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元載發家多靠依附元氏家族(北魏皇室后裔),然其本姓并不姓元,而是姓景。其父景升專為曹王李明(唐太宗子,其母即為唐太宗弟媳齊王妃。李明本人身世、經歷牽扯進多起重大歷史事件,其事跡詳見同系列小說《璇璣圖》)王妃元氏收取田租,元妃助其與元氏聯宗,這才改名元升。元載娶妻王韞秀。王韞秀出自太原王氏,父親為河西節度使王忠嗣(本名王訓,九歲時因父在對吐蕃作戰中戰死而由唐玄宗親自收養于宮中,賜名忠嗣),出身顯赫。而元載則家貧無依,為妻族所輕。王韞秀勸丈夫出門游學,并賣掉嫁妝作為路費。元載遂作別詩《別妻王韞秀》:“年來誰不厭龍鐘,雖在侯門似不容。看取海山寒翠樹,苦遭霜霰到秦封。”王韞秀見詩后十分感動,回詩道:“路掃饑寒跡,天哀志氣人。休零離別淚,攜手入西秦。”富于進取精神,而無感傷情緒。夫妻二人遂攜手上路。元載雖考中進士,但一直仕途平平,后因攀附掌權宦官李輔國,謊稱與李妻元春英(其事跡詳見同系列小說《大唐游俠》)同族而受到重用,很快升至宰相。王韞秀難忘昔日之辱,大肆羞辱太原親族,遂得了“驕悍兇戾”的名聲。元載一飛沖天后,先后助唐代宗殺了李輔國以及魚朝恩兩代掌權宦官,愈發受到皇帝信任,“志氣驕溢,每眾中大言,自謂有文武才略,古今莫及,弄權舞智,政以賄成,僭侈無度”。此后營專其私產,大興土木,排除異己,最后因貪賄被殺。抄出贓物胡椒(當時是極貴重的物品)八百石,鐘乳五百兩。元載家眷、親信均受牽連被殺,唯妻子王韞秀因博聞強記、文才出眾,唐代宗令其入宮掌管文秘。王韞秀嘆道:“王家十三娘,二十年太原節度使女,十六年宰相妻,豈復為長信、昭陽(均為漢代宮殿,漢成帝時皇后趙飛燕貴傾后宮,居昭陽殿,班婕妤則無寵住長信宮)給事乎?死亦幸矣!”堅決不肯從命進宮,遂被笞斃。
[49]“元載相公”指唐代宗朝宰相元載。“借箸”指漢代張良用筷子比劃為劉邦出謀劃策。元載岳父即為河西名將王忠嗣,他本人亦曾任西州刺史,熟知河隴,曾提出過收復河湟的建議,并繪制了詳細地圖,后因遭人反對未能成行。“衣冠就東市”指漢景帝冤殺晁錯,晁錯被斬于東市時,還穿戴著朝服。元載亦因罪被唐代宗下詔賜死。“遺弓劍”指傳聞黃帝乘龍成仙,其陵墓中只留弓劍,代指唐代宗之死。“白發丹心”指漢臣蘇武出使匈奴(蘇武故事參見同系列小說《大漢公主》),被扣十九年,寧死不屈,代指河湟漢人心向大唐、無時無刻不懷故國之思。涼州歌舞在唐玄宗時已負盛名,這里諷刺唐廷權貴們只知道享受,樂而忘憂,無視國家危機。
[50]此段故事詳見同系列小說《大唐游俠》。
[51]參見敦煌文書P.3812、3620。P.3812無作者署名。P.3620附在《諷諫今上(破鮮于叔明令狐垣等請試僧尼及不許交易書)》之后,首題“無名歌”,末署“未年三月廿五日學生張議潮寫”。當為張氏所作。全詩共二十句,生動而深刻地反映吐蕃治下民怨沸騰、沖突加劇的社會現實。另有一段小注:“所在君侯,勿須惱亂。發意害彼,不知自傷。此世招得惡名,當來必酬苦果。”
第一章 西極瘡痍
河西自沒入吐蕃之手,漢人飄零凋落,中原風俗逐漸衰微,唯于沙州另有一番天地。自佛教東漸傳入中原以來,宏大的佛法始終照耀著這片淳樸的土地,慈悲的情懷孕育了一代又一代的人民。受佛教『大放光明』燃燈習俗的推動,敦煌元宵燈節不敗反昌。只是在傳統民俗之外,又增加了禮佛的佛俗。
胡馬,胡馬,遠放燕支山下。
跑沙跑雪獨嘶,東望西望路迷。
迷路,迷路,邊草無窮日暮。
河漢,河漢,曉掛秋城漫漫。
愁人起望相思,江南塞北別離。
離別,離別,河漢雖同路絕。
——唐韋應物[1]《調笑》二首
卯兔年[2]正月十五日,又是一年一度的上元燃燈節。上元節始于漢文帝時,傳聞是為了紀念平定諸呂叛亂。漢武帝信鬼神、好方術,即位后定于上元節祭祀太一天神[3]。每到這一晚,未央宮中遍點燈燭,金碧相射,錦繡交輝,遂又名燃燈節。司馬遷創太初歷[4]時,定上元節為重大節日。由于古人稱夜為“宵”,正月十五日又是新年中第一個月圓之夜,所以又稱其為元宵節。
隨著時代變遷,上元張燈由宮廷走向民間,逐漸演變成為舉國歡慶的傳統節日,歷朝歷代均以正月十五觀燈為一大盛事。隋朝時,隋煬帝性好奢侈,每年正月十五均要舉行正式慶典,招待萬國來賓、使節。此慶典極為隆重豪華,除了萬燈展姿、綺麗爭艷外,還有歌舞助興,通宵達旦,戲臺有8里之長,僅奏樂者便多達18000人,表演者更至3萬余眾,號稱“大列炬光,火燭天地,百戲之盛,振古無北”,可謂盛況空前。
到了唐代,由于國力雄厚,上元節愈發盛極一時,民俗特色越來越濃,燈節的時間亦越來越長,正月十四、十五、十六持續三夜。節日來臨之時,無論在城市還是鄉鎮,處處張掛彩燈,白晝為市,夜間燃燈,九陌連燈,千門如晝,火樹銀花,流光溢彩,蔚為壯觀。再配以舞龍、舞獅、跑旱船、踩高蹺、扭秧歌等雜耍百戲,游演于民眾聚集處,繁華熱鬧,趣味無窮。在都城長安,官府還會耗費巨資制作巨大的燈輪——高達12丈,衣以錦綺,飾以金銀,燃5萬盞燈,簇之為燈柱花樹,斜暉交映,倒影澄鮮,令人嘆為觀止。
千門燈火夜似晝,一曲笙歌春如海。誰家見月能閑坐,何處聞燈不看來?由于元宵節氣氛輕松隨意,“放夜”[5]遂成為全民性的娛樂狂歡節。入唐以來,上至皇帝后妃,下至平民百姓,無不以節日出游觀燈為樂事。民眾傾城而出,士女爭妍,充街塞陌,或賞燈,或游玩,或縱酒,聚戲朋游,嬉笑游冶,徹夜不眠,盡情歡樂。唐宰相蘇味道[6]記道:“京城正月望日,盛飾燈火之會,金吾馳禁;貴戚及下里工賈,無不夜游。車馬駢闐,人不得頤,王主之家,馬上作樂,以相夸竟,文人皆賦詩以紀其事。”如唐人韓仲宣有詩《上元夜效小庾體同用春字》云:“他鄉月夜人,相伴看燈輪。光隨九華出,影共百里新。”郭利貞《上元》詩云:“九陌連燈影,千門度月華。傾城出寶騎,匝路轉香車。”張祜則有《正月十五夜燈》一詩:“千門開鎖萬燈明,正月中旬動帝京。三百內人連袖舞,一時天上著詞聲。”張蕭遠《觀燈》詩道:“十萬人家火燭光,門門開處見紅妝。歌鐘喧夜更漏暗,羅綺滿街塵土香。”顧況《上元夜憶長安》詩:“處處逢珠翠,家家聽管弦。云車龍闕下,火樹鳳樓前。”均生動再現了上元節金光璀璨、游人若織的場景。另一名詩人李商隱甚至因未能觀賞到京師上元燈會而引以為恨,寫下《正月十五夜聞京有燈恨不得觀》一詩:“月色燈光滿帝都,香車寶輦隘通衢。身閑不睹中興盛,羞逐鄉人賽紫姑。”
河西雖地處西鄙,元宵燈會亦相當壯觀。開元盛世某年元宵節,唐玄宗曾問著名道士葉法善[7]道:“四方之盛,際于此夕,仙師知何處極麗?”雖然是請教的問話,卻不無得意之色,有夸耀京師燈會天下無比的意味。見多識廣的葉法善答道:“帝都影燈之盛,天下固無與比,惟涼州信為亞匹。”
彼時中國之內,以長安、洛陽、揚州、成都四城最為驕侈榮華,而涼州燈會盛狀竟能僅亞于京師。唐人有賦記述道:“關隴途盡,河湟景新,到沓雜繁華之地,見駢闐游看之人。千條銀燭,十里香塵。紅樓邐迤以如畫,清夜熒煌而似春。郡實武威,事同仙境。彩搖金像之色,光奪玉蟾之影。”足見其規模絲毫不遜于內地。另一河西大郡沙州亦是觀燈勝地——每年元宵節時,燈燭華麗,百戲陳設,連亙十數里。車馬駢闐,圍者如堵。士女紛雜,粉黛相染。
“安史之亂”之后,大唐盛世榮光一去不復返,但上元觀燈在通都大邑仍繼續流行,蓋因正月十五是新年第一個月圓之夜,人們需要利用這一獨特的時間點來釋放情感、許達愿望。而河西自沒入吐蕃之手,漢人飄零凋落[8],中原風俗逐漸衰微,唯于沙州另有一番天地——
敦煌佛風熾盛,號稱“善國神鄉”“福德之地”。自佛教東漸傳入中原以來,宏大的佛法始終照耀著這片淳樸的土地,慈悲的情懷孕育了一代又一代的人民。受佛教“大放光明”燃燈習俗[9]的推動,敦煌元宵燈節不敗反昌,成為一年中最隆重的節日之一,受重視程度甚至超過了大歲春節。初入三春,新逢十五,燈籠火樹,爭燃九陌,舞席歌筵,大啟千燈之夜。只是在傳統民俗之外,又增加了禮佛的佛俗,寺觀陳設之盛,燈火之光,照灼臺殿。每至上元,從地方長官到普通百姓,都要去寺院或石窟觀燈,以為一方盛事。節日前后還要舉辦各種賽神會[10],如賽襖神[11]、賽天王[12]等,萬民同慶,熱鬧非凡。
吐蕃占據敦煌后,因歷代贊普篤信佛法,亦視敦煌為神圣之地,每年均會派遣重臣到沙州參與三危山莫高窟燃燈佛事活動。今年的上元節更是不同往昔,自吐蕃國內趕來敦煌燃燈敬佛的浩蕩人馬中,不獨有宰相勃闌伽貝吉云丹,還有贊普赤祖德贊、贊蒙屬盧貝吉昂楚及大批王公貴族。自沙州陷蕃以來,幾乎歷任吐蕃宰相均到過敦煌,但贊普、贊蒙夫婦親臨,這還是破天荒第一次[13]。只是對敦煌人而言,這只是一個盛大而又悲傷的日子。濃濃節日的氛圍中,依然夾雜著邊塞特有的感傷,還有經年不散的淪陷異國的哀愁。
今日是正月十四試燈節[14],是敦煌傳統祭祀祖先的日子,對于失去故國家園的異鄉游子而言,卻只是徒增感傷而已。張氏滿門只象征性地在唐明皇圣容[15]及祖宗牌位前上了三炷香,便各自散去,如往常一般各忙各的事。張家主人張謙逸官任沙州都督[16],是漢人在敦煌所擔任的最高官職,照例要趕去龍興寺侍奉吐蕃君臣。臨出門前,特意告誡長子張議潭道:“關上大門,不準家里人出去。”又對跟隨在身邊的次子張議潮道:“你不必去了。正好你母親昨日收拾屋子找出來一支山參,你拿去酒坊送給楊公。”
張議潮應了一聲,送父親出門遠去,回家找母親安氏取了山參,跟夫人宋氏、索氏[17]交代了一聲,這才朝城西的酒坊趕來。
敦煌雖陷蕃已久,但城池建制并未有多大變化。因為是緣邊軍鎮及交通要塞,有“羅城”“子城”建構,羅城即外城,子城即內城。城中街衢亦模仿唐都長安格局,由六街——即三條南北向大街和三條東西向大街——將城區分成十六個坊里,有居民區,也有商業區,如酒坊便是商鋪集中的商業坊里。
城中處處植滿棰柳和杏樹。棰柳又名檉柳、三春柳,其葉纖枝細下垂,迎風飄曳如榴枝,耐鹽堿、耐瘠薄,且一年開花三次,自春至秋陸續開放,花色粉紅。唐詩人李頎有詩道:“愛君雙檉一樹奇,千葉齊生萬葉垂……攢青蓄翠陰滿屋,紫穗紅英曾斷目。”棰柳是敦煌名樹,有詩云:“風搖棰柳空千里,日照流沙別一天。”足見“棰柳”和“流沙”已成為敦煌極具代表性的意象。
敦煌的杏樹則更有一番來歷——名為李廣杏,傳說大漢飛將軍李廣[18]征伐西域時,發現于闐所產香杏油光滑圓、汁多脆甜、味美可口,便親自選了一顆老杏樹,削下六枝樹芽,帶回敦煌交給當地百姓嫁接種植。當地人為了紀念李廣,便用他的名字命名。只是敦煌的春天總是姍姍來遲,雖已立春,樹木還是不見綠色,得等到陽春三月,才會有千樹萬樹杏花開、遠近高低路不知的美景。
盡管艷陽高照,陽光甚至有些刺眼,卻還是能感受到濃重的殘冬涼意。大街上倒是人來人往,熱氣騰騰,正是一年中最熙攘的季節。敦煌是河西佛教中心,每年此時,都會有大批外地信徒趕來朝會。今年更是不同尋常,人數竟似比往年多出數倍,在最主要的十字大街上,幾可摩肩接踵、揮袖成云。自敦煌淪陷以來,吐蕃用高壓手段推行同化政策,強迫本地人胡服蕃語,即使是地地道道的漢人,從服飾打扮也已與蕃人并無分別。但街上行人不但大多面孔陌生,而且各自流露出新鮮好奇的神情,應該是跟隨贊普前來敦煌禮佛的吐蕃本國的信女善男。人流中也夾雜著一些回鶻人。回鶻雖以摩尼為國教,但信佛教者亦多。更有精明的回鶻商人利用信徒匯集朝會的機會,專程趕來敦煌做上元節的生意。
張議潮有意抄小道避開了人流,剛拐入酒坊坊門,便撞到了馬家客棧的少主人馬德勝。馬德勝隨口道了聲抱歉,慌慌張張地正要跑開,忽抬頭認出張議潮,不由得大喜過望,忙叫道:“張使君,幸好遇到了你,我正要趕去報官呢。客棧有人在打架,都動上刀子了!煩請使君快去看看!”
張議潮雖官任部落長,照理只管轄本部落事務,但他為人一向熱心,料想即使馬德勝趕去官署,大小官吏都在為贊普明日禮佛一事忙活,不會有人及時處置,便跟隨馬德勝進來客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