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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皮波(1)

即使是鄰村的居民,我們都不能完全做到將他們視為和自己一樣的人。在這種情況下,怎么可能假定我們會將另外一種進化路線完全不同于人類的、有能力制造工具的社會化生物視為自己的兄弟,而不是野獸?視為向智慧圣壇前進道路上的同行者,而不是競爭對手?

但這種不可能出現的局面正是我希望看到和渴望看到的。將對方視為異族還是異種[3],決定權不在被判斷的一方,而是取決于判斷的一方。當我們宣布不同于人類的另一種智慧生命形式是異族時,其含義并不是說對方達到并跨越了某個道德上的門檻——跨過這道門檻的是我們自己。

——德摩斯梯尼《論異族》

在“坡奇尼奧”中,魯特是最讓人頭痛,但又是對研究者最有幫助的一個。每次皮波去他們的林中空地時他總在那兒,盡量回答皮波受法律限制不方便直接提出的問題。皮波依賴他,可能太依賴了。魯特和其他不負責任的年輕人一樣,常常胡鬧和惡作劇。但他同時也善于觀察,喜歡探索、刺探人類的秘密。皮波不得不時時小心提防,以免落進魯特給他設下的陷阱。

不久之前,魯特還在折騰大樹。只憑足踝和大腿內側的角質墊夾住樹干,雙手各持一根他們稱為爸爸棍的木棍,一面爬一面有節奏地振臂敲擊樹干。

聽見響聲后,曼達楚阿鉆出木屋,用男性語言對魯特吆喝了幾聲,又用葡萄牙語道:“P'ra baixo,bicho!”附近的豬仔們對他的葡萄牙語大為贊賞,紛紛兩腿用力互搓起來,發出咝咝的聲響。喝彩聲中,曼達楚阿興奮地向空中一蹦。

這時樹上的魯特身體后仰,快掉下來時雙手一揚,比畫了個敬禮的姿勢,身體一個后空翻,落到地上跳了幾步,穩穩站住,沒有摔倒。

“嗬,成了雜技演員啦。”皮波說。

魯特朝他走來,夸張地搖晃著身體,大搖大擺。他這是在模仿人類,配上那個扁扁的上翹的拱嘴,模樣可笑極了。真像豬。難怪別的星球上的人管他們叫“豬仔”。早在1886年時,第一批來這個星球的人在首次發回的報告中就是這么稱呼他們的,到1925年盧西塔尼亞殖民地正式成立時,“豬仔”這個名字已經根深蒂固,再也改不掉了。數以百計的人類世界上的外星人類學家稱他們“盧西塔尼亞原住民”,但皮波清楚得很,這只是一種專業姿態而已。除了寫學術論文,外星人類學家平時照樣叫他們“豬仔”。皮波自己通常用葡萄牙語稱他們“坡奇尼奧”,他們看來并不反對。他們則自稱“小個子”。可話又說回來,不管稱呼體面與否,事實擺在那:比如現在這個時候,魯特看上去百分之百像一頭直立的豬。

“雜技演員。”魯特重復著這個新詞,“是指我剛才的動作嗎?對這種動作你們有個特別的詞兒?是不是有人整天做這種動作,這就是他們的工作?”

皮波臉上掛著笑容,心里卻暗暗嘆了口氣。法律嚴禁他向豬仔透露人類社會的情況,唯恐破壞豬仔的文化。可魯特不放過任何機會,竭力揣測皮波的一言一行,推究其含義。這一次皮波只能責怪自己,一句評論無意間又為對方打開了一扇窺探人類生活的窗口。這種事時有發生,他跟坡奇尼奧在一起時太放松了,以至于說話也不那么謹慎了。真危險啊,隨時隨地提防著,既要獲取對方信息,又不能泄露己方情報,這種游戲我可真不在行。利波,我那個嘴巴嚴實的兒子,這方面已經比我強了,而他當我的學徒還沒多長時間呢。他滿十三歲多久了?四個月。

“我要有你腿上那種皮墊就好了。”皮波說,“那么粗糙的樹皮,換了我皮膚肯定會被擦得血淋淋的。”

“我們都會十分難過的。”魯特的身體忽然凝住不動了。皮波估計對方的姿勢是表示有點擔心,也許是某種身體語言,提醒其他坡奇尼奧小心提防。也有可能表示極度恐懼,可是皮波知道,自己還從來沒見過哪個坡奇尼奧顯示出極度恐懼的模樣。

不管那個姿勢表示什么含義,皮波立即開口安撫他:“別擔心,我歲數太大,身體軟乎乎的,不如你們有勁,不可能像你們那樣爬樹。這種事還是你們年輕人在行。”

他的話起作用了,魯特的身體馬上恢復了活動。“我喜歡爬到樹上去,什么東西都看得見。”魯特在皮波面前蹲下來,把臉湊近他,“你能帶一只大動物來嗎?就是那種能在草叢上面跑,連地面都碰不到的動物。我跟他們說我見過這種動物,可大家都不相信我。”

又一個陷阱。怎么著,皮波,你這個外星人類學家,你想羞辱這個你正在研究的種群中的一分子,讓他大丟面子嗎?你愿意謹遵星際議會制定的這方面的嚴格法律嗎?類似情況沒什么先例可循。人類此前只遭遇過一種外星智慧生命——蟲族。那已經是三千年前的事了。那一次遭遇以蟲族全族死亡而告終。而這一次,星際議會已經拿定主意,確保不出差錯。即使有什么差池,也是和蟲族交往截然不同的另一方向的差錯。所以,對坡奇尼奧要透露最少信息,保持最少接觸。

一剎那魯特明白了皮波的猶豫和他謹慎的沉默。

“你什么事都不告訴我們,從不。”魯特說,“你觀察我們,研究我們,可你從不讓我們進你們的圍欄,去你們的村子觀察你們,研究你們。”

皮波盡可能誠實,但與謹慎相比,誠實畢竟是第二位的。“你說你們學到的很少,我們學到的很多。那為什么你能說斯塔克語[4]和葡萄牙語,可我說不好你們的語言?”

“因為我們更聰明。”魯特一仰身,屁股一轉,背朝皮波,“回你的圍欄里去吧。”

皮波馬上站起身來。不遠處,利波正和三個坡奇尼奧待在一起,看他們如何將干枯的梅爾多納藤捶成蓋屋頂的苫子。他看見皮波的舉動,馬上來到父親身邊,準備離開。皮波領著他走開,兩人一句話都沒說。人類語言坡奇尼奧說得很流利,所以不能當著他們的面談論今天的發現,有什么話只能進了圍欄再說。

回家花了半個小時,一路下著大雨。兩人走進圍欄大門,爬上外星人類學家工作站所在的小山。皮波看著門上用斯塔克語寫著“XENOLOGER(外星人類學家)”的標志。這就是我的工作,皮波想,至少別的人類世界是這么稱呼的——外星人類學家。當地人不這么說,這個詞用葡萄牙語發音簡單得多,當地人都說Zenador,即使說斯塔克語時也用這個詞,而不是Xenologer[5]。語言就這樣改變了。要不是可以即時聯通各個人類世界的安塞波,人類不可能長久保持一種通用語。星際間航船來往太少,耗時又太長。沒有安塞波的話,一個世紀里,斯塔克語就會分化為上萬種方言。如果讓電腦模擬一下盧西塔尼亞星球的語言變遷過程可能挺有意思的,看斯塔克語會不會逐漸衰退,還是將葡萄牙語吸收同化進去。

“爸爸。”利波說。

這時,皮波才發現自己站在工作站十米外的地方。走神了。我的思想最活躍的時候,想的問題卻跟專業沒什么關系。可能是因為他們對我的專業規定了太多條條框框,重重束縛之下,我不可能知曉和理解任何東西。外星人類學這門學問比教會還要神秘。

用掌紋打開門鎖,皮波走進工作站,他知道這個晚上將如何度過。兩人會在電腦終端前花幾個小時,記錄今天與豬仔交流時自己做了什么。皮波會閱讀利波所做的筆記,利波則讀皮波的筆記。完成之后皮波再寫一份報告,之后由電腦匯編兩人的筆記,通過安塞波即時發送給其他人類世界的外星人類學家。數以百計的人類世界上,上千名科學家將自己全部的生涯用于研究我們所了解的一種外星人種族。除了通過衛星發現的一點點情況之外,這些同事所能依賴的只有利波和我發給他們的材料。最小化干預,真是一點不假啊。

可皮波一走進工作站,立即發現讓人身心愉快的晚間工作泡湯了。身穿修女長袍的學校校長堂娜[6]·克里斯蒂正在屋里等他。是他哪個歲數小的孩子在學校里惹麻煩了?

“不,不。”堂娜道,“你的其他孩子都很好,除了利波。我覺得他年齡太小,不應該離開學校到這里工作,哪怕是當學徒。”

利波站在一旁一聲不吭。他很聰明,皮波心想。堂娜·克里斯蒂是一位很有才華的年輕女子,很可愛,甚至十分漂亮。但她首先是個修會[7]教友,屬于Filhos da Mente de Cristo——基督圣靈之子修會。克里斯蒂對無知愚行發起火來樣子可一點都不迷人,正因為這種蔑視的怒火,不少“聰明人”才少做了許多蠢事。別作聲,利波,否則別想有好果子吃。

“但我來這里不是為你的孩子。”堂娜·克里斯蒂說,“我是為娜溫妮阿來的。”

用不著校長說出姓名全稱,每個人都知道娜溫妮阿是誰。可怕的德斯科拉達瘟疫過去才八年。這場瘟疫險些將剛開始起步的殖民地徹底消滅,找到治療方法的就是娜溫妮阿的父母加斯托和西達——本地的外星生物學家。不幸的是,病因和藥物發現得太晚,沒來得及拯救他們的生命。他們兩人的葬禮是最后一場為疫病死者舉行的葬禮。

皮波記得很清楚,那場由佩雷格里諾主教親自主持的葬禮彌撒上,小女孩娜溫妮阿拉著市長波斯基娜的手。不,是市長拉著小女孩的手。當時的情景又清晰地出現在他的腦海中,當時的感受也隨之浮現。她對眼前發生的一切會怎么想?他記得當時問自己。這是她雙親的葬禮,一家人只剩她一個人活下來,可整個殖民地的人卻是那么歡欣鼓舞。我們的歡樂是對她父母最好的贊美,可她是那么幼小,這一切她能理解嗎?他們奮斗了,成功了,在死前日漸衰弱的日子里發現了拯救我們的靈藥。為了感激他們給予我們的這份珍貴禮物,我們才聚在這里。但是對你來說,娜溫妮阿,你失去了父母,正如此前失去你的兄長一樣。五百位死者啊,六個月間,這個小小的殖民地舉行了上百次彌撒,每一場葬禮,人們都被籠罩在悲痛、恐懼和絕望之中。現在,在你父母的葬禮上,你和從前的我們一樣悲痛絕望——而我們卻沒有,我們沒有你那種痛苦悲傷,占據著我們心靈的只有喜悅,脫離苦海的喜悅。

看著她,皮波極力想象她的感受,可他想起的只有失去自己七歲的女兒瑪麗亞時的痛苦。死亡的陰風拂過她,使她的身體扭曲變異,到處長出菌狀物,血肉腫大或腐壞,一條非腿非臂的新肢從她臀部長出,頭上腳上肌膚剝落,露出里面的骨骼。她甜蜜可愛的軀體就在他們眼前漸漸毀壞,意識卻始終保持著清醒,清楚地感受著身體遭受的所有痛苦,最后她痛哭流涕,乞求上帝讓她死去。皮波想起了這一切,也想起了那場為她還有另外五位死者舉行的安魂彌撒。當他坐著、跪著、站著,身邊是他的妻子和幸存的孩子,他感到教堂里所有人是一條心,他的痛苦也是所有人的痛苦。他失去了自己的長女,痛苦仿佛一條剪不斷的紐帶,把他和他所處的社會緊緊聯系在一起。這種聯系就是他的慰藉,是他可以依靠的東西。理應如此,一人的哀悼也是全體的哀悼。

小娜溫妮阿沒有這種慰藉。可以說,她的痛苦比皮波所經歷的更為強烈。至少皮波還有一個家,他是個成年人,不是陡然間喪失了全部生活根基的驚恐萬狀的小孩子。她的悲痛沒有將她與社會更緊密地聯系在一起,而是把她遠遠推離這個社會。這一天,所有人都在歡慶,除了她。這一天,所有人都在贊美她的父母,只有她一個人悼念著他們。她只想他們活著,只要他們能活著,哪怕找不到救治其他人的藥物也行。

她的孤獨是如此強烈,皮波從自己坐的地方都能感受到。娜溫妮阿飛快地從市長手里抽回手。隨著彌撒的進行,她的淚水干了,最后她獨自一人默然枯坐,仿佛一個不肯與她的俘獲者合作的囚徒。皮波心疼她。可他知道,即使自己上前去安慰她,他也無法隱匿自己的喜悅:德斯科拉達瘟疫終于結束了,再也不會奪走自己孩子的生命了。這種喜悅她會發覺的,于是他想安慰她的努力也就成了對她的嘲弄,會把她更遠地推離人群。

彌撒結束后,她懷著痛苦走在大群好心人中間。他們的舉止是多么殘酷啊,不住地告訴她,她的父母必定成為圣人,必定坐在上帝身邊。對一個孩子來說,這算什么安慰?皮波輕聲對自己妻子說:“今天的事,她永遠也不會原諒咱們。”

“原諒?”康茜科恩不是那種馬上就能明白丈夫想法的妻子,“她父母又不是被我們殺害的——”

“可是我們今天全都興高采烈,對嗎?為了這個,她永遠不會原諒咱們。”

“胡說。她只是一時不明白罷了,她還太小。”

她什么都明白,皮波心想。瑪麗亞不是什么都明白嗎?她比現在的娜溫妮阿還小呢。

歲月流逝,八年過去了。八年間他時時見到她。她和他兒子利波同齡,利波十三歲前兩人在學校里一直同一個班。他聽過她在班級里做的讀書報告和演講。她的思維條理分明、見解深刻,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但與此同時,她又極其冷漠,與其他人完全不接觸。皮波的孩子利波也很內向,但總還有幾個好朋友,也能贏得老師們的喜愛。可娜溫妮阿一個朋友都沒有,她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樣,得意時與自己的朋友對視,讓他們分享自己的喜悅。沒有一個老師真心喜歡她,因為她拒絕交流,拒絕做出任何反應。“她的感情徹底麻木了。”一次皮波問起她時,克里斯蒂這么說,“我們沒有辦法接觸她的思想。可她發誓說自己好得很,完全不需要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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