的濤聲將我從夢中驚醒,起身打開房門。此時正是明治二十九年十一月四日清晨,我正在銚子的水明樓之上,樓下就是太平洋。
凌晨四時過后,海上仍然一片昏黑,只有澎湃的濤聲。遙望東方,沿水平線露出一帶魚肚白。再上面是湛藍的天空,掛著一彎金弓般的月亮,光潔清雅,仿佛在鎮守東瀛。左首伸出黑黝黝的犬吠岬。岬角尖端燈塔上的旋轉燈,在陸海之間不停地劃出一輪輪白色的光環。
一會兒,曉風凜冽,掠過青黑色的大海。夜幕從東方次第揭開。微明的晨光,踏著青白的波濤由遠而近。海浪拍擊著黑色的磯岸,越來越清晰可辨。舉目仰望,那曉月不知何時由一彎金弓化為一彎銀弓,蒙蒙東天也次第染上了清澄的黃色。銀白的浪花和黝黑的波谷在浩渺的大海上明滅。夜夢猶在海上徘徊,而東邊的天空已睜開眼睫。太平洋的黑夜就要消逝了。
這時,曙光如鮮花綻放,如水波四散。天空、海面,一派光明,海水漸漸泛白,東方天際越發呈現出黃色。曉月、燈塔自然地黯淡下來,最后再也尋不著了。此時,一隊候鳥宛如太陽的使者掠過大海。萬頃波濤盡皆企望著東方,發出一種期待的喧鬧——無形之聲充滿四方。
五分鐘過去了——十分鐘過去了。眼看著東方迸射出金光。忽然,海邊浮出了一點猩紅,那么迅速,使人無暇想到這是日出。屏息注視,霎時,海神高擎手臂。只見紅點出水,漸次化作金線、金梳、金蹄。隨后,旋即一搖,擺脫了水面。紅日出海,霞光萬斛,朝陽噴彩,千里熔金。大洋之上,長蛇飛動,直奔眼底,面前的磯岸頓時卷起兩丈多高的金色雪浪。
相模灘落日
秋冬之風完全停息,傍晚的天空萬里無云。佇立遠眺伊豆山上的落日,令人難以想到,世上竟還有如此平和的景象。
落日由銜山到全然沉入地表,需要三分鐘。
太陽剛剛西斜時,富士、相豆的一帶連山,輕煙迷蒙。太陽即所謂白日,銀光燦燦,令人目眩。群山也瞇細了眼睛。
太陽越發西斜了。富士和相豆的群山次第變成紫色。
太陽更加西斜了。富士和相豆的群山紫色的肌膚上,染了一層金煙。
此時,站在海濱遠望,落日流過海面,直達我的足下。海上的船只盡皆放射出金光。逗子濱海一帶的山巒、沙灘、人家、松林、行人,還有翻轉的竹簍,散落的草屑,無不現出火紅的顏色。
在風平浪靜的黃昏觀看落日,大有守侍圣哲臨終之感。莊嚴之極,平和之至。縱然一個凡夫俗子,也會感到身子已被包裹于靈光之中,肉體消融,只留下靈魂,端然佇立于永恒的海濱之上。
有物,幽然浸乎心中,言“喜”則過之,言“哀”則未及。
落日漸沉,接近伊豆山巔。相豆山忽而變成孔雀藍,唯有富土山頭于絳紫中依然閃著金光。
伊豆山已經銜住落日。太陽落一分,浮在海面上的霞光就后退八里。夕陽從容不迫地一寸又一寸,一分又一分,顧盼著行將離別的世界,悠悠然沉落下去。終于剩下最后一分了。它猛然一沉,變成一彎秀眉,眉又變成線,線又變成點——倏忽化作烏有。
舉目仰視,世界沒有了太陽。光明消逝,海山蒼茫,萬物憂戚。
太陽沉沒了。忽然,余光上射,萬箭齊發。遙望西天,一片金黃。偉人故去皆如是矣。
日落之后,富士蒙上一層青色。不一會兒,西天的金色化作朱紅,繼而轉為灰白,最后變成青碧一色。相模灘上空,明星熒熒。它們是太陽的遺孽,看起來仿佛在昭示著明天的日出。
檐溝
雨后。庭院里櫻花零落,其狀如雪,片片點點,漂浮在檐溝里。
莫道檐溝清淺,卻把整個碧空抱在懷里。
莫道檐溝窄小,藍天映照其中,落花點點漂浮。從這里可以窺見櫻樹的倒影,可以看到水底泥土的顏色。
三只白雞走來,紅冠搖蕩,俯啄仰飲。它們的影子也映在水里。嘻嘻相歡,怡然共棲。
相形之下,人類赤子的世界是多么褊狹。
春天的悲哀
野外漫步,仰望迷離的天空,聞著花草的清香,傾聽流水緩緩歌唱。暖風拂拂,迎面吹來。忽然,心中泛起難堪的懷戀之情。剛想捕捉,旋即消泯。
我的靈魂不能不仰慕那遙遠的天國。
自然界的春天宛若慈母。人同自然融為一體,投身在自然的懷抱里,哀怨有限的人生,仰慕無限的永恒。就是說,一旦投入慈母的胸懷,便會產生一種近乎撒嬌的悲哀。
自然之聲
高根風雨
今年五月中旬,我在聳立于伊香保西邊的高根山峰頂,藉草而坐。
前面,大壑赫然張開巨口。隔著這條溝壑,左首矗立著榛名富士,右首矗立著烏帽子岳。兩山之間,夾峙著榛名湖,水窄如一幅白練。湖的對面,掃部岳和鬢櫛岳等高山臨水而立,將湖面映襯得更加低平。烏帽子岳右面是信越境[2]的群山,雪光燦爛,如波濤綿亙于天際。
近處諸山,呈現出一派絳紫色的肌膚。其間,屹然聳立于大壑之旁、嵯峨挺拔的烏帽子岳,山頭皆由峭立的碧石織成。山肌歷經風霜雨雪的剝蝕,形成條條壁溝。適值五月中旬,春天來到了山中。山表和山腹的壁溝里長滿了楢類植物,青葉如織,恰似幾條青龍蜿蜒下山而來;又像飽漲的綠瀑,從榛名富士山麓跌落下來,匯成綠色的流水,一齊奔注到右邊的大壑之中。壑底立即騰起幾座小山,掀起綠色的余波。
時值午后二時許,空氣凝重、悶熱。西邊天空露出古銅色。滿眼青山,沉沉無聲,嚇人的寂靜充盈著山谷。
坐了片刻,烏帽子岳上空,濃云翻滾,色如潑墨。不知從何處傳來殷殷雷鳴,為即將襲來的暴風雨敲響了進攻的鼓點。頓時,空氣沉滯,滿目山色變得憂戚而昏暗。忽然,一陣冷風,颯然拂面。湖水聲、雨聲,搖撼千山萬谷樹木枝條的聲音,在山谷里騷然而起,彌漫天地。山岳同風雨激戰,矢石交飛,殺聲震耳。
抬眼遠望,烏帽子岳以西諸山,云霧蒙蒙,一片灰藍。這里正當風刀雨劍,激戰方酣之時,國境邊上的群山,雪光鮮亮,倚天蹈地,巋然矗立。中軍、殿軍排列二十余里,仿佛等待著風雨的來襲。宛如滑鐵盧[3]的英軍布陣,沉郁悲壯,使人感到,處處浸滿大自然的雄奇威力。大壑上面,突現著一棵古老的楢樹,一只梟烏兀立枝頭,頻頻鳴叫。
已而,雷聲大作。云在我的頭上黑黑地遮蔽著風。風颯颯震撼著山壑。豆大的雨滴,一點——兩點——千萬點,噼噼啪啪落下來。
驀然間,我沖出風雨雷電的重圍,直向山口的茶館飛跑而去。
碓水流水
為探尋秋的蹤跡,某年秋季的一日,我獨自從輕井澤出發,沿著古道而行。距碓冰山峰四里之遙,紅葉已散盡。落木寒山,翠松幾點。蕭散之致,可畫可歌。
再向下走,滿山皆是枯萎的芒草。不由感到“秋老群山亦白頭”了。這時,淺間山頓時陰暗了下來。山腳日影明麗,而山頭卻點點滴滴,秋雨落到了帽子上。我一邊走一邊吟誦:“時雨霏霏下,獨行萱草中。”一陣秋雨,遍山芒草沙沙作響,聲如人語。舉傘佇立片刻,陣雨戛然停歇,只剩下一片寂靜,周圍仿佛空無一物。“山中人自正。”[4]這話說得有理。正當我心清如水的時候,不知何處傳來清越的響聲,蕭蕭而起,颯颯滿山。啊,這就是遠處碓冰河的流水穿過谷底的聲音吧。
栗
栗為野人。栗樹的皮和葉粗糙無光。它是那樣木訥遲鈍,那樣厭惡巧言令色。它有帶刺的外殼,厚厚的保護層,還有苦澀的嫩皮,把甘美的肉埋藏得深深的,真是太過分了。然而我卻愛栗樹。
在我住了兩年多的寓所院內,長著許多栗樹。每逢初夏,郁郁蔥蔥的樹梢綴滿一串串花朵,同藍天交相輝映。花的形狀和顏色酷似海軍將士的肩章,轉眼間便委棄于地。夏天,栗樹黝黑的樹梢輕輕摩挲著布滿繁星的夜空,微微顫動著,使人頓生涼意。
水井旁邊有一株栗樹。初冬時節,碩大的葉子干枯了,零落地面,聚成一堆。我時常天不明就起床,仰望掛在疏枝上的殘月。
鹽原山深山探秋時節,來到長滿芒草的山腰。我看到合抱粗的大栗樹,根部被燒荒的野火烤焦了一半,形成了空洞。然而,令人高興的是,它們這里八九棵,那里十五六棵,高高挺立在山麓之上,向四方伸展著枝條,樹上綴著金黃的葉子。
走在山路上,草鞋不時踩在帶刺的圓球上,令人嫉羨。我吟誦著“落葉滿空山”的詩句,一個人在深山踽踽而行。有時看到栗子的外殼自動裂開,果實掉落地上。我聽到了“閑寂”本身到底是一種什么聲音。
寂然法師[5]在歌中唱道:“大原鄉間居,山深巔峰連,毛栗落紛紛,寂寂滿庭院。”
梅
古寺,梅樹三兩株。有月,景色愈佳。
某年二月,由小田原游湯本,謁早云寺。此時,夕陽落于函嶺,一鴉掠空,群山蒼蒼,暮色冥冥。寺內無人。唯有梅花兩三株,狀如飛雪,立于黃昏之中。徘徊良久,仰望天空,古鐘樓上,夕月一彎,淡若清夢。
風
雨,能給人以慰藉,能醫治人的心靈,使人的性情變得平和。真正給人哀愁的,不是雨,而是風。
隨處飄然而來,隨處飄然而去。不詳其初起,不知其終結,瀟瀟而過,令人腸斷。風是已逝人生的聲音。“人”不知風打哪里來,又向哪里去,聞此聲而傷悲。
古人已經說過:“夏秋夕昏寒涼氣,皆自颯颯風里來。”
自然之色
雨后的上州
自伊香保出發時,雨點敲擊著傘頂,等到了澀川,雨住了。渡過渾濁的利根河,順著前橋的方向走了四里路光景。這時,烏云向北飛卷而去。正午的陽光,如喜雨普降大地。
雨后,萬物沐浴在陽光里,色彩明麗。茂密的桑園宛如浩渺無邊的大海。經雨水一番沖洗,片片桑葉沾滿了露珠,呼吸著陽光,噴吐著金綠的火焰,搖曳閃爍。桑園之間的田野里,大麥、小麥蕩起銀白色的波浪。遠近村莊,樹木一派新綠,翠影映碧。五月的鯉魚旗[6],紅白相間,遠遠近近,隨風飄舞。其間,你可以看到,妙義、榛名、小野子、子持諸山,披著純碧的霞光,若隱若現。你可以看到群峰之中,越路山上的皎皎白雪。這一帶人家的屋頂上,大都種著菖蒲。適逢五月上旬,一簇簇菖蒲,紫花綠葉,濃淡有致。使人不由想起,那茅舍倒成了簪花女郎。一陣涼風吹來,桑樹的嫩葉欣喜地擺弄著身子,毫無遺憾地抖掉那金剛石一般的水滴。人家屋頂上的菖蒲花輕輕撫摩著青碧的天空,頻頻頷首致意。先前堆積在天空一隅的云,不知何時消融了、散開了、流走了。而今,你看,那經風梳理過的兩三條羊毛般的云絮,浮動著,飄舞著,它們也是一邊流散,一邊消失。多么令人心醉的景致。聽,那拂露采桑的少女唱著歌,歌聲在田野里回蕩。
我想,上州平原的這些景色是最平凡不過的了。
八汐之花
離開馬返的時候,雨瀟瀟而下,不久即止。春云綿綿,隨處舒卷。偶爾露出青紫的天空,給人一種無可名狀的溫馨之感。
道路漸入深澤峽。大谷川的河水妙不可言。大谷川——與其說是河,不如說是連綿的飛瀑。冰消雪解后的清冷之水,流到此處又復成為原來的冰雪,由一條山峽折向另一條山峽,由一塊巖石飛向另一塊巖石,奔流直下。一旦躍起,雪浪四濺,飛沫捕捉住陽光,金光紫影,交相輝映。忽而跌落下來,宛轉上涌,冷艷清美,且帶著無可形容的青綠色。此等色彩唯眼睛可見,而心已不可思,更無法說出它的狀態了,我只有兀立巖頭,徒然感嘆于流水之美了。
眼見腳下流水之美,且不可忘記頭頂上的八汐之花開得正盛呢。
這是一種濃于櫻花、淡于薔薇的紅花。它與鮮嫩的綠葉相鄰接,映襯著灰色的枯樹。有的簇立峰頂,襯托著春空;有的一樹斜倚巖頭。打著朵兒的是深紅色,稍稍開放的是淺紅色。漫江遍野,一片明麗。八汐之美實在一言難盡呢。時而從男體山峰頂降下一塊浮云,如大鵬的羽翼掠過高山深谷。每當這時,光和影互相追逐。云影進入對面的花叢,像輕煙一般淡化開來。而這邊的花叢,在日光的照耀下,一樹鮮亮,不時翕動著片片紅唇。
云朵打空中飛過。山、水、花,時而暴露在陽光之下,時而進入云影之內。或歡笑,或沉郁,極盡變化之妙。
相模灘夕照
太陽穿過云層,昏蒙蒙落在小坪山上。富士東北,只剩下一抹朱黃色的殘曛。其余呢,陰郁的紫褐色云影布滿天空,不值一觀。
佇立河邊,俯首垂釣。忽覺水面次第明亮起來,像是哪里燃起了大火,四周逐漸出現了奇異的光明,宛若落日的余暉重返大地。舉頭一看,富士東北那一抹朱黃色的殘曛,像著了魔一般,赫然頓時燃燒起來。
啊,那些慨嘆無計招回落日的人們啊,你看,行將落山的太陽,眼看著就要返回正午了。天邊燃燒著的朱黃色的火焰,逐漸擴展到整個西天。一秒又一秒,一分又一分,照耀著,照耀著,仿佛已經達到了極點。天空劇烈地燃燒,像石榴花般明麗的火焰,燒遍了天空、大地、海洋。山野紅了,房屋紅了。站在門口觀望落照的鄰家老翁,面如赤鬼。唯有我,為自己沒有被這火紅的落照燒爛臉面和手腳而驚詫不已。
云被燒得消散了。富士諸山盡帶絳紫色。
抬眼仰望,西天宛如半面碩大的軍旗。日輪以富士為中心,一道道金光,由細變粗放射開來,閃著強烈的石榴花顏色。數十條巨大的光流從地平線直射天心,恰似地心里失了火,巨大的烈焰向著天心沖騰而起。光焰燭天。大海也仿佛燃燒了起來,無數的水族生物也許會受驚而死。
過了十分鐘光景,滿天的黃焰燃燒成了一片血紅色,鬼氣森森而襲人。又過了五分鐘,血紅色變成黯淡的黑紅色。看著看著,光焰漸漸消退,一場夢醒,天地俄然變得幽暗起來。
山百合
后山山腹長滿了蔥蘢茂密的萱草。中間點綴著一兩棵山百合。白花初放,猶如暗夜的明星。轉眼之間,開滿山麓,含笑迎風。而今,這花比午夜的星星還多。
登山訪花,花兒藏在深深的茅草叢里,不易發現。
歸來站在自家庭院里眺望,百花含笑,要比茅草秀美得多。
朝露滿山,花也沉沉欲睡了。
黃昏的風輕輕吹拂,滿山茅草漾起了青波。花在波里漂浮,宛若搖曳在水里的藻花。
太陽落了,山間昏黃起來,只剩下點點白花,顯得有些慘淡。
又
在東京的時候,曾經就百合做過如下的記載:
“早晨聽到門外傳來賣花翁的聲音,出去一看,只見他擔著夏菊、吾妻菊等黃紫相間的花兒,中間夾著兩三枝百合。隨即全部買下,插入瓷瓶,置于我的書桌之右。清香滿室。有時于蟹行鳥跡[7]之中倦怠了,移目對此君,神思轉而飛向青山深處。”
夏季的花中,我最愛牽牛和百合。百合之中尤愛白百合和山百合。編制百花譜的許六翁[8],一口咬定百合為俗物。然而,濃香艷抹的紅百合,又怎能包括清幽絕倫的白百合呢?不要把我當作似是而非的風流人物吧。身處于人如云事如雨的帝都中央,處于忙里更忙、急中更急的境遇中央,心境時常記掛著春蕪秋野之外的事物。對于一個不事農桑的人來說,買花錢就是我的活命錢。
我自從買下這瓶百合花,白天作為案旁密友,夜里拿到中庭,任憑星月照耀,夜露洗滌。早晨起來打開遮雨窗,首先映入眼簾的即是此君。一夜之間,減少了幾個蓓蕾,增添了幾朵鮮花。我從井里打來新水澆灌。水噴灑著花葉,帶著粒粒露珠,隨后放置于回廊之上。綠葉淋水,青翠欲流;新花初放,不含纖塵。日復一日,今天蓓蕾,明朝鮮花;今日殘花,為昨天所開。熱熱鬧鬧開上一陣隨即衰落,花座漸次向梢頭轉移。看吧,六千年世界的變遷,從這支百合的盛衰上,也可表現出來。
對花沉思,想起了游房州山的那個時候。夏還是淺淺的。我沒有人相伴,時常一人孤獨地登上海邊的山嶺。鏡之浦平滑如明鏡,浮著一兩點小船。磯山的綠色同海色相映照。四周闃無人聲,只有陽光充溢天地。磯山漸次沒入海面的部分,略顯突兀,露出巖石的肌膚。坐在這座山巖之上,白日亦可入夢。這時,一陣香風悄然而過,回頭一看,一枝百合正立于我的背后。
對花沉思,想起游相州山的那個時候。這地方即使一抔黃土也包含著歷史。在倚山茅屋旁邊,陡峭的石壁之上,幽深的古老洞穴里,古代英雄長眠的地方,細谷川流經之地,杉樹蔭下,小竹園里……隨處都能看到白色的花朵。有時遇到背草的兒童,草籃上也插著兩三枝。有時走在蛙聲如鼓的田間小路上,猛然抬頭,發現前面有飯粒般的青山,遍山萱草叢生,猶如山岳女神的頭發,其間到處點綴著無數山百合,簡直像自己親手簪上去的。無風時,天鵝絨般的綠毯上織滿了白色的花紋。一陣風吹來,滿山茅草,綠波搖蕩,那無數白花,宛若水面上飄動著的浮萍。
對花沉思,想起那次夏山早行的時候。山間早晨霧氣冷,單衣更感肌膚寒。路越走越窄。山上松錐繁密,山下細竹叢生。披草而行,滿山露水盡沾裳。微風過后,送來一陣幽香。定睛看時,一支山百合夾在細竹叢中開放。趟著齊膝的露水將花枝攀折。花朵如一支白玉杯,杯中夜露頓時傾注下來,打濕了我的衣裳。親手折花,清香盈袖。
對花沉思,想起那高潔的仙女面影。清香薰德,永葆潔白之色。生在荒草離離的塵世,而不雜于塵世。她雖然悲天憫人,淚滴凝露,面對憂愁,但時常仰望天日,雙目充滿希望的微笑。她生在無人知曉的山中,獨自榮枯,無以為憾。在山則花開于山,移園則香薰于園。盛開時不矜夸,衰謝時不悔恨。清雅過世,歸于永恒的春天。這天使的清秀面影,不正是百合花的精神所在嗎?
案頭一瓶百合,我每對之,則感到神游于清絕幽勝之境。每有邪思雜念,看到此花則面紅耳赤。啊,百合啊,兩千年前,你開在猶太人的土地上。[9]你在人的眼睛里,永遠是傳遞真理訊息的象征。百合啊,你開在一個陌生國家的園圃里。百合啊,愿你將清香一半分贈予我吧!
明治三十三年六月十日
蘆花
“蘆花不值得一看。”清少納言[10]寫道。然而,我所愛的正是這個不值一看的蘆花。
在東京近郊,從洲崎到中川河和江戶川的下游之間,有一帶蘆蕩。秋天,坐在由品川至新橋的火車上,憑窗眺望,洲崎以東沿海,茫茫一色,那就是如雪的蘆花。
一天,從洲崎沿堤岸向中川河方向走去。堤上的芒草先是沒膝,漸次沒腰,最后雜在蘆葦中的芒草高過人頭,走在里面咫尺難辨。窸窸窣窣信步而行的當兒,忽然撞在什么東西上,摔倒了。對方也驚叫了一聲。仔細一看,原來是扛著釣竿的漁夫。
再向前行,堤上的芒草與蘆葦漸漸稀疏起來,然而堤外東西二三余里,茫茫一片,全是蘆花蕩。洲外遠方,可以看到一條碧水和帆影,才知那是大海所在。一脈水路將這片蘆花蕩分成兩半,宛轉縈回,通向遠海。潮退了,滿布著洞穴的沙灘顯露出來。泥漿淤塞的蘆根上有小螃蟹在爬動。漲潮的時候,萬頃蘆花,倒映水中。漁歌和櫓聲,此起彼伏。
不僅魚蝦之類愛在蘆蕩里棲息,就連鷺鷥和鷸鳥也喜歡在這里安家。
我在堤岸上休息了一陣,忽聽遠處響起了槍聲。不一會兒,鷸鳥、百勞等鳥類失魂落魄地鳴叫著,倏忽打我頭上掠過,飛入蘆花叢中去了。然后是一片沉寂,只有無邊無際的蘆花在風中蕭蕭而鳴。
榛樹
新芽初綻,含煙蘢翠,固然可愛,但那郁郁青青的梢頭映著火紅的夕陽亭亭而立時,也很好看。然而,等到樹葉落盡,佇立于寒空之下時,其姿態尤為美妙動人。
晚秋初冬,東京東北郊最富有情趣。翻滾著金黃稻浪的無邊無際的田野,此時已經收割完畢。河流、村莊、人家,以及地里的糞坑暴露無遺。冬天,榛樹立于枯寂的村莊上頭,遙望著筑波山和富士山,凄涼地笑了。枯蘆隨風颯颯作響。廣袤的田野里,肥料坑兩三并列,寒鴉啞啞。榛樹峣峣而立,有時,一束稻草裹住樹干,有時,高節的肌膚裸露在外面,直指青碧如水的寒空。著實有趣。
大自然能使世間萬物表現出絕好的趣味來。
良宵
今夜可是良宵?今宵是陰歷七月十五。月朗,風涼。
擱下夜間寫作的筆,打開柵欄門,在院內走了十五六步,旁邊有一棵枝葉濃密的栗樹,黑漆漆的。樹蔭下有一口水井。夜氣如水,在黑暗里浮動,蟲聲唧唧,時時有銀白的水滴灑在地上,是誰汲水而去呢?
再向前行,佇立于田間。月亮離開對面的大竹林,清光溶溶,浸透天地。身子仿佛立于水中。星光微薄。冰川的森林,看上去淡如輕煙。靜待良久,我身邊的桑葉、玉米葉,浴著月色,閃著碧青的光亮。棕櫚在月下沙沙作響,草中蟲唱,踏過去,月影先從腳尖散開。夜露瀼瀼,竹叢旁邊,頻頻傳來鳥鳴,想必月光明潔,照得它們無法安眠吧。
開闊的地方,月光如流水。樹下,月光青碧,如雨滴下漏。轉身走來,經過樹蔭時,樹影里燈火搖曳。夜涼有人語。
關上柵欄門,蹲在廊下,十時過后,人跡頓絕。月上人頭,滿庭月影,美如夢境。
月光照著滿院的樹木,樹影布滿整個庭院。院子里光影離合,黑白斑駁。
八角全盆的影子映在廊上,像巨大的楓樹。月光泄在光滑的葉面上,宛若明晃晃的碧玉扇。斑駁的黑影在上面忽閃忽閃地跳動,那是李樹的影子。
每當月光穿過樹梢,滿院的月光和樹影互相抱合著,跳躍著,黑白相映,縱橫交錯。我在此中散步,竟懷疑自己變成了無熱池[11]水藻間的游魚。
香山三日云
五月十日
打開格子門,太陽已經升到赤城山上。天空晴碧。山谷中灰云蓬蓬,回旋翻卷。地面被近日來的雨打濕了,樹影柔和地臥在上面。清涼的山氣,孕育著旭日的光。樹上的露珠像鉆石一樣耀目爭輝。喜歡晴暖的燕子頻頻翻飛。嚶嚶鳥鳴,令人欣喜。
片刻過后再一看,光景已經發生了變化。晴空淺碧,天邊浮現一片片紫色的云,像蠐螬一般。白云從小野子山和子持山向赤城山飄卷——中間顯出藍色的分界線——纏繞著一長列銀帶似的山腹。小野子山和子持山峰頂——青綠的肌膚上罩著藍色的陰影——宛若空中的浮島。
再過片刻,赤城山麓的云,如大軍開拔,徐徐向東南方向移動。綿綿蓬蓬,回轉著,簇擁著,沿利根的流水次第而下。先頭部隊雖然已經啟程,屯聚在小野子山和子持山下,吾妻川河谷里的云,依然沒有動靜。
云沿著河水向下飄去,先頭部隊已過,中軍緊緊跟隨,殿軍也開始前進。白云長長的隊伍,像白龍,像橫溢的瀑布,沿河流,掠山巔,自西向東,自北向南,步步相隨,次第移動。驟然間,抹去了小野子山。子持山也只留下片片山影。接著又把赤城一劈兩斷,使之變成空中的幻影。受到陽光照射的部分,比白金光亮,比白銀潔白。而山卻高出云表,襯著碧空,蒼翠欲滴。赤城山完全變成了藍色。小野子、子持兩山青膚藍影,鮮潤如畫。云漸漸淡薄,白極山及越后境的山峰微微露出了青色。
過了一些時候,如大江潮水般的云流,斷了。云層向上飛升,赤城山完全脫掉云的衣服。山肌經雨的洗滌,云的拂拭,青碧如玉。
香山天氣無常。今日的晴朗也不會保持長久。美麗的白云消失了,有的化作輕煙留在山那面了。看著看著,不知何時何地,又涌來混濁的云朵。這里那里,山容山色,分分秒秒,變化無窮。上午十一時過后,山谷里又充滿了云,雨淅淅瀝瀝下起來了。
爾后就是下下停停,時晴時陰,千變萬化。夜里也是在雨聲中度過的。
五月十三日
朝來春雨瀟瀟,近午,已綿綿下了幾個小時。滿目云霧銀光透亮,除卻伊香保一座山之外,雖然一片迷蒙的云霧,但看來離天晴不遠了。山谷的霧全都向上飛騰,宛若輕煙一般,飄揚著掠過人家的屋頂,撫摩著杉樹和松樹,蓬蓬然而去。
看看庭院里的泉水,雨點依然頻頻在上面畫著花紋。轉眼望望天空,白雨如縷縷細絲,而天色已經漸漸明亮了,小鳥啁啾,燕子歡舞,牛在遠方低叫。樓上樓下一齊打開了窗子。“天晴啦!”人人都很高興。
午后二時許,彌漫山谷的云霧果然敗陣了。小野子、子持兩山從山腰到山腳都顯露出來了。雨后,群山擁綠疊翠,鮮潤濃麗。突然,頭頂露出塊塊青天。云眼看著斷了,支離破碎,辭別了群山,升上高空。或屯聚成團,或直奔東方飄飛。
赤城左邊的山腰,驀地騰起一段彩虹,視之如夢幻一般,七色交映,艷麗欲滴。子持山腰間片片白云,徐徐向赤城山浮動,當經過彩虹上空時,七色彩橋斷裂了。不一會兒,子持山的右側也出現了淡淡的虹影,薄薄的,構不成一條兒,只有斷斷續續的彩色光片。
登樓遠望,云的變化實在不可名狀。接近山巒的仿佛被染成藍色,有的則是通體的銀白。有的撲朔迷離,有的紋絲不動,似乎含著深深的哀愁。有的在別的云的頭上自在地飛翔。有的如巨人怒吼,有的如女人巧笑;有的畸形,有的橫斜;有的積如綿,有的白如銀,有的亮如銅;有的紫,有的綠,有的灰,雜然相錯,極盡放縱恣肆之能事。看畫到底是不可信的,這自然之手描繪的景象,真使人應接不暇。一重重深深積聚著,云中有云,云上有云。從那蓬勃攢聚的間隙,僅可以窺見一線藍天,大有立于巖石之上俯察深淵之趣。
眼見子持山上空,飄動著點點白絮;再一看,橫斜的云猶如白旗在山腰間翻飛。眼見小野子山巔云層囤積如巖石;轉瞬之間,片云不存。云勢變化,皆在分秒之間,實難預測。已而,夕陽遍照,聚在西邊天空的云層,變成了絳紫色,鑲上了金邊。月光鮮潔,如陣雨下瀉。遠山罩在金色的煙靄里。小野子山頂的三朵云,巍然突立,像揚起紫色的烽火。受到日光正面照射的云,宛如白金閃爍。子持山出現了黃綠的襞褶。欄前群山,樹樹夕陽;雨后新綠,燦然如火。經夕陽一番照射,西天連綿的云層一一消失,可以看到云間的天空,遍染金色的藍天,飄舞著金龍、金蠐螬、金螟蛉般的云,腹為金色,背為紫色,盡皆在太空的金波里暢游。與此相對,赤城山那邊,云層重重,或焦如古銅,或蒸如藍煙。赤城山被濃云包裹著,壓抑著,仿佛岌岌可危了。
不久,太陽沉沒,夜色降臨。群山昏暗,天空猶顯微明。明星閃爍,如春花開遍夜空。赤城、小野子、子持諸山上方,看上去依然厚積著如墨的云層。伊香保山峰一片昏黑。湯澤的水浩蕩有聲。
五月十八日
早晨晴朗。午后,如綿的云自東向西頻頻而飛。四時光景,格子門內驟然昏暗起來。開門一看,一帶黑云橫在小野子和子持山頂,滿目山川,濕氣充盈,默然無聲,神情憂戚。一葉不動,一樹不鳴,宛若一幅雨前山水圖。此時,云如潑墨,二岳浸沒于其中,唯屏風巖屹然聳立,突然在可怕的黑云上空。鼠灰色的云層漫天飛卷,使人懷疑整個天空都在飄動。
已而,屋上一點兩點,叮咚有聲。剎那之間,大粒的雨點夾著冰雹,吧嗒吧嗒驟然而降,令人震驚。小野子和子持兩山早已渺無蹤影。山風颯颯,吹拂著樹木,狼狽的燕雀頻頻聒噪,紛紛藏進綠葉深處。
雷聲隱隱約約地響著。雨勢時緩時急,縱橫飛灑,未及躲藏的燕子,為了不被風雨擊落,倉皇奔逃。滿眼新綠頻頻顫動,萬物盡在飄搖之中。
已而,雨稍止。天上白蒙蒙一片,忽而變成紫色,既而變成鼠灰色。渺渺太空,白云拖曳,猶如神妙的丹青手一筆橫掃而成,在灰色的天空里浮動著,向西飄飛。片刻,雨勢又復轉大,等到漸漸停歇后,小野子山頭涌現出茫茫一團,西邊天空竟然看到白銅般的亮云。然而,終于未能響晴,時陰時雨,不知不覺,日光昏昏,暮色四合。
五月雪
五月十五日,在香山,早晨陰霾,氣候寒冽,遂裹上了棉衣。旅館侍女端來早饌,告訴我:“下雪了。”起來打開格子門,五月里罕見的雪花,霏霏而下。
閉門用罷早點,又向外望去,雪已小了,不久即止。十分鐘過后,云開霧散,眼前涌出兩座銀白的山峰。這是小野子山和子持山。
就這樣寂無聲息地看著,看著,朝陽初升,雪山微微放射著金光。太陽升高了,山間出現兩三道淡藍的陰影,悄悄把山峰和峽谷分開。
四小時過后,再一望,雪已消融,小野子和子持又恢復了原貌。宛如夢幻。
相模灘水蒸氣
一個嚴霜凜冽的早晨,相模灘水蒸氣,騰騰如霧。
今天,清晨七時半,登高望遠,從田越川到相洋,只見一派白茫茫的水蒸氣,蒙蒙如煙。遠處的富士,近處的小坪岬,僅僅露出半個身影。江之島起初隱隱可見,不久即被全部抹消。足柄、箱根諸山,敵不過襲來的水汽,時時將身子隱蔽起來。
七時四十分。太陽冉冉升高。滿眼的水蒸氣,忽然變成透明的淡紫色。隨著陽光的蒸發,相模灘上的紫氣迅猛地向上飛升。江之島完全隱沒了身影,足柄、箱根只能掙扎著露出一寸高的山頭。一秒又一秒,水蒸氣宛如一場猛烈的煙火,回旋上涌。除了富士半峰和小坪岬峰頂之外,群山盡被水蒸氣所淹沒、侵蝕、沸沸揚揚,深不可測。陽光下射,滿目紫焰,幢幢騰起,直沖天心。
七時五十分。日光遍照水蒸氣之中。洋上彌漫著紫色的水汽,各處出現了分界線,使人驟然感到了太陽的威力。忽然,不知從哪里出現了一線海水,天空中露出了山的一角。富士首先伸出了腿腳,足柄、箱根露出了臉孔。紫煙散了,江之島笑了。海、山漸漸劃清了界線,小坪岬赫然而立,日光照耀著山麓。
時間在推移,太陽的威力逐漸強大。殘煙剩霧,急匆匆漂向大海,山谷,如夢幻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相洋、豆山宛如新開辟出來的一般。兩三片金帆在江之島海面上閃閃漂浮。兩只水鳥盤旋飛翔,在洋面上劃著大圓圈兒。
這時八時過五分。
一月四日
富士倒影
冬至,太陽落到伊豆的天城山邊。
冬至后日復一日,落日順伊豆半島向北移動,春分過后,越過富士,夏至時,落在大山山腳。
夏至過后,太陽順原路,日復一日,向南轉移。秋分時,越過富士,到了冬至,又落到天城山邊。
上半年北去,下半年南歸。富士是途中的關山,所以太陽越過富士時,正當春秋兩季的彼岸節[12]前后,太陽兩度越過富士,時間正好一年。
春秋彼岸時節,太陽落在富士山后的時候,富士倒影正好印在相模灘上。
村里的漁夫說“那山影十分鮮明”,可我至今未得到一見富士倒影的機遇。
風平浪靜的一天黃昏,站在前川的江心島上,可以看到對岸沙洲下面倒映著的富士山峰。站著看不到,即使俯著身,也才只能看到富士的一點倒影。人人向往的富士,它的影子多么令人傾倒。
日落,天黃,海也被天染黃了。豆相的群山宛如染上了紫色。風停了。洋上一只歸舟,降下紫帆,歌聲欸乃,搖櫓而歸。此時,下前川而窺望,富士半面山肌浮在金色的水面上,紫色漸次消融。忽然,有人掮著網,站在沙洲之上,探尋晚湖里的鯔魚。頭顱點破富士的紫色,身影立于水中的富士之巔。
一月十日
提網
秋季的十月十一月,御最期河畔的葭蘆漸漸枯黃,直至翌年春季三四月,收割后蘆根才吐出二三寸淡紫色的嫩芽。在這段時間里,村上的百姓便抽空搞些副業。到處都架起了提網,遠遠望去,褐色的提網,這里一個,那里兩個,交織在寒冬枯寂的田野里,自動報告著河流的所在。
我在霞之浦邊的土浦附近看到一只提網,網面甚大,收網和放網均使用轆轤工具。漁人晝夜守在水邊狹窄的小屋內,每隔十分鐘或二十分鐘就要提起網來張望一次;小屋內放著飯盆、火盆、煙盒、方燈;棚架往往放著酒壺。在這樣的小天地里打發著日子。捕獲的鯉魚、鯽魚、蝦、白魚等甚多。逗子一帶地方,臨水搭起了低矮的木架,網四角的竹條用草繩扎緊,隔些時候走過來挑起來看看。捕獲的是鯔魚、海津,很少有鯊魚和蝦。
僅僅作為一種點綴,這種提網就夠有趣的了。
風和日麗之時,到處春意萌動。早梅已綻開五六朵花,在村頭路邊的籬笆上散發著幽香。村村披上淡綠的新裝。這時節走到田越橋頭,踏著村莊之間剛剛返青的麥田,我看到那里架設著五六只提網,近處的很大,遠處的窄小,順著河水的流向曲折地排列,在陽光下宛如一幅圖畫。忽然一只提網無聲地落下,接著又落下兩只。它們交替著或提起,或落下,那景象那么生動。
伊豆的落日將逗子三方的群山染成了紫色。木葉盡脫的櫸樹,化作一片珊瑚林。麥田的綠色泛著黃光,沿著田間小道歸來的老農,面孔赭紅,肩頭的鐵鍬金光閃閃。眼睛所到處,一片火紅。此時,御最期川的流水比平常光亮十倍,臨水的提網個個紅光耀眼。魚蝦驚而不過其下,大概看到鮮明的網影印在水下的緣故吧。
已而,太陽完全落下。神武寺浩渺的鐘聲宣告著黃昏的來臨。落照的色和光凋落得較之“所羅門榮華”[13]還要迅疾。暮色從夕靄縈繞的山腳下的村寨升起,半個小時過后,大地茫茫一片。缺月當空,御最期川的河水,像一條銀線縫合了天邊的夜幕。
我耐著夜里的寒氣,站立河邊。月華映水,狀如沉璧。暗處的幾只提網,影像鮮明地臥在河畔。也許有魚類從下面通過吧。當水波搖動時,網就隨著跳躍,仿佛要掬住那逃跑的月亮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