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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皮波(4)

生活中當然不全是歡笑,也有困難、憂慮。每過一段時間,三個人便會產生真正的恐懼,擔心自己的行為觸犯了星際議會的嚴令——使坡奇尼奧的社會發生了重大改變。不用說,這類事總是魯特惹的。這個家伙總是固執地問許多難以回答的問題,比如:“你們人類肯定還有其他城市,不然怎么可能有戰爭?你們又不會跟我們‘小個子’打,殺‘小個子’不光彩。”皮波只好向他大說一通諸如人類永遠不會殺害坡奇尼奧之類的話。盡管他知道魯特問的根本不是這個。

皮波多年前就知道坡奇尼奧了解“戰爭”這個概念,但當魯特提出這個問題之后,利波和娜溫妮阿一連激烈爭論了幾天,討論魯特的話證明了什么:豬仔們是喜歡打仗,還是僅僅認為戰爭是不可避免的?魯特給了他們許多信息,有些重要,有些無關緊要,還有許多重要與否無從判斷。從某種意義上說,魯特自己就是明證,證明禁止外星人類學家向豬仔提問的策略是明智的。問題會暴露人類的意圖,從而暴露人類的活動。從魯特的問題中,他們得到許多收獲,比魯特給出他們問題的回答更有價值。

但最新信息不是來自魯特的問題,而是他的一個推測。當時皮波正和其他豬仔在一起,看他們如何搭蓋木屋。利波一個人和魯特在一起。魯特悄悄對他說:“我覺得我猜出來了。”魯特說,“我知道皮波為什么還活著。你們的女人太笨了,不知道他是個聰明人。”

利波極力想弄明白對方這番沒頭沒腦的話究竟是什么意思。魯特腦子里在想什么?如果人類的女人更加聰明一點兒,她們會把皮波殺了?聽豬仔說起殺戮的事兒挺讓人擔心的——這個信息顯然極其重要,可利波不知應該如何是好。他又不能把皮波叫來幫忙,鑒于魯特顯然是想趁皮波不在時單獨跟利波探討這個問題。

見利波沒答話,魯特繼續道:“你們的女人,她們沒力氣,又笨。我跟別人這么說,他們說我應該問問你。你們的女人沒發現皮波是個聰明人,對不對?”

魯特的樣子異常興奮,呼吸急促,不斷揪扯著手臂上的毛,一次揪下來四五根。利波只好想個辦法回答他。“很多女人不認識他。”

“那她們怎么知道他什么時候應該死呢?”魯特又問。接著,突然間,他不動了,放開嗓門大叫道:“你們是卡布拉!”

皮波這時才走進視野。他不知那聲叫喊是怎么回事。皮波一眼便看出利波陷入了窘境,不知如何是好。可他一點兒也不知道剛才那場對話,他該怎么幫他?他只知道魯特在嚷嚷說人類——或者至少他和利波——有點像當地草原上那種群居的食草大動物。皮波連魯特是高興還是憤怒都看不出來。

“你們是卡布拉!你們說了算!”他指著利波,接著又指著皮波,“你們的光榮不由女人定,你們自己決定!和戰斗時一樣,任何時候都和戰斗時一樣,你們自己決定!”

魯特說的什么皮波完全摸不著頭腦,但他看到所有坡奇尼奧都定住了,一動不動,活像樹樁子,等待著他或者利波的回答。利波顯然被魯特的古怪行為嚇呆了,不敢做出絲毫反應。這種情況下,皮波別無選擇,只好說出事實。畢竟,這個事實相對而言是顯而易見的,對人類社會來說這只是個再平常不過的信息。當然,透露這種信息仍然違背了星際議會的法令,但不予回答的后果可能更加嚴重,皮波只好說出事實。

“女人和男人一同決定,或者自己決定自己的事。”皮波道,“人類的事要靠自己做主,不能由一個人替另一個做決定。”

顯然這正是所有豬仔期待的答復。“卡布拉!”他們亂嚷起來,一遍又一遍吵個不停,接著又沖向魯特,圍著他又蹦又跳。他們將他抬了起來,扛著他沖進樹林。皮波想跟上去,但兩個豬仔擋住他,連連搖頭。這是個人類姿勢,他們以前學會的。不過對豬仔而言,這個姿勢的含義強烈得多,這是在嚴禁皮波跟上去。他們這是到女性那里去,那個地方坡奇尼奧們老早就告訴過人類,不準他們去。

回家路上,利波匯報了事情的起因。“知道魯特是怎么說的嗎?他說我們的女人虛弱又笨。”

“這是因為他沒見過咱們的市長波斯基娜,或者你母親。”

利波笑起來。她母親康茜科恩是殖民地卷宗庫的管理員,涉及卷宗的事完全由她說了算。只要走進她的領地,你就得俯首帖耳聽她的吩咐。利波這么一笑,恍惚間覺得忘了什么事,某個很重要的想法,跟當時說的事有關。兩人繼續談著,不一會兒利波就把這件事拋到了腦后,甚至連忘了什么都記不起來了。

豬仔們敲擊樹干的聲音整整響了一個晚上。皮波和利波相信他們是在舉行某種慶祝儀式。聲音像大錘擂大鼓,這種事可不常見。這個晚上的慶祝仿佛無休無止。皮波和利波估計,會不會人類兩性平等的榜樣給雄性坡奇尼奧帶來了某種獲得解放的希望。“我想這算得上是對坡奇尼奧生活方式的重大改變。”皮波心情沉重地說,“如果發現我們造成了豬仔社會的重大變化,我只好向上匯報,議會很可能下令暫停人類與坡奇尼奧的接觸。可能許多年都不得接觸。”這種念頭讓人沮喪:老老實實的態度可能導致他們從此無法從事自己的工作。

早上,娜溫妮阿陪著兩人走向圍欄的大門。圍欄很高,將人類居住的坡地與豬仔所在的遍布森林的小山分隔開來。皮波和利波還在互相安慰,說以當時的情況,沒人能想出別的應對方法。兩人說著說著放慢了腳步,娜溫妮阿走在了前頭,第一個來到門邊。父子倆過來時,她指著距大門三十米開外的小丘,上面剛剛清理出一塊紅色的空地。“那片地面是新辟出來的。”她說,“好像放著什么東西。”

皮波打開大門。年輕的利波動作比父親敏捷,跑在前頭去看那東西到底是什么。突然間,他在那塊空地邊緣停住了腳步,身體僵直,一動不動,瞪著擺在那里的東西。皮波趕上幾步,同樣愣在那里。娜溫妮阿感到一陣恐懼,心中一緊,擔心利波出事,不顧禁令奔出大門。只見利波一下子跪倒在地,搖晃著腦袋,拼命揪扯著自己的鬈發,失聲痛哭起來。

魯特四肢攤開,躺在清空的地面上。他的內臟被掏空了,下手的人非常細心,每一件臟器都被精心摘除下來,連同折斷的四肢,對稱地擺放在血跡已干的土地上。無論是臟器還是四肢,沒有一件徹底與軀體切斷,而是藕斷絲連,絲絲縷縷仍與軀干相連。

利波的慟哭幾乎到了歇斯底里的地步。娜溫妮阿跪在他身旁,摟著他,搖晃著他,盡力使他平靜下來。皮波沒有不知所措。他掏出自己的小型照相機,從各個角度拍攝,電腦可以根據這些照片對這一事件做出詳盡分析。

“他們做這些事時他還活著。”利波過了很久才緩過勁來。即使到這個時候,他的話仍然說得很慢,很吃力,很小心,仿佛是個剛剛學會這種語言不久的外國人。“地上這么多血,濺得這么遠——他們剖開他時,他的心臟還在跳動。”

“這個問題咱們以后再討論。”皮波道。

就在這時,昨天忘記的那件事出現在利波的腦海,近乎殘忍的清晰。“是魯特說的女人的事。雌性決定雄性什么時候死。他告訴我了,但我——”他不說話了。當然,他什么都不能做,法律要求他袖手旁觀。就在這時他想明白了,他憎恨這種法律。如果法律允許這種事發生在魯特身上,那就是法律混賬。假如魯特是個人,你不能站在一邊看著這種事發生在一個人身上,原因僅僅是你要研究他。

“他們沒有羞辱他。”娜溫妮阿說道,“我有把握,因為他們愛樹。看見了嗎?”魯特敞開的胸腔里并不是空無一物,正中的位置上種著一棵小樹苗。“他們種了一棵樹,標出他死亡的地點。”

“現在我們明白了,為什么他們會替這些樹取名字。”利波恨恨地說,“凡是他們活活折磨死的豬仔,他們都種一棵樹當作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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