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皮波(3)
- 死者代言人
- (美)奧森·斯科特·卡德
- 4894字
- 2016-07-27 14:56:01
“你沒有發瘋。你心里有一種執著地追求某種目的的感覺,這種感覺驅使著你,鞭策著你。我相信,如果給你參加考試的機會,你肯定會通過的。但在我給你這個機會之前,我必須知道:通過考試之后,你想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你的信念是什么?你屬于什么群體?你關心什么?你愛的是什么?”
“反正不是這個世界或其他任何世界上的事。”
“我不相信你的話。”
“在這個世上,我從來不認識任何一個好人,除了我的父母,而他們已經死了!就連他們都——真正重要的事情,沒有一個人懂。”
“你呢?”
“我也跟別人一樣,什么都不懂,因為我也是人,對不對?沒有人真正理解別人,包括你在內,假裝高深,裝出同情別人的模樣,你的本事只夠讓我像這樣哭一場!因為你有權力阻止我做自己真正想做的——”
“你真正想做的不是外星生物學家。”
“是的!至少是我想做的事情的一部分。”
“其他部分是什么?”
“是你現在正在做的事,做你那份工作。你現在做的全都錯了,你實在太笨了。”
“你是說,當外星生物學家的同時還要當外星人類學家?”
“他們干了件大蠢事:專門創立一門學科去研究豬仔。全是一伙老掉牙的人類學家,拿頂新帽子朝頭上一扣,就大模大樣成了外星人類學家。但光靠觀察豬仔的行為方式什么也別想發現!他們的進化路線跟人類完全不一樣。你必須了解他們的基因,他們細胞內部的活動。還有這里的其他動物的細胞,因為沒有什么孤立于環境的事物,沒有誰能夠生活在隔離狀態中——”
不用跟我長篇大論,皮波想,告訴我你的感受。為了更刺激她一下,他輕聲道:“除了你。”
這一招起作用了。她從輕蔑冷淡變成怒火萬丈,攻擊起他來:“你永遠別想了解他們!可是我了解!”
“你怎么那么關心他們?豬仔們又不是你的什么人。”
“你是不會理解的。你只不過是個本本分分的天主教徒。”她以輕蔑的態度說道,“我說的是列在禁書名單上的一本書。”
皮波眼睛一亮,一下子明白了對方的意思。“《蟲族女王和霸主》。”
“他生活在三千年以前。我不知道他是誰,只知道他自稱為死者的代言人。他是真正理解蟲族的人。我們把蟲族殺了個精光,徹底消滅了我們遭遇的唯一一種外星智慧生命。但他理解他們。”
“你想寫有關坡奇尼奧的書,像最早那位代言人為蟲族著書一樣?”
“聽聽你是怎么說的,說得好像跟寫一本學術論文一樣簡單。你不知道《蟲族女王和霸主》那樣的書是怎么寫成的。對他來說是怎樣的痛苦——將自己化身為外星人,進去再出來,帶著對那個被我們摧毀的偉大種族最深切的愛。他與人類歷史上最邪惡的人——安德生活在同一時代,異族屠滅者安德,就是摧毀蟲族的那個人。他所做的卻是盡可能重建被安德破壞的一切,死者代言人希望讓死者復活。”
“他做不到。”
“他做到了!他讓他們復活了。只要讀過這本書,你就會明白的!我不知道耶穌,聽了佩雷格里諾主教講道,我不知道那些修士有什么本事,能把圣餅變成血和肉,能赦免哪怕一毫克的罪孽。但死者代言人不同,他讓蟲族女王獲得了新生。”
“那么她在哪兒?”
“就在這兒!在我心里!”
他點點頭。“你心里還有其他人——死者代言人。你想成為他那樣的人。”
“那本書里說的是真話,我一生中只在那本書里看到過真話。”她說,“真正讓我信服的只有它。你想聽到的不就是這個嗎?我是個異端,終身工作,目的只想在好天主教徒碰都不該碰一下的訴說真理的禁書目錄中再添一本新書。”
“我想聽的,”皮波溫和地說,“只是你從屬于哪個群體,而不是你不屬于哪些群體,后者可是太多太多了。你和蟲族女王是一類,和死者的代言人是一類,這個群體可真是非常小啊。數目很小,卻擁有偉大的心靈。這么說來,你不想跟其他孩子混在一塊。那些孩子之所以混在一起,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排斥其他孩子。你這么做了,別人就會看著你說,可憐的孩子,被完全孤立了。但是,你知道一個秘密,你知道自己是誰。你是一個能夠理解外星人思想的人,因為你有一個不從屬于別人的頭腦。你知道不同于人類是什么含義,因為沒有任何一個人類群體將你視為和群體成員一樣的人類。”
“這會兒你竟然說我連人都不是了?你不讓我參加測試,逼得我哭得像個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你羞辱我,現在居然說我連人都不是了?”
“你可以參加測試。”
這幾個字眼在空中回響。
“什么時候?”她悄聲問。
“今晚或明天,隨你的便。你準備好之后,我隨時可以停下手里的工作測驗你。”
“太謝謝了!謝謝你,我要——”
“要成為死者代言人。我會盡我所能幫助你。除了我的學徒,就是我的兒子利波,法律禁止我在與坡奇尼奧見面時帶上任何人。但我會把我們的筆記給你看,告訴你我們了解到的一切,包括我們的推測和分析。你則可以讓我們了解你的研究成果,告訴我們你對這個星球生物的基因有什么發現,可以幫助我們了解坡奇尼奧。等我們掌握了足夠的知識,你就可以著手創作你想寫的那本書,成為一位代言人。不過這一次,不是為死者代言。坡奇尼奧們還沒有死呢。”
娜溫妮阿實在忍不住,她破涕為笑。“生者的代言人。”
“我也讀過那本《蟲族女王和霸主》。”他說,“除了這類著作之外,我實在想不出一個更適合放置你的大名的地方了。”
但她還是沒有完全信任他,不敢相信他許諾的一切。“那,我希望常常到這個地方來,隨時都可以來。”
“回家上床睡覺時我們要鎖門的。”
“我是說其他時間。你肯定會煩我,會讓我走開,會隱藏資料不讓我看,你會埋怨我嘮叨,讓我閉嘴。”
“咱們現在剛剛成為朋友,你就把我當成騙子和亂發脾氣的白癡。”
“可你會那樣的,人人都那樣。他們都巴不得我離他們遠遠的。”
皮波聳聳肩。“這能說明什么?每個人都有希望獨自待一會兒的時候。有時候我也會巴不得你離我遠遠的。但我現在就告訴你,即使遇上這種時候,即使我讓你走開,你也用不著走。”
這是她平生聽到的最離奇的話。“簡直不可思議。”
“只有一條:你要向我保證,永遠不溜出圍欄接觸坡奇尼奧。這種事是絕不允許的。如果你不聽我的話,悄悄做了,星際議會將關閉我們這里的研究項目,禁止人類與他們接觸。你能保證做到嗎?如果你做出那種事,一切——我的工作、你的工作——都會徹底完蛋。”
“我保證。”
“你什么時候參加考試?”
“現在!我可以現在就考嗎?”
他輕聲笑起來,伸出手去,看都不看就按了下終端。終端啟動了,第一批基因模型出現在終端上方的空中。
“你試題都準備好了!”她說,“早就準備同意我考試!你一直知道你會批準我考試的。”
他搖了搖頭。“我是這么希望的。我對你有信心。我希望幫助你實現自己的夢想,只要這種夢想是正當的。”
如果不找出幾句話刺他一下,她就不是娜溫妮阿了。“我明白了,你是評判別人夢想的法官。”
也許他沒發現其中的譏刺。他只笑了笑,說道:“信念、希望,還有愛——總共三項,但最重要的一項是愛。”
“你并不愛我。”她說。
“嗬,”他說,“我是個評判夢想的法官,而你是個評判愛的法官。好吧,我宣布,你懷有美好夢想的罪名成立,判決你為實現夢想終身辛勤工作。我只希望,你不會哪天宣判我愛你的罪名不成立。”他陷入了沉思,“德斯科拉達瘟疫奪走了我的一個女兒,瑪麗亞。如果她活著,現在只比你大幾歲。”
“我讓你想起她了?”
“我在想,如果她活著,肯定一點兒都不像你。”
她開始考試。考了三天,她通過了,分數比許多研究生高得多。日后回想起來,她不會把這場考試當成自己職業生涯的開端,童年的終結,以及對她具備從事這一行業所必需的天賦的肯定。她會記住這場考試,因為這是她進入皮波的工作站的起點。在那里,皮波、利波和娜溫妮阿三個人形成了一個群體。自從埋葬她的雙親后,這是第一個真正包容她的集體。
過程并非一帆風順,尤其是開始的時候。娜溫妮阿很難擺脫她冷眼對人的習慣。皮波理解她,早就做好了準備,原諒她的種種冷言冷語。但對利波來說,這可是一場嚴峻的考驗。過去的外星人類學家工作站是他跟父親獨處共享的地方,而現在,未經他同意,又添了第三個人,一個冷漠苛求的人。兩人同歲,但娜溫妮阿跟他說話時完全把他當成一個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更讓他氣惱的是,她是個正式的外星生物學家,享有成年人的種種待遇,而他卻仍然是個見習期的學徒。
利波盡量忍耐。他天性溫和,慣于寧靜處事,不愿意公開表示自己的不滿。但皮波了解自己的兒子,明白他心里的怨氣。過了一段時間,就連不大敏感的娜溫妮阿也開始認識到自己對利波太過分了,一般的年輕人絕對無法容忍。不過她沒有改變對他的態度,反倒把如何對待利波當成一種挑戰,想方設法要激怒這個異常寧靜、溫和而英俊的男孩子。
“你是說,經過這么多年研究之后,”一天她說,“你連豬仔是如何繁殖后代的都不知道?你怎么知道他們都是雄性?”
利波和和氣氣回答道:“他們掌握我們的語言之后,我們對他們解釋了男性與女性的區別,他們樂意把自己稱為男性,把其他那些豬仔,我們看不到的,稱為女性。”
“但你還是什么都不知道,說不定你還覺得他們是靠出芽來繁殖的吧?或者有絲分裂?”
她的語氣如此不屑一顧,利波卻沒有立即反駁。皮波覺得自己簡直可以聽到兒子的思維:細心地一遍遍重組語句,直到回答的話不含怒氣、不帶挑釁色彩。“我也希望我們的工作可以更加深入,比如檢查他們的身體組織。”他說,“這樣就可以把我們的研究成果提供給你,讓你與盧西塔尼亞細胞生命模式做比對。”
娜溫妮阿嚇了一跳。“你的意思是你們連組織樣本都沒有?”
利波的臉有點發紅,但回答的聲音還是很鎮定。這孩子,哪怕在宗教裁判所里接受訊問時也會這么不動聲色。“確實很笨,我同意你的看法。”利波說,“不過我們擔心坡奇尼奧不理解我們為什么需要他們身體的切片。如果他們中有一個以后生病了,他們說不定會認為是我們給他們帶去了疾病。”
“為什么不能搜集他們身體上自然脫落的部分呢?一根毛發也能告訴你許多東西。”
利波點點頭。房間另一邊終端旁的皮波認出了這個動作——利波跟父親學的。“地球上許多原始部落都相信,自然脫落的身體組織中含有他們的生命和力量。如果豬仔認為我們拿這些脫落部分是要對他們施魔法,怎么辦?”
“你不是會說他們的語言嗎?我想他們中也有一些會說斯塔克語。”她一點也不掩飾自己的輕蔑態度,“你就不能對他們解釋解釋嗎?”
“你說得對。”利波輕聲說,“但如果我們對他們解釋取得組織樣本的目的,我們就會教給他們生物科學知識。自然發展狀態中,他們一千年后才會掌握這種知識。正因為這個原因,法律才禁止我們對他們解釋這類事情。”
娜溫妮阿總算有點慚愧了。“想不到最少接觸的禁令對你們的約束這么大。”
她不再傲慢了。皮波很高興。但又擔心她一下子變得過分謙卑。這孩子孤立于人群之外的時間太久了,說起話來像朗讀科學著作。皮波擔心現在教她正常人的行為舉止已經太晚了。
事實證明還不晚。一旦她明白皮波和利波精通他們的專業,而對那個專業她一無所知,她便拋開了自己的挑釁姿態,但幾乎又走到了另一個極端。一連幾周,她很少跟他們說話,只顧研究他們的報告,極力弄清他們行為背后的目的。她不時提出問題,另外兩人則客客氣氣地詳加解答。
客氣漸漸變成了親密,皮波和利波說起話來也不避著她了,想到什么就說什么,分析、猜測,什么都說:坡奇尼奧為什么做出某種古怪舉動,他們說的那些奇怪的話究竟是什么意思,為什么這么讓人費解。這門研究坡奇尼奧的學問還沒有多長歷史,所以不久以后,即便依靠二手資料,娜溫妮阿也能成為專家,并提出某些新鮮見解。皮波對她大加贊許:“說到底,我們都是在黑暗中摸索。”
皮波可以看出今后會發生什么事。利波悉心培養出的耐心細致,在他的同齡人眼里,這種性格未免過分冷淡,不夠積極。社交方面甚至連皮波都比他強。娜溫妮阿的冷漠更加外露,但從孤立的徹底程度而論,兩人實在是半斤八兩。可是現在,對坡奇尼奧的共同興趣將兩個年輕人聯系在了一起。除了皮波自己,他們的話題還有誰能理解呢?
兩人在一起很開心,會因為某些沒有哪個盧西塔尼亞人能明白的笑話笑得眼淚流出來。豬仔們替森林里每一棵樹都起了名字,利波也學他們的樣,開玩笑地給工作站里每樣家具取名字,每過一陣子便宣布某樣家具今天心情不好,別煩人家。“別坐在查爾身上,她來月經了。”他們未見過女性豬仔,男性豬仔們提起她們時總是帶著宗教似的敬畏情緒。娜溫妮阿虛構了一位地位無比尊崇、脾氣尖酸刻薄的豬仔老祖母。娜溫妮阿模仿她的語氣寫了不少開玩笑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