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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關山孤月 (13)

龍興寺經樓藏書豐富,所藏不止經書——沙州陷落前,唐軍統帥閻朝為防典籍被毀,將州府及部分私人所藏圖書移入龍興寺經樓。杜湛自幼在龍興寺長大,有近水樓臺之便利,熟讀史書,生平最仰慕春秋戰國的藺相如[12],常常為其手捧和氏璧在秦國大殿上怒斥秦國君臣之舉而驚嘆。今日他出刀挾持吐蕃,雖是臨時起意,卻也是長久蟄伏心中的火山爆發,有學習先賢風范之意。此時聽了尚綺心兒一番話,不由愣住,這才恍然明白自己或許闖下大禍了,多半還會牽連其他無辜者。

尚綺心兒又喝道:“快說實話,是誰教你的?誰是背后的主謀?你們到底有什么陰謀?”

尚綺心兒當年率軍圍困沙州經年,入敦煌后不僅殺了許多不肯屈服的漢人,還以血腥手段推行蕃俗,強迫漢人易服辮發,是漢人心目中的頭號勁敵。杜湛本不愿意理他,但轉念想到若是不肯辯解,難免會牽累他人,只得道:“沒有什么主謀、陰謀,全是我自己一時沖動所為。”

悉芒道:“東帥,這小子看著年紀不大,還挺有膽色,不動大刑,他是不會招出實話的。”

對于杜湛,贊普沒有發話,僧相則說容后處置,尚綺心兒不便在背后動刑拷問犯人。況且此處處于佛寺之中,就在贊普眼皮底下,萬一被人說成對佛祖不敬,怕是會惹麻煩。于是擺手道:“算了,諒他一個小孩子,又是富貴公子,能堅持多久,關他幾日,不給他吃喝,他吃不了苦,自然就招了。來人,去找最大最重的刑具鎖住杜湛。看是他的志氣大,還是我的刑具大。”

悉芒應命率兵士四下找了一圈,卻是沒有鐐銬、枷鎖之類。原來吐蕃自進入沙州后,防范極嚴,為絕漢人反抗之心,收走了所有鐵器,包括兵器、農具,甚至家用的鐵鍋等,后來應第一任沙州都督杜賢之請,勉強發還了一部分農具供鄉農耕種使用。盡管如此,敦煌還是極少能見到鐵器,人們都是用陶器燒火做飯。

尚綺心兒指著墻角道:“那里不是有現成的木板嗎?就讓他嘗嘗我們吐蕃的扭手械足。”

杜湛聞言驀然色變,他雖未曾親眼見過被扭手械足的囚犯,卻是不只一次聽過這種可怕的刑罰——扭手械足是吐蕃專門用來押送漢人俘虜的方法。漢人俘虜被雙手反剪在背后,背負著一塊厚重的木板,木板自脖頸長及腳跟,用三道繩索捆緊在俘虜身上。另外還要在俘虜頭發上拴一根繩子,方便吐蕃兵士牽著他們走路。到了晚上,俘虜們如同牲畜一般被拴在木樁上就地露宿,情狀十分凄慘。當年閻朝以城投降后,其心腹幕僚王錫被押送到邏些。贊普赤德松贊愛他文才出眾,想收為己用。王錫出自太原王氏望族,頗有骨氣,起初不肯投降,但聽到要再度被扭手械足轉押北方后,立即屈服,足見這種刑罰虐待屈辱之深。后來王錫做了知漢書舍人,受到贊普重用,吐蕃大臣嫉妒不已,時常攻訐王錫,奏請將其扭手械足到前線,令其充當向導。王錫生怕再受刑罰,驚懼不安,不斷上書自辯求懇,姿態之低,與昔日傲骨錚錚的王門公子判若兩人。

尚綺心兒見杜湛露出了驚懼的神情,得意地笑道:“原來你也知道扭手械足的厲害。你跪下來求求本帥,本帥說不定可以饒過你。”杜湛“呸”了一聲,道:“有什么手段盡管使出來。”

悉芒搶上來,揚手扇了杜湛兩個耳光,喝道:“死到臨頭還嘴硬!來人,將他捆起來,看他能硬多久!”

兵士一擁而上,將木板綁牢在杜湛身上,再將他拖入土牢中放倒。又用麻繩系了他頭發,拴在地樁上。杜湛便只能仰躺在地上,動彈不得。悉芒留了幾名兵士看守,護著尚綺心兒揚揚去了。

因為肉體束縛的痛楚,時光意外變得漫長而艱難。杜湛在襁褓中為杜賢收養,彼時杜賢已經在龍興寺出家為僧,因而他在寺中長大,又總被養父教育要隨遇而安,心境比常人超脫得多,也不如何將生死放在心上。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忽聽到環佩叮當作響,旋即有人推門進來,登時一陣濃郁香氣撲鼻而來。杜湛勉強側頭,卻是一名十六七歲的吐蕃少女——梳著十數條發辮,身穿水紅絲織高領長袍,外罩五彩毛氈坎肩。頭上還戴著一頂芨芨草[13]編制的帽子,帽檐上縫有金色絲絡。看上去豐姿娟妙,俏麗可人。

那少女走了過來,往杜湛身邊蹲下,問道:“你叫杜湛?就是你持刀挾持了贊普嗎?”杜湛反問道:“你是誰?”那吐蕃少女道:“我叫桑札。”

杜湛道:“桑札,很常見的吐蕃名字。”桑札道:“桑札還好啦,吐蕃女子最常見的名字是卓瑪,我奶娘就叫卓瑪。”

杜湛道:“你來這里做什么?”桑札道:“我剛剛進來龍興寺,聽人們都在議論你的事,覺得蠻有趣的,所以想來看看你長什么樣子。”

杜湛道:“我沒有長三頭六臂,小娘子失望了吧?”桑札笑道:“失望倒沒有,你比我想象的好看得多。事實上,你是我見過最英俊的漢人男子。”

自古窮兵黷武都是居高臨下、手握大權者,普通吐蕃百姓則多為淳樸善良之輩,極易相處。河西漢人銜恨吐蕃,恨的是吐蕃占了自己家園,但并不仇視吐蕃百姓,他們其實跟陷蕃漢人一樣,要繳納賦稅、征服徭役兵役,一樣受上層吐蕃貴族的剝削和統治。杜湛見這少女活潑可親,又見她不避監牢污穢趕來探視,頗有好感,道:“我好像在哪里見過你。對了,你曾跟在吐蕃王妃身邊,你是她的侍女嗎?”

桑札道:“王妃?你是說贊蒙吧?”杜湛道:“贊蒙不就是王妃嗎?”桑札道:“大有不同。只有王后或是地位不低于王后的妃子才能尊稱贊蒙。譬如松贊干布,他有五位妃子:長妃尼泊爾尺尊公主,次妃大唐文成公主,三妃象雄國李特曼公主,四妃黨項甲莫尊公主,五妃是吐蕃貴族婦女。這五名妃子都是王妃,但只有文成公主一人享有贊蒙尊稱。”杜湛道:“隨便吧,叫什么都不關我事。”

桑札笑道:“那倒是。”忽然自腰間拔出一柄小刀,隔斷杜湛頭上系索,又將木板上的綁索一一割斷。杜湛得脫拘束,登時渾身輕松,坐起來揉了揉手腕,問道:“你為什么要幫我?”桑札笑道:“我喜歡你,你很有勇氣。”

杜湛不以為然地道:“有勇氣有什么用?我非但沒有達到目的,自身性命難保,只怕還會牽累旁人。”

桑札道:“你真是個奇特的男子。喂,如果我能救你出去,你拿什么謝我?”杜湛道:“我什么都沒有,無以酬謝。再說了,小娘子只是個侍女,有什么能力救我?”桑札笑道:“世事無絕對呀。”杜湛道:“就算小娘子能救我,我也沒有什么可以拿來報答的。我只有一柄匕首,是祖傳之物,可已經被贊普的親信衛士沒收了。”

桑札歪頭想了想,道:“那好,我救你!也不要你什么酬謝,只要你陪我游玩敦煌,如何?”杜湛大為意外,道:“就這么簡單?”桑札道:“就這么簡單。起來,跟我出去。”

杜湛心道:“我是生是死其實不重要,可尚綺心兒非逼我招供什么主謀。他只是暫時離開,一定不會善罷干休,還會再來。我還是得想法子逃離,去找張使君他們想個法子才好。”但又懷疑桑札是否真有救人的本領,狐疑問道:“小娘子當真能救我出去?外面可是有好幾個兵士看守。”桑札一揚小刀,笑道:“放心,一切由我應付。”

杜湛本沒有太當真,見對方不但不似玩笑,還一副甚有把握的樣子,不由得半信半疑起來,問道:“小娘子到底是什么人?”桑札笑道:“一會兒你就知道了。”收了小刀,當先出去。

看守兵士見到桑札出來,便躬身行禮,又見杜湛跟在她身后,大驚失色,慌忙去拔兵器,嚷道:“囚犯掙脫繩索了!”桑札笑道:“別緊張,是我放了他。”

為首隊長道:“這囚犯膽大妄為,挾持贊普,犯下死罪,公主你……”桑札道:“他沒有傷害贊普的意思,贊普也毫發無損,那叫什么死罪?我要帶他走。”隊長道:“這個……”桑札沉下臉道:“這里是佛寺,你們動刀動槍的,是想對佛祖不敬嗎?”

那隊長是贊普衛隊武官,并不是尚綺心兒部下,知道桑札公主號稱“雪域明珠”,一向驕縱無比,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心道:“我若是阻止公主,她多半會編造罪名加在我頭上,去向贊普告狀。贊普只有這么一位公主,哪能不順她的意,非流放我不可。罷了,就算囚犯逃走,罪名也由公主承擔。”忙躬身道:“不敢。”揮手令手下退開。

桑札這才笑道:“放心,出了事,一切后果由我承擔。我們走吧。”

離開監牢,杜湛問道:“原來你是吐蕃公主。可我聽說當今贊普沒有子女啊。”桑札笑道:“贊普是我叔叔,正因為他沒有子女,才封了我做公主呀。”杜湛道:“啊,你是贊普親侄女。”

前任贊普赤德松贊共有三子:藏瑪、達瑪和赤祖德贊。大王子藏瑪自小出家,三王子赤祖德贊繼位為贊普,卻沒有子嗣,達瑪只有一女,即為桑札,因而她是兄弟三人唯一的后裔,自然備受寵愛。這次赤祖德贊北行敦煌,留下兄長達瑪和另一位僧相娘定埃增守邏些,桑札活潑好動,堅持跟了叔叔出來。

杜湛又問道:“僧相和東帥都有要殺我的意思,公主放我走,當真不會有事嗎?”桑札笑道:“吐蕃國是我家的,還是他僧相和東帥家的?放心啦,不會有事。我這就帶你去見贊普。”

杜湛極為意外,道:“公主要帶我去見贊普?”桑札道:“當然了!難道你想背上逃跑的罪名嗎?放心,一切包在我身上。”招手叫過一名兵士,問得贊普人在七佛堂[14],便往后院而來。

二人來到七佛堂前,桑札也不待通報,自行牽著杜湛進去。赤祖德贊正與都僧統洪辯和龍興寺寺主悟真翻閱經書、議論佛法,忽見侄女與杜湛一道進來,不由滿臉愕然,問道:“桑札,你怎么跟杜湛……”

桑札道:“叔叔,是我替你放了杜湛。他雖然莽撞,挾持了叔叔,卻不是為他自己,而是為民請命。他也知道多半會因此被處死,卻絲毫沒有放在心上,這不正是我佛慈悲眾生的本性嗎?”赤祖德贊聞言,不由一愣。

洪辯“啊”了一聲,忙道:“早聞公主天生慧根,精于佛法,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桑札道:“都僧統也覺得杜湛無罪嗎?”洪辯道:“布施有許多種:有布施財物,為外布施;有舍身布施,以己之身供養佛祖,為內布施;最上乘者,則是布施身肉等予眾生。”桑札忙道:“對對,我就是這個意思。杜湛是舍己一身,布施眾生,是最上乘者。這樣的人,叔叔應該加以表彰賞賜,怎么還能關起來加以刑罰呢?”

赤祖德贊為人懦弱,容易聽信人言,兼以癡心向佛,聽到洪辯和桑札一唱一和,一人是大德高僧,一人又是自己最疼愛的侄女,頓覺有幾分道理,道:“杜湛還真是有舍己為人的秉性,到底是在佛寺長大的孩子。”

桑札上前挽住赤祖德贊臂膀,撒嬌道:“那么就請叔叔下旨赦免他吧。”赤祖德贊道:“這個……還是等僧相來了,商議一下再說。”

桑札道:“叔叔是吐蕃贊普,君臨天下,這點小事,還需要征詢僧相意見嗎?”赤祖德贊道:“話雖如此,可僧相總理國事政務,凡事都要經過他。”

桑札道:“根據我國《三喜法》,只要不違背佛法,叔叔可以隨意做任何事。叔叔自己也說了,杜湛身上有佛性,所以放他一點也不違背佛法。”赤祖德贊道:“嗯,只是……”桑札忽然發怒道:“叔叔快些下旨赦免杜湛,我還要差遣他辦事呢。”

赤祖德贊很是意外,道:“你要差遣杜湛辦事?”桑札道:“是啊。”赤祖德贊道:“你奶娘呢?還有你那些侍女、衛士呢?”桑札道:“他們都不中用,我讓他們留在靈修寺了。”又換了嬌嗲的語氣,哀求道:“叔叔,叔叔……”

赤祖德贊實在拗不過侄女的糾纏,只得道:“好了好了,我的公主,叔叔依你便是。”

桑札大喜,轉頭卻不見侍臣,忙叫道:“人呢?快來人!”

知漢書舍人崔卞在門外當值,聞聲進來,躬身問道:“公主有何吩咐?”桑札道:“贊普要下旨了,你快些派人記錄。”崔卞道:“臣遵命。”他在贊普身邊擔任舍人已近五十年,忙命手下官吏譚可則遞上筆墨,瞬間便已準備妥當。

赤祖德贊便叫道:“杜湛!”杜湛應道:“是。”赤祖德贊道:“看在公主為你求情的份上,本王赦免你了,前罪既往不咎。”

桑札問道:“崔舍人記下來了嗎?”崔卞道:“記下了。稍后臣便請贊普用璽。”

桑札道:“杜湛,你還發什么愣,還不快謝謝贊普!”

杜湛雖然倔強,為免牽連他人,少不得要服軟,躬身行禮道:“是,多謝贊普開恩。”又道:“我其實沒有公主和都僧統說的那么好,只是一時傷痛家父之死,才會貿然做了蠢事,并沒有人教我那么做。”

洪辯呵呵笑道:“杜公子是讀書讀多了,總想學古人來個一舉揚名,只是這次胡鬧得不是地方。好在贊普大人大量,沒有跟你小孩子計較。”杜湛道:“是,杜湛知錯了。多謝都僧統教誨。”

赤祖德贊忽然又想起石雄來,問道:“杜公子那位遠房叔叔石雄可是大唐來的?”杜湛道:“是,石叔叔是專門來迎回家父的。”赤祖德贊道:“那石雄一看就是個壯士,要是能留下來為吐蕃效力就好了。杜湛,你轉告石雄,等稍微得閑,本王還要再召見他一次。”杜湛道:“是。”

桑札笑道:“好了,事情辦妥了,多謝叔叔。”又朝洪辯合十行了一禮,道,“那我們走了。”

赤祖德贊忙道:“桑札,你要去哪里?我派幾個衛士給你。”桑札道:“不用了,我可不想出去玩后面還跟著一堆人。”生怕叔叔指派衛士給自己,急忙拉起杜湛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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