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踏雪尋梅(2)
- 戰襄陽
- 吳蔚
- 4981字
- 2016-10-16 15:55:09
臺上說話婦人名叫高秀英,是江湖上有名的馭說——馭說其實與說話人相近,大都以歷史故事為題材,但不純粹是說書,中間加了唱段,兼有說書及唱曲兩種特色。高秀英向來只以說史為主,尤其擅長講三國故事,今日唱這《解佩》曲子,純粹是為了應本地“穿天節”的時景。她雖新來襄陽不久,卻因為書說得生動有趣,曲子唱得沉郁蒼涼,別有一番風情,已吸引了一幫固定看客,當即有人大聲鼓掌叫好。十余歲的青衣小廝朱冬子便托了木盤出來,往席間來回穿梭,笑嘻嘻地討取賞錢。
高秀英欠身答謝后,又“咚咚”地打了幾聲鼓板,又唱道:“相誤,空凝佇。鄭子江頭逢二女,霞衣曳玉非塵土,笑解明珰輕付。月從云墮勞相慕,自有驂鸞仙侶。”
一名酒客方便完畢,正穿過院子欲回去北面閣子,無意中聽到“相誤,空凝佇”一句,心有所感,再也邁不動腳步,轉過頭去,只瞪著臺上的高秀英發呆。忽有人輕輕撞了撞他,卻是收取賞錢的小廝朱冬子。
那落拓酒客二十來歲,姓張名先行,勉強回過神來,往懷中摸索一番,卻未能掏出錢物,只得尷尬一笑。
朱冬子自小隨班子云游四方,見過不少這種場面,倒是挺機靈懂事,只笑道:“不礙事,不礙事。俺也就是討個喜慶。”
張先行忙拉住他問道:“臺上唱曲的是什么人?”朱冬子道:“是俺嬸嬸,姓高。”
張先行道:“我聽你口音,應該是山東人氏。你們……是從北方來的嗎?”彼時“北方”指蒙古人占領的淮河以北,其實就是敵占區的隱諱說法。
朱冬子笑道:“俺們走江湖的,風里來,雨里去,四海為家,不分什么北方南方。”回答得甚為巧妙,又是脫口而出,顯然這個問題已然有許多人問過了。
張先行卻還是疑惑未解,問道:“你們既然是江湖人,你嬸嬸如何會唱這支《解佩》的曲子?”朱冬子先愣了一愣,隨即道:“是俺嬸嬸來襄陽后現學的。”
他雖對答如流,但因不明張先行用意,臉上卻還是起了一絲驚疑之色,不愿意再繼續與對方糾纏,勉強笑道:“小的該去那邊討賞錢了。外頭冷,天還下著雪,官人不如到圍欄里找個座位。”
張先行卻只站在原地未動。他目不轉睛地望著臺上的高秀英,心思卻在別處。一座青山,一潭綠水,一庭梅花,一窗剪影,是他心目中最美好的生活。曾經的憧憬,曾經的幻想,曾經的期待,早被無情的現實擊得粉碎。人生如此無常,生命卻仍自顧自地走著。奈何,奈何。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變得陌生空洞,自己都不再認識自己。數年而已,已恍如隔世。
院子中的梅花靜靜怒放著,香韻不絕如縷。南枝又覺芳心動,愁我相思情味重。隴頭何處寄將書,香發有時疑似夢。誰家橫笛成三弄,吹倒幽香和夢送。覺來知不是梅花,落寞歲寒誰與共?身處紛繁紅塵中,他卻是一無所依,心頭空蕩蕩的,恰如傳說中神女解佩、交甫不遇的悵然與落寞。
一直等到掌聲、叫好聲暴起,張先行才回過神來。原來看臺上高秀英在講最拿手的三國話本,正說到關羽趁漢水暴漲大破曹操大將于禁一段——刻畫細膩,微入毫發,輕重緩急,搖曳低昂。說至筋節處,叱咤叫喊,洶洶崩屋。而為高秀英風采吸引、趕來聽書者越來越多,不獨圍欄中已人滿為患,就連勾欄兩側的庭院中也站了不少人。甚至有許多北邊閣子的酒客也聞聲而至,冒雪擠在檐下聽書。
一名年輕男子贊道:“如丸走坂,如水建瓴,當真不錯!兄臺以為如何?”
張先行這才留意到身邊不知何時多了一人,不禁一愣,問道:“什么?”那男子道:“我是說臺上的說書娘子當真說得不錯,不知道兄臺以為如何?”張先行道:“嗯,這個……”他為一句“相誤,空凝佇”觸發回憶,神思惘惘,目光雖虛定在高秀英身上,對其說書內容卻全然沒有聽進去半句。
那男子接口詠道:“話興亡千古,試聽取,是和非。愛海風江雨,嬌鶯雛燕,相和相催。泠泠一聲徐起,墜梁塵,不放彩云飛。按止玉纖牙拍,細傾萬斛珠璣。又如辯士遇秦儀,六國等兒嬉。看捭闔縱橫,東強西弱,一轉危機。千人洗心傾耳,向花梢,不覺日陰移。日日新聲妙語,人間何事顰眉?”
這是贊嘆高秀英說唱技巧高超,聲音如鶯語風鳴,繞梁不絕,且繪聲繪色,令人聽之不倦,與古人同悲喜。用的是《木蘭花慢》的詞牌。最末一句“日日新聲妙語,人間何事顰眉”,則于張先行頗為應景——臺上新聲妙語,他卻顰眉傷懷,心思完全不在這里。
張先行“咦”了一聲,脫口贊道:“好詞!”這才仔細打量身側的男子,見其人三十歲出頭,長身玉立,英氣勃勃,外穿一身黑色絲質長袍,領口及袖口繡著金絲線,極是講究,愈發襯得其人氣度不凡。張先行生平最愛交友,尤好結交江湖豪杰,然人事滄桑,他已不是數年前意氣風發、號令群豪的少年英雄,雖見對方人物出眾,微有心動,還是沒有主動出聲通報姓名,只點了點頭,便轉身去了。
張先行回來二樓閣子時,卻發現里面多了一男一女,均是四十余歲模樣,看樣子是對夫婦,正在賞玩一只梅瓶[19]。梅香樓用梅瓶裝酒,且大小樣式不一,直口瓶稱“無香”,盤口瓶名“添水活”,還有“醉鄉”“清沽”“白地黑花”等各種名目,風雅有趣,足見酒樓經營極用心思。
那中年男子一見有陌生人進來,便放下手中的“薦紅”,露出警覺之色來,很不友好地問道:“閣下是誰?想要做什么?”張先行聽對方語氣不善,亦是相當不悅,道:“這明明是我的座位,我的酒還沒有吃完,如何被二位強占了?”
中年男子立即搶白道:“什么你的座位,什么強占,這上面貼了你的名字嗎?”張先行道:“桌上那只梅瓶名薦紅,酒樓獨此一只,是我特別請梅娘留下的。”梅香酒樓焌糟的名字均帶有“梅”字,梅娘在這里便成了酒保的代稱。
中年男子一愣,又強辯道:“明明是梅娘引我們夫妻進來的。”那中年婦人卻甚為和善,脾性與丈夫迥異,忙起身道:“相公,許是梅娘弄錯了,她剛剛收走的酒菜,應該就是這位公子的。論起來,確是我們占了這位公子的位置。我們還是走吧,再去找找別的位子。”
中年男子道:“今日是穿天節,酒樓爆滿,閣子都早早被占了,哪里還有空座?”又強詞奪理道:“就算是梅娘誤收了酒菜,那也是梅娘的錯。公子,你還是去找那位梅娘理論吧。”
正好焌糟梅秋端了干凈碗筷酒具進來,張先行便上前質問究竟,又問道:“梅燕呢?”
梅燕是與他相熟的焌糟,家就住在不遠處的老龍堤下。他曾為其解圍,擺脫酒客的糾纏,梅燕深為感激,見張先行無處安身,曾幾次提出愿意將家中柴房借給他暫時棲身。
梅秋笑道:“梅燕怕是攀上高枝了,酒樓主人剛到了襄陽,牛掌柜指名讓她去船上侍奉了。”她渾號“泥鰍”,人最機靈不過,又忙賠禮道:“收走酒菜確實是奴家的不是。不過張公子在閣子里已經坐了一兩個時辰,酒也喝得差不多了,奴家不知道您老人家還會再回來。”又賠笑問道:“掐算起來,張公子也欠了我們酒樓不少酒錢。牛掌柜今日還問過奴家,問張公子何時能結清酒賬呢。”
中年男子一旁聽見,笑道:“原來是個沒錢吃白……”中年婦人忙插口道:“相公!”
中年男子遂改口道:“君不見,床頭黃金盡,壯士無顏色。”這是唐人張籍《行路難》中的詩句,謂身邊錢財耗盡,陷于貧困境地。雖亦是指出張先行是個沒錢的“壯士”,卻比他適才想要說的“沒錢吃白食”好聽多了。
中年婦人忙笑道:“今日能在這里與張公子相遇,也算有緣。是我們夫婦冒失在先,張公子若不嫌棄,不妨坐下來再喝幾杯,就由我們夫婦做東,喝幾杯水酒,也好暖暖身子。”
中年男子雖然尖酸刻薄,卻對妻子極為敬重,見她發了話,便也留張先行坐下來一道飲酒。
張先行卻賭氣道:“不必了,多謝。”掀了簾子出去,片刻又退回閣子,道:“多謝娘子出言相邀,那么張某就恭敬不如從命了。”中年婦人笑道:“本就是我夫婦的不是,就當給張公子賠禮。”
梅秋“嘖嘖”贊道:“白娘子當真是個大善人,人好,醫術也好。”一邊說著,一邊擺好酒具,往桌旁木桶中添了熱水,再將黃酒燙上[20],極是嫻熟。
白娘子道:“麻煩梅娘再添一副碗筷。”梅秋道:“好咧,奴家這就去取碗筷,再為幾位準備酒菜。”忙不迭地去了。
中年男子遂自我介紹道:“我姓白,人稱白秀才,這是我妻子冰娘。”
宋代世俗,丈夫習稱配偶為“老婆”“渾家”或“老伴”,官宦則多稱“夫人”“娘子”。這白秀才卻偏偏與眾不同,獨稱“妻子”。張先行也不多寒暄,只簡單點了點頭,道:“在下張先行。”
冰娘道:“我瞧張公子走路姿勢,似是腳上有傷。我湊巧懂些醫術,可否讓我瞧瞧?”張先行急忙推辭道:“老毛病了,不敢有勞娘子。”
白秀才當即罵道:“后生小子不識好歹!你肯定是外地來的,不知道我妻子是襄陽名醫,多少人請她都請不到呢!”張先行道:“嗯,還是要多謝二位。”
世人有傷有病,無不延請名醫,盡快醫治,諱疾忌醫之人著實少見。白秀才見張先行寒酸落魄,身上卻散發出一種奇異的氣質,尤其那雙飽經風霜的眼睛,與他的年紀格外不相符,不禁好奇之心大起。
張先行倒未留意到白秀才審視揣度的目光。自去而復返以來,他一直心神不寧,不斷側耳傾聽外面廊中動靜。聽到腳步聲似已遠去,正欲起身告辭,門外忽有女子聲音問道:“白先生、白夫人,二位可在里面?”
白秀才應了一聲,不及起身,便見張先行連連搖手,神色大是緊張。白秀才滿臉狐疑之色,問道:“你做什么?”
門外女子聽不到動靜,又道:“我是鐘清啊。適才遇到管事,說是賢伉儷來了梅香樓飲酒。鐘清湊巧也在這里,特意趕來拜見。”
白氏夫婦還未反應,張先行愈發焦急起來。他料想避無可避,居然立即起身站到門后,預備等鐘清進來時便舉袖掩面而出。
白秀才原為朝廷暗探,自有一番閱人之能,登時會意過來,問道:“張公子認識鐘提刑的女兒嗎?”
張先行只是悶不作聲。冰娘也猜到他多半認識鐘清,且不愿意與對方相見,便做了個手勢,主動開門招呼,卻不讓鐘清進來,只自己出去,又回身掩了門。張先行這才略略松了口氣,回來坐下。
白秀才追問道:“張公子如何會認得鐘提刑的女兒?”張先行道:“不,不認得。”
白秀才道:“那么張公子這般緊張做什么?汗都冒出來了。難不成你適才已賭氣離開,轉瞬又重新進來,也是因為在走廊看到了鐘清?”張先行干脆地否認道:“沒有這回事。”聞見火爐上有酒香溢出,料想黃酒已燙好,便伸手往湯桶中取了酒壺,自行倒了一杯,一飲而盡。
白秀才目光犀利,一眼看到張先行手腕上的烙印,頗為驚訝,問道:“你是贖歸的南奴嗎?”張先行只顧飲酒,也不回答。
最初蒙古馳入中原,多采取屠光殺光漢民政策,往往只有僧人道士能幸免于難。后名臣耶律楚材[21]主管漢地民事,推行賦役制,蒙古執政者得了甜頭,才逐步意識到民是國之根本,遂在日后南侵中大肆擄掠戶口北上,稱為“驅口”,多被烙上印記,淪為官奴,從事各種苦工雜役,或是賞賜給有功將士做奴婢。因蒙古稱宋朝為“南家思國”,這些驅口又被統稱為“南奴”。蒙古法律規定,私宰馬牛杖一百,毆死驅口比常人減死一等,杖一百七,顯然視驅口與馬牛無異。不過蒙古人也允準以金錢贖回驅口,數目不菲。然被擄者多已家破人亡,又哪里來財力為己贖身呢?
白秀才見張先行衣衫單薄,又還欠著梅香酒樓的酒賬,料想他或許是因為贖身而耗盡家產,身無分文。但襄陽成為“三邊”重鎮已有一百四十年,宋蒙開戰也已有三十年,生活在邊區的人們早已對苦難麻木。比張先行更值得同情者有的是,他好歹算回到漢地了,還不知道有多少南奴被蒙古人驅使若牛馬,至死方休呢。因而白秀才并不如何關心張先行現下的處境,只探問道:“你是早就識得鐘家三娘子,還是因為在洛陽蒙古軍營見過她?”
張先行雖然有些焦躁,但還算鎮定,聽了這句問話,這才驚然色變,細細審視著對方,反問道:“白先生是什么人?如何會知道清娘被北人擄走之事?”
五個月前,蒙軍征南都元帥阿術引軍南下,深入荊襄地區,卻未攻打城池,只四處擄掠宋民,總共抓走了五萬余人。傳聞阿術此舉意在親自了解京湖山川地形,好為來日大舉攻宋做準備。至于擄民,則是一舉兩得之事——既可以削弱南宋民力,不令其為對手利用,又可以充實己方人口。
阿術祖父速不臺原是成吉思汗的那可兒[22],因勇猛善戰,由百戶長升千戶長。蒙古建國后,跟隨成吉思汗征戰四方,因戰功被封為“四狗”之一。阿術與父親兀良哈臺曾跟隨忽必烈征伐大理。在此戰中,不到二十歲的阿術初露頭角,表現出超凡的才干,臨陣勇決,所向摧陷,氣蓋萬人,由此得到忽必烈的賞識,召為宿衛將軍。平定李璮叛亂后,忽必烈不再完全信任漢人大將,遂任命阿術為征南都元帥,總領漢地軍隊。彼時忽必烈沿用宋、金舊制,設樞密院專管軍務,樞密院長官院使由皇太子兼領,為虛銜,實際長官為副使,由漢人世侯史天澤和蒙古大將忽剌出擔任,但二人若統軍出戰,仍受阿術節制。因而阿術雖則年輕,卻已是漢地蒙古最高統軍主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