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興寺寺主悟真追出來叫道:“杜公子,請留步?!倍耪棵厣硇卸Y,道:“寺主!”悟真道:“令尊尸首依然停在僧房中。杜公早有交代,死后不設靈堂,不做法事,不起墳塋,不入土葬,直接火化?!倍耪康溃骸笆?,這我知道,家父生前反復提過?!?
悟真道:“適才杜公子被逮捕下獄,未來得及安排杜公后事。貧僧私下和李僧錄等人商議,預備等上元節過后將杜公火化?,F下既然杜公子安然無事,一切聽公子主張。”杜湛道:“就依寺主安排?!?
悟真點點頭,走出幾步,又回頭道:“杜公子……”杜湛忙道:“寺主放心,我不會再沖動行事?!?
他和悟真說的是漢話,桑札也聽不懂,問道:“你們在說什么?”杜湛道:“說家父后事安排?!庇值溃骸肮鳎嘀x你救了我??杉腋感聠?,按理我得留在他身邊為他守喪?!?
桑札立即沉下臉,提高語氣道:“不行!你之前答應了我,要陪我游玩敦煌,可不能說話不算話。我們走吧。”走出一段,見杜湛依然站著不動,很是生氣,怒道:“如果不是我救你,你依然被關在牢里,又哪能為你父親守喪呢?”杜湛道:“我身為人子,該盡孝道,這是我們漢人安身立命的傳統。”
桑札道:“還談盡孝!你們漢人總說要以君為父,你是吐蕃子民,那么你要好好侍奉贊普才是盡孝。侍奉贊普也包括侍奉王族,也就是說,你要一心一意地侍奉公主我?!?
杜湛聽她詭辯得頭頭是道,大為詫異,問道:“公主從哪里學的這些?”桑札道:“你是問你們漢人君父那一套嗎?我們王宮有許多大唐來的俘虜和奴隸。適才見過的知漢書舍人崔卞和他手下譚可則就是大唐人?!?
杜湛道:“原來適才那白發舍人是大唐人,這倒是看不出來?!鄙T溃骸耙驗樗畞須q時便來了吐蕃,大半輩子都是在邏些度過,言談舉止跟土生土長的吐蕃人沒有兩樣?!币姸耪坑行┡d趣,便詳細講述道:“崔卞的叔叔名叫崔漢衡,好像是大唐的大官。當年崔卞和他叔叔一道被俘,大相尚結贊跟他有些交情,就放他回了大唐,但扣下了崔卞。聽說姓崔的是大唐第一望族,崔姓比國姓李氏還要尊貴呢?!?
杜湛潛心向學,又一向刻意關注大唐,熟知各種故事,心道:“崔漢衡是大唐外交大臣,因其人沉懿博厚,善與人交,多次出使吐蕃。后擔任會盟副使,負責與蕃使定盟清水。結果那次吐蕃劫盟,設伏兵擒殺唐官與兵卒,除會盟使渾瑊一人逃脫外,余人要么被殺,要么被俘。崔卞一定就是那時做了俘虜,被解送到邏些。嗯,他和那譚可則面上都不見黥印,應該是知漢書舍人了?!?
吐蕃自開國贊普松贊干布起,便極仰慕中原文化,每得漢人逃亡者都予以重用,最著名者莫過于徐敬業后人徐舍人[15],“代居職位,世掌兵要”。甚至于俘虜唐軍亦極少殺害,俘虜無所技能者黥面后充作役使,曉文字、通文藝者則在手臂上烙印,充作知漢書,以候贊普之命。
杜湛又問道:“那譚可則又是什么來歷?我看他走路一瘸一拐,腿上似乎不大靈便?!鄙T溃骸白T可則嗎?聽說他原先是大唐邊關大將,被東帥尚綺心兒打敗,做了俘虜,扭手械足押送到邏些,在土牢里關了六年才低頭屈服,腿疾是在土牢受刑時留下的。”又道:“喂,說了這么多,你到底陪不陪我?可不能不守信用!”
杜湛無奈,只得問道:“公主想去哪里?”桑札道:“聽說敦煌有個馬球場,我想去看看。”
馬球又稱馬毬、打毬、擊鞠,是騎在馬上,用球棍擊球的一種游戲,因是馬上運動,故稱馬球。發源于波斯,后在吐蕃發揚光大。當時吐蕃處于內憂外患中,為增強實力,特別重視軍隊體育運動和習練馬術,馬球遂蔚然成風。贊普松贊干布在位時,積極與大唐通好,除了娶文成公主為妃外,還派遣大量貴族子弟前往長安學習,這些貴族子弟將馬球運動帶入長安,并傳給唐人。馬球運動競技意識很強,比賽緊張激烈,又與古代以騎兵為主的作戰形式極為相似,故又具軍事訓練的特殊性質,與大唐盛行的尚武之風一拍即和,一經引入,便風行一時,上自皇帝貴族、文人學士,下至武夫走卒、市井小民,無不趨之若鶩,新科進士甚至習慣以月燈閣馬球賽來慶賀進士及第[16]。
馬球所擊之球大小如拳,用輕而堅韌的木料制成,中間掏空,外面施以朱漆。用以擊球的鞠杖也是木制,杖長數尺,杖頭呈月牙狀。講究者還會刻上花紋,甚至涂金包銀。球場南端立雙柱,柱間蒙以木板,下開一小孔為門,門后有網。打球時,參賽者分成兩隊,各人騎馬,手持鞠杖,互相爭搶擊球,先將球擊入球門、落在網內者為勝[17]。這項運動相當危險,不但需要擊球者技藝高超,還需要出眾馬技,唐文學大家韓愈曾有詩描寫道:“球驚杖奮合且離,紅氂纓紱黃金羈。側身轉臂著馬腹,霹靂應手神珠馳?!睋羟蛘哳嶔ぴ诒捡Y的馬背上,稍不小心便會摔下來,因而擅長此道者往往都是身手敏捷、反應迅速的高手。
杜湛很是意外,問道:“公主竟然對馬球有興趣?”桑札笑道:“當然了。你不知道嗎,大唐的馬球還是跟我們吐蕃學的呢。”
杜湛心道:“天色不早,好在馬球場就在城中,不是什么遠地?!北阋T执蠼众s來。
馬球場位于子城南門,恰好在州府邊上,其實是開辟出來的一塊校場。原先唐軍駐扎沙州時,時常以打馬球來練軍。吐蕃入據敦煌后,馬球場倒也沒有荒廢,時常有浪蕩少年成群結隊在這里玩耍。
杜湛和桑札到州府門前時,正好遇到沙州節兒野綺立、沙州都督張謙逸和張議潮、安景旻、閻英達三位部落長出來。
野綺立是吐蕃人,任沙州軍政最高長官已有數年,其人因信奉佛教,跟本地人關系還算緩和,不似前幾任那般尖銳。張議潮是漢人部落長,安景旻則是粟特部落長,亦是河西九姓胡首領人物,沙州粟特人圣地襖祠又名安城,便是以其姓氏命名。閻英達是大唐沙州最后一任長官閻朝之孫,本人亦有名門之風,英武沉穆。吐蕃人為籠絡漢人,任命其為軍部落部落長。此次吐蕃贊普親臨沙州,治安格外重要,敦煌城內警戒由節兒監軍達尼雅桑負責,城外包括佛事圣地莫高窟一帶均由閻英達的軍部落負責,足見吐蕃對其之信任。
張議潮遠遠看到杜湛,很是驚異,便舍了眾人,趕過來問道:“杜公子,你沒事可太好了?!弊呓耪J出桑札來,忙躬身行禮道:“臣參見公主。”
桑札道:“免禮。你是……”張議潮道:“臣是部落長張議潮。”正待招手叫沙州節兒一行人過來拜見公主,桑札忙道:“不必了。我這幾日見到的大小官員太多,人認不全,名字也叫不出,見面也沒有什么用。再說我是出來微服游玩的,還是不要泄露身份的好?!睆堊h潮道:“是。”又道:“臣有幾句話要對杜公子說,勞公主稍候。”將杜湛拉到一旁,低聲問道:“這是怎么回事?是都僧統求情救了你嗎?”杜湛道:“不完全是,其實是桑札公主救了我?!贝笾抡f了經過。
張議潮沉吟道:“這倒是個意外的插曲。對了,你石叔叔……”杜湛頗為惱怒,道:“不要再提他,我不想再見他。”
張議潮道:“杜公子是怪石雄阻止了你挾持贊普嗎?他若不那么做,杜公子只會血濺當堂,死在杜公面前。他是在救你!”杜湛道:“挾持了贊普,我也沒打算再活著。如果不是他突然出手制住我,我早已逼迫贊普答應了條件?!?
張議潮道:“事情哪會這么容易?昔日唐蕃聯以婚姻,多次會盟立碑,結果如何?”杜湛道:“當今贊普虔誠向佛,我只要逼迫他以佛祖名義立誓,他便不會毀約?!?
張議潮道:“杜公子,你太天真了!若是因為信佛就寬待被占領地的子民,哪會有今日吐蕃龐大的疆土?”語氣陡然嚴厲起來,道:“僧相貝吉云丹自幼出家,佛學修為不可謂不深,杜公子可有看出他眼中的殺機?若不是當時都僧統人在僧房,貝吉云丹怕壞了修行,這會兒杜公子早死了。”
杜湛有心反駁,嘴唇翕動了幾下,最終還是將話吞了回去。
張議潮道:“杜公子不服氣嗎?若是你死了,也就沒氣了?!眹@了口氣,道:“杜公子有信念,有勇氣,這是好的,可做大事不能只逞匹夫之勇。杜公子終究年紀還小,慢慢就會明白的?!?
杜湛沉默半晌,問道:“石叔叔人呢?”張議潮道:“不久前贊普派人把他叫走了,說是要感謝他的救命之恩?!?
杜湛道:“這是什么時候的事?”張議潮道:“小半個時辰前吧。”杜湛道:“那絕不可能。那時候我正隨同公主去見贊普,贊普還特意提了日后想再見一次石叔叔。”
張議潮面色陡然嚴峻起來,凝思片刻,道:“杜公子先陪公主去馬球場吧。你既然答應了她,便不能失信,石雄的事交給我去辦?!?
杜湛道:“我被押在監牢時,尚綺心兒來審問過我,說我背后有人,逼我交代出主謀。我聽他語氣,他甚至還懷疑敦煌漢人有所圖謀。”張議潮道:“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杜公子當面向贊普和僧相提及漢人自治,尚綺心兒顏面無存,豈能不有所行動?”
杜湛黯然道:“我自以為是為民請命,卻不知做了大大的蠢事,反而要牽累沙州百姓?!睆堊h潮道:“杜公子有此憂慮,足見是真心關懷沙州百姓。你是個好孩子,不必自責。這件事由我來應付,你不必多管。再有人問杜公子,你如實回答便是。尚綺心兒雖然懷疑杜公子,但桑札公主出面救了你,他也不能再捉你拷問?!鞭D頭看了一眼桑札,特別交代道:“所以,杜公子要籠絡好桑札公主?!?
杜湛道:“可是我有孝在身……”張議潮道:“事已至此,杜公子就勉為其難,當是為了沙州百姓吧。杜公子若能奉承好公主,渡過此厄,便是對杜公最好的祭奠?!倍耪恐坏脩?。
張議潮又道:“杜公子,你若是有什么難處,哪怕是想找人說說話,盡管來找我。我已和石雄結拜為兄弟,你既稱他石叔叔,那么我也算你的叔叔?!倍耪康溃骸笆?,多謝張使君……不,多謝張叔叔?!?
張議潮轉身回來,跟父親打了聲招呼,便自朝龍興寺趕來。寺門前守衛正要換班,張議潮忙上前打聽可有見過石雄進寺。領頭將領道:“是之前隨杜公子混進龍興寺的男子嗎?一道跟張使君離開后,就再也沒見過?!?
張議潮道:“這里進進出出的人多,將軍可有看得清楚?”將領搖頭道:“石雄沒有告身,決計進不去龍興寺,除非有贊普或是僧相簽發的紅色令牌。之前僧相還親自來訓斥我等,說再敢放沒有告身的人進寺,定斬不饒。我等哪敢再違抗?”
張議潮道:“可我聽說贊普派人將石雄召進了寺里?!睂㈩I笑道:“那更不可能了,今日就沒有人持紅色令牌通過?!睆堊h潮點點頭:“打擾了。”正要離開,忽聽到有人叫道:“張使君!”卻是沙州節兒監軍達尼雅桑從寺中出來。
張議潮忙上前招呼,問道:“將軍是來奏事嗎?”達尼雅桑道:“是。不過事沒奏成,僧相人不在,聽說去了靈修寺。大論人也不在,聽說去了州署。贊普根本不打算聽我說,只命我速去保護桑札公主?!?
張議潮忙告知道:“桑札公主和杜湛去了馬球場。”
達尼雅桑不禁一愣,道:“馬球場?”隨即搖頭道:“到底是小女孩子。張使君,我還有王命在身,先告辭了?!?
離開龍興寺后,張議潮便趕來馬家客棧,正好見到阿陀、阿骨一行二十多名回鶻商人在堂中大吃大喝,據說是在慶祝絲帛賣得不錯。又從馬德勝口中得知石雄自上午離開后就再也沒有回來,心中愈發有一種不祥之感——
石雄多半是被誑走失蹤了。他初到敦煌,不大可能與人結怨,唯一有嫌隙的,就是那欲貪他錢財的回鶻人阿骨。但阿骨大可直接來找石雄,不必謊報贊普名義。那自稱奉贊普之命來召石雄的男子,一身正宗吐蕃兵士打扮,絕無可疑之處。回鶻商人身在吐蕃地盤,不敢生事,冒充贊普使者更加不可能。難道是僧相貝吉云丹派人叫走了石雄?在杜賢僧房時,貝吉云丹望向石雄的目光格外深沉警覺。他雖是僧人,卻已接連輔佐兩代贊普,才智過人,或許出于某種目的,想多了解石雄。但他執掌吐蕃大權,赤祖德贊對其言聽計從,又何必冒用贊普的名義?況且適才沙州節兒監軍達尼雅桑還說貝吉云丹去了靈修寺,大概是去拜見贊蒙屬盧貝吉昂楚。難道是大論韋甲多熱,或是東道節度使尚綺心兒,或是瓜州節度使論夷加羌?這些人都握有朝中或是地方兵權,能調動兵士,可他們都是吐蕃大臣,怎敢欺君罔上、冒用贊普名義?莫非除此之外,敦煌還有一股莫名的神秘勢力,因為某種目的盯上了石雄?一時百思不得其解。
忽又想起楊家酒肆的神秘伙計阿昌來。石雄來敦煌不過兩日,除了回鶻同伴外,所識之人極其有限。他在酒肆見過阿昌后,曾問過一句:“剛才那人是這家酒肆的伙計?”語氣古怪,后又與阿昌在巷口土墻下談論了許久。莫非這其中有什么聯系?阿昌又是什么人?
張議潮趕來楊家酒肆時,卻是門窗緊閉,拍了半天門,也不見人應。還是隔壁鄰居路過,好意告道:“午后我看到楊齡從后門走了,還背著一個大木盒子,說是要去什么地方。”
張議潮道:“楊齡是一個人嗎?”鄰居道:“不是,他身后還跟著個年輕的伙計?!?
張議潮想了想,又問道:“可有見到楊公他老人家?”鄰居道:“沒有啊,好些日子都沒見過楊公了。我還特意問了楊齡,他說楊公去了城外養病,有氾娘子照應著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