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議潮道了謝,心道:“楊齡告知鄰居的全都是謊話,楊家一定發(fā)生了什么事。之前我以為跟楊公入墓有關,楊齡是有名的孝子,事父極孝,楊公病入膏肓,他便休了妻子,預備等辦完父親后事便遁入空門。昨日我和父親在三危山遇到楊公,他確有病入膏肓之態(tài),卻是絲毫不提入墓一事,只說預備回城,父親這才命我送他回家。楊公本極度厭惡我張氏一門,昨日竟沒有推辭,是因為他行走困難,靠自身之力難以回城嗎?那么他臨時歸家,是因為改變了主意,還是因為有別的事要向兒子楊齡交代?我今日到酒肆時,楊齡看上去心事重重,我還以為是因為休妻和入墓等事,現下看來也不盡然。那阿昌到底是什么人?為什么一直跟著楊齡?楊公人又去了哪里?”一時也沒有頭緒,便趕來靈修寺。
靈修寺是尼寺,因贊蒙屬盧貝吉昂楚等王室貴族婦女住在這里,亦跟龍興寺一樣戒備森嚴。張議潮到寺門時,正好遇到王室衛(wèi)隊長屬廬列扎。列扎姓屬廬,是贊蒙貝吉昂楚同父異母的弟弟,因這一層關系,極受贊普夫婦信任。
屬廬列扎見到張議潮,只是略微點頭算作招呼,引兵自去了。張議潮是男子,不能進寺,便請兵士轉達,要求見楊法律。楊法律即是楊范長女楊端、亦是楊齡的親姊姊,香號清蓮。
張議潮本以為要等待很久,甚至可能見不到人,不想清蓮即刻出來了,臂上還佩戴著大銀文字告身,開口便道:“聽說湛兒他持刀挾持了贊普,被逮捕下獄了。”張議潮道:“原來楊法律已經知道了。放心,杜公子他沒事了。”大致說了經過。
清蓮當即斥責道:“張使君當時人就在場,為何不及時阻止湛兒?”張議潮一時無語。
清蓮道:“幸好佛祖保佑,有桑札公主出面相助。”又埋怨道:“張使君如何不早說!剛才貧尼得知消息后,驚慌得不知所措,料想湛兒這次得罪了贊普,必死無疑,只好轉去懇求贊蒙出面救他,好不容易才說服贊蒙,她正要動身前去龍興寺呢。”
張議潮道:“楊法律竟說服了贊蒙出面營救杜公子?”清蓮道:“是,贊蒙本不愿意出面,說湛兒所犯是不赦之罪。貧尼不得已,只好實話告訴她,杜湛是我的孩子,是我出家前懷上的親生骨肉,因為是男孩,不便養(yǎng)在尼寺,而杜公又一心想要收養(yǎng)子嗣,所以才將他送去了龍興寺。贊蒙聽后十分同情,說母子同心,愿意為湛兒說情。”
張議潮“啊”了一聲,道:“杜公子身世這件事,楊法律實不該告訴贊蒙的。”清蓮冷冷道:“張使君是在怪貧尼嗎?若不是你當初言而無信,臨時毀約,事情哪會到今天這個地步?”又冷笑道:“貧尼自己的孩子,當然要全力營救,哪怕舍棄性命也在所不惜。難道還指望你們姓張的不成?張使君大可放心,我只說了湛兒是我的孩子,沒說孩子的父親是誰。”
張議潮見她轉身欲走,忙道:“楊法律請留步!我來找你,是為令尊之事。”清蓮道:“楊公早已跟貧尼斷絕關系,且已將楊端從楊氏戶籍[18]上除名,而今只有清蓮,沒有楊端,‘令尊’二字,已經不存在了。”
張議潮道:“那么楊齡呢?他是楊法律唯一的親弟弟,你總該在乎的吧。”清蓮這才勉強回身,問道:“楊家出了什么事?”張議潮大致說了經過。
清蓮道:“這些貧尼全然不知情,貧尼已經有好幾個月沒見過楊齡和恩恩。但就貧尼看來,楊公那個性子,是不會主動選擇老人入墓的。”張議潮道:“我就是感到蹊蹺,才特來詢問。楊法律既是不知情,那就算了。”
忽有侍女出來叫道:“贊蒙正四處找楊法律呢。”清蓮道:“貧尼這就來。”走出幾步,最終還是回身道:“楊家的事……”她畢竟還是關心父親和弟弟,只不過她是出家人,又是女流之輩,多有不便之處,少不得要委托旁人。
張議潮忙道:“楊法律放心,我一定盡力查探清楚,再給楊法律一個回復。”清蓮點點頭,又道:“不過好教張使君知道,貧尼也不會因此而感謝你。”
張議潮目送清蓮進寺,直到背影完全消失,這才悵然轉身。不想正好撞見沙州節(jié)兒監(jiān)軍達尼雅桑。達尼雅桑嚷道:“公主和杜湛不見了,到處也尋不到。”
原來他適才得張議潮指點,在馬球場找到了桑札和杜湛,忙上前參見。桑札卻不認得他,問道:“你是誰?”達尼雅桑道:“臣是沙州節(jié)兒監(jiān)軍,幾日前曾護送過公主。”桑札道:“你來做什么?”達尼雅桑道:“贊普命我扈從公主,隨時聽公主命令。”桑札道:“不必了,我和杜湛還要去別的地方玩兒。你是將軍,公務繁忙,去忙你的正事吧。”達尼雅桑道:“臣有王命在身,不敢抗令。臣不會打擾公主游覽興致,萬一有事,公主身邊有個使喚的人也是好的。”桑札道:“你這么一說,我還真想起來了。我餓了,你去買點吃的來。”達尼雅桑便命手下兵士就近去買幾張胡餅來。桑札道:“不,我要你親自去。”達尼雅桑無奈,只得自己去了,等他回來,原地只有兵士,公主和杜湛人早不見了。兵士說公主命他們站在原地不動,也不準喊叫,敢有違抗,即以抗令處死。達尼雅桑生怕出了岔子,忙分派人手四處尋找,卻是一無所獲。他又尋來靈修寺,僥幸地希冀公主會自己回來住所。
張議潮聽了經過,問道:“將軍可有去城門處問過?”達尼雅桑道:“哎呀,沒有!天色已然不早,我想不到公主會出城。”
張議潮道:“杜湛告身被僧相下令收了,按理出不了城,除非公主亮出身份,強行帶他出去。將軍可以先去南門問問。”
達尼雅桑一愣,道:“公主要杜湛做向導,無非是想游覽敦煌。敦煌景色,以西界陽關、玉門關兩關遺跡、三危山莫高窟及月牙泉、鳴沙山最為著名。公主活潑好動,對兩關遺跡未必有興趣,莫高窟是禮佛圣地,公主明日要去那里參加開窟儀式,犯不上提前抵達,那么只剩下月牙泉、鳴沙山了,去這兩處,應該出東門才最方便,張使君為何認為他二人去了南門?”
張議潮道:“公主自邏些來到敦煌,一路山高水險,美景不少,未必將風光看在眼中。她第一個要看的是馬球場,說明她對馬球極感興趣。城外西南渥洼池[19]出過天馬,又有龍馬傳說,充滿傳奇色彩,公主一定想去那里看看。”
張議潮素有精干之名,達尼雅桑又曾親眼見到他略施小技,便迫得回鶻商人阿骨自承罪名,對其才智早佩服得五體投地,也不多加思慮,應道:“好,我這就趕去南門。多謝張使君。”
張議潮回到家時,暮色蒼茫,正有一名大漢在大門前徘徊,見他回來,忙迎上來問道:“你是張使君嗎?”說的卻是不大流利的漢語。張議潮道:“我是。足下是……”那大漢道:“我叫仆固俊,回鶻人,是石雄的結拜兄弟。我去過馬家客棧,阿骨說石雄一直跟張使君在一起,所以我特地尋來。”
張議潮忙請仆固俊進堂坐下,告道:“我已與石雄結為異姓兄弟,也正四處找他。有人冒充吐蕃贊普的名義將他誑走了。”仆固俊訝然道:“居然有這種事?”
張議潮道:“不過目下因為吐蕃贊普人在敦煌,城池內外盤查嚴密,沒有告身或是通關文書絕難進出城門。回鶻商人只有一份通關文書,應該在他們首領阿陀處,所以石雄人一定還在城中。”忽見對方左臂上佩戴著一塊三寸左右的灰色木牌,不禁好奇問道:“仆固君這告身從哪里得來的?”仆固俊道:“花錢向人買的。”又道:“實不相瞞,我原本帶了數名隨從,但他們在入境時都被吐蕃游騎捉了,只有我一人逃脫。我見吐蕃人盤查實在嚴密,不得不將所帶財物跟路過的龍族[20]人換了一枚告身。”也不愿意多談一路上的各種驚險經歷,道:“果如張使君所言,石雄人還在城中的話,或許我有辦法找到他。”便欲起身告辭。
張議潮道:“可是發(fā)生了什么大事?”仆固俊立時一驚,卻又故作鎮(zhèn)定地問道:“張使君如何這樣問?”張議潮道:“之前我聽石雄說,他在長安結識了仆固君。仆固君既是出使大唐的使者,在回鶻地位必然不低。你本已為石雄安排好了同伴,卻又萬里迢迢尋來,神色如此焦急,想必是因為知道了什么事。”
仆固俊不善作偽,躊躇道:“張使君既已與我那義弟石雄結拜,也就是我仆固俊的結拜兄弟。只是你我立場不同,你是吐蕃人,我是回鶻人……”張議潮緩緩道:“我跟石雄義兄一樣,都是大唐人,只不過他是地地道道的大唐子民,而我是陷蕃的漢人。”
忽有人推門進來,嚇了二人一跳,定睛看時,卻是個四五歲的小孩子,稚聲稚氣地道:“叔叔,阿爹叫我來問你,要不要留客人吃飯,他好叫廚下準備。”
張議潮忙道:“這是我兄長的孩子,名叫淮深。”又叫道:“淮深,過來,叫仆固叔叔。”
張淮深頗為認生,扭扭捏捏地不肯喊人。仆固俊笑道:“去告訴你爹爹,說仆固叔叔一會兒就要走,不留下吃飯了。”又從懷中掏出一串金珠,道:“這個給你拿去玩。”張議潮忙道:“這么貴重的珠串,小孩子受不起。”
仆固俊道:“這是本國德祿公主給我的賞賜,不值什么,也就是圖個吉利。”遞了過去,張淮深卻不肯接,轉身跑了。
張議潮道:“小孩子不懂事。既是回鶻公主賜物,仆固君還是收起來的好。”仆固俊為人質樸,對方既然不收,也就算了,道:“也好。”收了金珠,又道:“我需要盡快去找石雄。等找到我那義弟后,我便會將事情原委告訴張使君。我們以明日為限,如何?”張議潮道:“那好,一言為定。”又道:“仆固兄初來敦煌,人生地不熟,若需要什么幫助,盡管開口。”仆固俊道:“暫時不需要,多謝張兄。”拱手去了。
張議潮見仆固俊神色匆匆,愈發(fā)肯定事情多半跟住在馬家客棧的阿陀、阿骨等回鶻商人有關——仆固俊遠道而來,一聽到石雄失蹤,便說“或許我有辦法找到他”,竟然比土生土長的張議潮還有能耐,除了表明事情與回鶻商人有關外,別無解釋。阿陀等人多半也不是真正的商人,來敦煌定然有所圖謀。仆固俊原先并不知情,所以安排石雄隨商隊同行,但他回到回鶻牙帳后,大概聽到了什么風聲,知道阿陀等人目的不簡單,或許會因此送命,又或許會因掩飾用意而殺掉石雄滅口,于是他不惜親身冒險來尋,只為營救義弟。
既是阿陀等人敦煌之行風險如此之高,值得仆固俊萬里趕來營救石雄,多半是針對吐蕃贊普了。最大的可能是意圖行刺贊普,但最大的可能恰恰又最不可能,因為回鶻不能從吐蕃贊普之死上得到任何利益。事實上,自回鶻勢力退出西域,吐蕃和回鶻再無任何交戰(zhàn),兩者國境也不交接。回鶻屢次興兵,仍是南侵它的“盟友”大唐,只有從富庶的大唐身上,它才能掠奪到足夠多的財物人口。
若不是行刺吐蕃贊普,又是為了什么呢?還有什么其他事是要冒性命危險的呢?退一萬步說,就算回鶻心懷不軌,可敦煌城內城外大軍云集,就憑二十來名回鶻人就意圖有所作為,似乎太幼稚了些。他們一定有什么特別的計劃。那酒肆伙計阿昌臉孔陌生,既跟石雄長久交談,多半也是阿陀手下,所以回鶻一方才會知道石雄跟張議潮在一起。但石雄出于某種目的,隱瞞了下來,沒有揭露阿昌身份。那么阿昌棲身楊家酒肆又是怎么回事?酒肆中不見老主人楊范身影,莫非是回鶻人綁架了楊范,想要利用楊齡?只是楊范五日前便已入墓,而回鶻商人一行前日才抵達敦煌,他們兩方又是如何交結上的?
之前楊齡曾對張議潮說過了上元節(jié)就會給一個交代,便是指明日正月十五了。難道明日將會有大事發(fā)生?而石雄湊巧在此前失蹤,會不會是回鶻人怕他泄密,遂假冒吐蕃兵士,將他誆騙離開、先行控制起來?若是如此的話,回鶻人便需要地方來關押人質,他們都是外人,自身都不得不住在客棧,如何能在敦煌找到這樣一個地方?
送走仆固俊后,張議潮也顧不上吃飯,只跟兄長張議潭招呼一聲,便匆匆來尋另一位部落長安景旻。
月光清朗,兼以群燈閃爍,燦若星辰,照得天地之間亮如白晝。雖則大街上三步一哨、五步一崗,到處是全副武裝的吐蕃士兵,但出門觀燈的人仍然不少。
安景旻是河西九姓胡首領。九姓胡亦即唐人所稱粟特人,九姓是康、安、曹、石、米、何、火尋、戊地、史,其中以曹、安二姓最著。造成大唐國力急轉直下的“安史之亂”的罪魁禍首安祿山[21]、史思明便是出自九姓。粟特意為“閃耀”“燃燒”,其祖先即祁連山下的原居民月氏人,后為匈奴所破,被迫西遷至中亞,建立了一系列小國。粟特勢力不甚強大,多依附于其他更為強大的民族和帝國,如前后歸順波斯帝國、突厥等。由于地處歐亞陸上交通樞紐,粟特人利用這一有利條件,積極從事貿易活動。東至中國,南至印度,西至波斯﹑拜占庭,東北至蒙古,凡利所在,無所不至,亦是絲綢之路上最為活躍的商業(yè)民族。
除了擅長商業(yè)外,粟特還是歷史上著名的文化、宗教輸出地,在宗教傳播﹑文字創(chuàng)制等方面發(fā)揮過重要作用。地處中樞的粟特是拜火教、佛教、摩尼教、景教、伊斯蘭教等多宗教交匯之地,隨著粟特人遍布天下的足跡,這些宗教也隨其傳播開去,如中國佛經的傳入與粟特翻譯密不可分,又如回鶻國教摩尼教是經由粟特人傳入的,甚至回鶻文字母亦是由粟特文字母借殖而成。粟特人在回鶻的地位很高,常參預政治、外交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