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6章 關山孤月 (6)

  • 敦煌(全集)
  • 吳蔚
  • 4926字
  • 2016-11-24 16:29:06

院子中正有兩名男子扭打在一起。一旁杏樹的樹干上還釘著一柄彎刀,當是爭斗時脫手所致。打斗的男子均是回鶻商人打扮,一人四十歲出頭,生得虎背熊腰,膀大腰圓。另一人三十來歲,雖然個頭、身板比對方小了兩圈,卻也強健有力,顯是會武之人。他掙脫掌握,腳下一使絆子,將對手壓倒在地,抬手便拔出靴筒里的短刀來,喝道:“阿骨,是你欺人太甚……”脫口而出的既不是回鶻語,也不是敦煌官方語言吐蕃語,竟然是漢話。

張議潮正好進來,忙喝道:“住手!”馬德勝生怕鬧出亂子、惹禍上身,也忙跟著大聲嚷道:“張使君到了,快些住手!”

占據上風的男子聽到有本地官員進來調解,略一遲疑,還是收了匕首。

張議潮等二人站起來,才問道:“你們是什么人?為什么在客棧打架鬧事?”大塊頭男子陪笑道:“沒鬧事……”張口便是回鶻語,忽意識到該入鄉隨俗,又改用吐蕃語道:“我叫阿骨,他叫阿雄,我們是回鶻來的生意人,不敢鬧事,剛才是鬧著玩兒的。”

馬德勝咋舌道:“鬧著玩兒,還用得著動家伙嗎?”阿骨笑道:“馬小哥兒有所不知,我們在回鶻一向是這樣的,互相打鬧慣了。”

張議潮打量了一下現場情形,心道:“這阿骨腰間掛有空鞘,杏樹上的彎刀當是他的。彎刀深入樹干,阿雄又拔了短刀,足見適才搏斗激烈。這阿骨明明已被制住,落了下風,若不是我進來阻止,還不知道阿雄會對他怎樣。他口中說鬧著玩兒,目光卻是閃爍不定,不敢與我對視,分明是想息事寧人,不愿意外人知道真相。”便走到阿雄面前問道:“是阿骨說的這樣嗎?”

阿雄雖對阿骨極度不滿,卻是心胸豁達之人,當即道:“是,阿骨說的對,我們是鬧著玩兒的。”

張議潮見他回答得爽快,且毫無乖戾不滿之色,氣度大異常人,暗暗稱奇,正待再問,阿骨又陪笑道:“適才的事,張使君千萬不要當真,我和阿雄真的沒事兒。我們可是一道從回鶻來的,是同伴,馬小哥兒可以作證。”馬德勝撓了撓頭,道:“這倒是。”

既然當事人堅稱無事,張議潮亦無話可說,便道:“不要再生事。”揮手令阿骨、阿雄各回房中。

馬德勝跟著張議潮出來,低聲告道:“張使君,我怕他們還會再動上手,鬧出亂子來。雖說都是回鶻來的,那阿雄卻是漢人,明顯跟那些人不是一路。”

張議潮進庭院時聽到阿雄說了一句漢語,正懷疑他是漢人,忙問道:“你怎么知道阿雄是漢人?”馬德勝道:“阿爹說的。他說阿雄的吐蕃語雖然說得不錯,但他的言談舉止跟阿骨那些人完全不一樣,那些人好像也不大理他。而且他偶爾和回鶻人交談,說的都是漢話,而不是回鶻語。”左右看了一眼,壓低聲音道:“所以阿爹懷疑他是大唐來的,根本就不會說回鶻語。”馬太平以開客棧為生,迎來送往多了,自有一番閱人之能。

張議潮心念一動,問道:“那么剛才到底是怎么回事?”馬德勝道:“好像是金錢上起了糾紛。”

原來阿骨、阿雄一行共有二十來人,都是回鶻來的生意人,前日才住進馬家客棧。為首的叫阿陀,是阿骨的堂兄,運了一大批大唐二手絹帛[19]來敦煌售賣。今日天不亮,阿陀就率其他人趕去了市場,只余下阿骨、阿雄。但二人卻突然開始吵架,甚至動起手來。剛好店主馬太平不在,只有馬德勝一人照應客棧,不免驚慌失措。他開始也想去居中勸解,從旁聽到阿骨、阿雄爭吵,似乎是阿雄之前為方便起見,將個人財物寄存在了阿骨那里,現下想取出來,但阿骨卻不承認有這回事,還言之鑿鑿,要阿雄拿出契約來。那阿雄性子倒是和善,開始只是曉之以理。阿骨說不過對方,便仗著很有幾分氣力,當場拔出彎刀來,大聲威脅,不想并沒有嚇退阿雄。阿骨一時惱羞成怒,便動了手。阿雄忍無可忍,出手還擊,兩人由此干起架來。

馬德勝講了大致經過,特別強調道:“他們兩個爭吵,說的全是漢語,阿骨結結巴巴,阿雄卻是流利之極,證明阿爹的猜測是對的,這阿雄一定是大唐來的。”

張議潮心道:“回鶻商人重利輕義,瞧那阿骨的神色,多半是他有意貪了阿雄財物。阿雄不肯明言,是因為他信任阿骨在先,未立下契約,由此被對方鉆了空子,真打起官司來,口說無憑,究竟還是阿骨得勝。他對此心知肚明,不愿白費唇舌。然常人遇到類似情形,無不爭相舉報對頭,為自己辯說,以求于己方有利,哪怕博取一絲同情也好。阿雄卻反而為對方開脫,除了擅長審時度勢外,他多半還會自己另尋他途解決。然阿骨仗著己方人多勢眾,亦不會輕易讓步。如果不盡快解決這件事,究竟是個禍患。”

正好沙州節兒監軍達尼雅桑率軍進來巡視,抬腳進來便問道:“客棧住了什么可疑的人沒有?可都有告身[20],或是文書、憑證?”話甫出口,才轉頭看到張議潮,笑道:“張使君,你也在這里。”

張議潮道:“達尼雅桑將軍,你來得正好,有件事正需要你幫忙。”上前耳語一番。達尼雅桑點點頭,帶領兵士進來后院,叫道:“誰叫阿雄?快些出來!”

阿雄聞聲開了門,出來問道:“將軍找我有事嗎?”達尼雅桑先報了自己官職,又問道:“你是什么人?可有告身或是憑證?”阿雄道:“我跟回鶻商隊一起,持有東道節度官署簽發的商貿通關文書。”

達尼雅桑問道:“文書呢?”阿雄道:“在回鶻商隊領隊阿陀那里,他人去市集了。”

達尼雅桑審視打量他一番,忽揮手命道:“把他抓起來。”

兵士應命上前,執住阿雄手臂,將他反手縛住。阿雄倒是沒有反抗,只大聲問道:“敢問將軍,我到底犯了什么法?”

達尼雅桑也不回答,只走上前去,親自在阿雄身上摸索一般,從靴筒搜出短刀來,哼了一聲,道:“押他去前廳,交給張使君審問!”

阿骨驚聞變故,忙趕出來問道:“出了什么事?”達尼雅桑道:“本將正在城中搜索細作。這阿雄形跡可疑,多半不懷好意。你跟他是一道的嗎?”阿骨躊躇道:“這個……倒是一道從回鶻來的。不過他是漢人,臨出發前才認識,其實并不怎么熟稔。”

張議潮忽奔進來告道:“達尼雅桑將軍,那阿雄倒也爽快,一審便主動招供了。他承認自己是大唐派來的細作,來敦煌是別有目的。”

阿骨聞言大吃一驚,道:“什么?這怎么可能?”達尼雅桑道:“怎么不可能?你不是說跟阿雄不熟嗎?”阿骨道:“是不熟,不過阿雄是仆固俊……噢,就是我內兄柴革一個朋友的結拜兄弟,決計不可能是什么細作。”

張議潮道:“你是叫阿骨吧?阿雄已經坦白招供了。他不但承認了自己是細作,還指證你是他的同伙。”

達尼雅桑便命道:“來人,將他也抓起來,與阿雄一并帶回官署嚴刑拷問。”

阿骨先是一怔,隨即雙手亂擺,連聲道:“不,不,等一下,我是冤枉的!就算阿雄真是細作,我也毫不知情。我跟他有仇,怎么可能跟他是同伙?”

張議潮不信地道:“你們不是同伴嗎,能有什么仇?”阿骨忙道:“我負責掌管商隊財物,阿雄之前存了一袋金砂在我這里,沒有立下字據,我一時起了貪心,想據為己有,適才我二人就是因為這件事爭執并打了起來。阿雄恨我入骨,此番被將軍識破捉住,一心要拉我下馬,所以才攀誣我是同伙。”

張議潮道:“竟有這種事?”阿骨一心要擺脫細作同伙的嫌疑,早顧不得許多,咬牙點頭道:“千真萬確!使君不信的話,可以到我房里去看,行囊中有一袋金砂,其實是阿雄的。”

張議潮哈哈一笑,轉頭叫道:“阿雄君,你可以進來了。”阿雄應聲大步進來,身上綁縛早已去掉。

阿骨不由得目瞪口呆,顫聲問道:“這……這是怎么回事?”張議潮道:“事情已經清楚了,你貪了阿雄金砂,還不肯認賬。現下既然你已經當著這么多人承認了,這就將金砂還給人家吧。”

阿骨這才知道墜入了對方圈套,面色紅一陣、白一陣,灰溜溜地回房取了金砂還給阿雄。阿雄看也不看,收入懷中,又躬身謝道:“多謝張使君巧計相助。”張議潮道:“不必。”他見此間事情已了,便道:“至于如何處置阿骨,就由達尼將軍決定吧。”

吐蕃律法殘酷,多及肉刑,動不動就要挖眼斷筋。阿骨一聽歸還財物還不算完事,登時面如土色,雙腳不由自主地發起抖來。

達尼雅桑尚不及開言,阿雄先道:“人性本就趨利避害,阿骨也只是一念之差,算不上什么大罪,請將軍饒過他吧。”阿骨貪他財物在先,又以武力要挾在后,他卻不計前嫌,主動為對方求情,旁人聽在耳中,不免暗暗稱奇。

沙州正值非常時刻,涉案雙方均不是本地人,苦主自己也不愿意多事,達尼雅桑當然也沒意見,于是點點頭,只警告阿骨道:“你再敢惹事,下次絕不輕饒。你可知道,在我們這里,說謊話可是要割掉舌頭的。”

阿骨受此挫折驚嚇,羞辱欲死,卻又無可奈何,只得應道:“是,是。”

離開馬氏客棧后,張議潮徑直趕來斜對街的楊家酒肆。酒肆大門掩了半扇,門板上用白粉筆寫著“無酒”兩個大大的漢字。敦煌陷落以來,以吐蕃文字為官方文字,嚴禁漢人使用漢字。如楊家酒肆這般公然在門板上使用漢字,極易招禍上門。但偏偏主人楊范是大唐前節度使之子,吐蕃人不敢輕易對其下手,以免犯了眾怒。當年閻朝被人毒殺,敦煌一度群情洶洶,騷動不已。吐蕃沙州節兒論悉諾息緊急向瓜州節度使求援,調派大軍入城,又選出因教育學生而深孚眾望的杜賢為沙州漢人都督,這才勉強平息事態。

張議潮一眼便看到了“無酒”二字,搖了搖頭,心道:“這么多年了,楊公還是如此倔強,不肯妥協半分。”忽見年輕俏麗的楊家媳婦氾恩恩正站在酒肆窗側,探頭探腦朝內張望,忙走過去招呼。氾恩恩本魂不守舍,忽聽到背后有腳步聲,便急忙低頭走開,好像生怕被人瞧見。

張議潮暗覺奇怪,追上去叫道:“氾娘子!”氾恩恩忙舉袖往臉上抹了抹,這才回過頭來,道:“是張使君。”

張議潮道:“娘子怎么站在自家門口不進去?”忽見對方花容落寞、淚眼漣漣,不由一愣,詫然問道:“出了什么事?”氾恩恩搖了搖頭,咬咬嘴唇,淚水大顆大顆地滾落。

張議潮道:“怎么,楊齡欺負你了?”氾恩恩哭道:“沒有,楊郎他……他……”一時淚如雨下,再也說不下去,便從懷中掏出一張紙。

唐代紙張珍貴,河西尤其如此,蓋因造紙工藝復雜,當地只能生產粗紙,其余紙張供應全部仰仗中原。吐蕃據地以來,通道隔絕,曾舉世繁華的絲路亦隨之煙消云散,用紙更加困難,官吏、富人均是如此,更不要說普通平民了。氾恩恩遞過來的是一張粗紙,這種紙紙面凹凸不平,紙質低劣,墨水容易沁開,因而只能用西域胡人慣用的葦筆、木筆等硬筆[21]書寫,對習慣了傳統軟毛筆的漢人而言,無疑是一件極度痛苦的事。卻見那紙上歪歪扭扭地寫滿了字:“凡為夫婦之因,前世三生結緣,始配今生為夫婦。若結緣不合,比是冤家,故來相對。即以二心不同,難歸一意,快會及諸親,各還本道。愿妻娘子相離之后,重梳嬋鬢,美掃峨眉,巧呈窈窕之姿,選聘高官之主。解怨釋結,更莫相憎。一別兩寬,各生歡喜。”竟是一紙放妻書,卻寫得情致纏綿。

氾恩恩雖是小戶人家女兒,但溫柔賢惠,嫁入楊家后任勞任怨,與楊齡感情極好,卻不知夫妻二人為何突生變故。張議潮愣了一愣,再看休書落款日期,不過是五日前之事,忙問道:“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氾恩恩道:“我也不知道。當日公公說大限已到,要去三危山入墓,還不讓張揚,不準告訴旁人。我苦勸不聽,只得和楊郎準備了器物,送他老人家去了莫高窟。”

“入墓”即為“老人入墓”,屬于彌勒信仰,追求的是往生西方凈土。《佛說彌勒下生成佛經》云:“人命將終,自然行詣冢間而死。”即垂死老人自動進入墳墓等死。《彌勒大成佛經》道:“若年衰老,自然行詣山林樹下,安樂淡泊,念佛取盡,命終多生大梵天上及諸佛前。”稱“老人入墓”可以滌塵煩,離俗世,只要臨死前專心致志地在墓中念佛修持,死后便可生升進入佛國,免受輪回之苦。這種習俗初始于印度民間,行將就木的老者為免受痛苦,往往選擇在親友的護送下投河自盡。唐僧玄奘曾在《大唐西域記》記錄道:“至于年耆壽耄,死期將至,嬰累沉疴,生涯恐極,厭離塵俗,愿棄人間,輕鄙生死,希遠世路。于是親故知友,奏樂餞會,泛舟鼓棹,濟兢伽河,中流自溺,謂得生天。”佛教吸取了印度民俗,并改投河自盡為在墳墓中自然死亡[22],以與“大慈大悲”教義更加貼合。

佛教東傳后,“老人入墓”也隨之進入中國。初唐著名詩人盧照鄰便是選擇入墓離世,預為墳墓,偃臥其中。終因病痛不堪,投水自沉而死。敦煌是佛教圣地,老人入墓亦頗為盛行,墓地的首選,自然是三危山莫高窟[23]。通常的做法是——親人事先花錢雇請工匠在莫高窟開鑿洞窟作為墳墓,窟里預設好土炕、灶炕、煙道、壁龕、臺燈等基礎生活設施。等一切安置好后,老人身穿袍服或披風,攜帶食物及日用品,在親人的陪同下走入洞窟,然后獨自在里面生活,直至過世停止呼吸。事后,親人會部分封閉石窟,以安葬老人遺體[24]。

主站蜘蛛池模板: SHOW| 辰溪县| 浮山县| 康定县| 嘉黎县| 于田县| 滨州市| 林州市| 三江| 栾川县| 元阳县| 宝坻区| 翼城县| 合水县| 东明县| 恩平市| 眉山市| 从江县| 思茅市| 乃东县| 江安县| 曲阳县| 梁平县| 改则县| 龙江县| 神农架林区| 齐齐哈尔市| 台中市| 金山区| 舟山市| 璧山县| 庆云县| 乐清市| 元阳县| 文成县| 城固县| 乌拉特中旗| 灵宝市| 达尔| 苏尼特右旗| 佛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