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蓑煙雨(2)
- 宋慈洗冤錄:滿懷冰雪
- 吳蔚
- 4862字
- 2018-06-01 20:22:18
新近被盜的是同知樞密院事[11]程松。據傳我來也剛好偷走了程松預備送給丞相陳自強的壽禮,價值數百萬。程松肉痛得要死,不顧執政大臣的體面,哀號大哭,并親自到臨安府報案。然而知府趙師囗派人四處搜捕一番,提高賞格到二百萬錢,還是沒有發現我來也的蛛絲馬跡。
京師乃浮華之地,市井坊間最喜談論是非,一時間,我來也成為風頭無二的熱門話題,流言紛起——有人說,我來也是一位相貌堂堂、身材魁梧的男子,武藝高強,能扛舉千斤大鼎;有人說,我來也是一位貌不驚人、嶙峋瘦削的小個子,能夠飛檐走壁,來去自如;還有人議論“我來也”這三個字的真正含義,說他本姓武,名來業,“我來也”不過是他本名的諧音而已。
無論我來也是什么人,在普通人看來,他藝高膽大,專劫富得流油的大戶人家,與官府作對,頗有古代游俠風范。在不少貧民百姓心中,甚至暗中盼著我來也偷得越多越好。而京師的富戶們則惶惶不安,日夜憂懼,睡不好覺的大有人在。臨安人還將俗諺“欲得官,殺人放火受招安;欲得富,趕著行在賣酒醋”改作了“要高官,受招安;欲得富,須胡做”。其中“須胡做”一句,便是特指我來也。
豐樂樓是我來也第一次公然光顧留名的地方,只丟了一塊樓匾,雖有些失官家的面子,倒也沒有造成實質的損失。這其實得益于豐樂樓官酒庫的身份——按照規定,每日酒樓的現錢收入均需在特定時刻運送到西子庫中儲存,那里有兵士把守,戒備森嚴,遠比閑雜人等盡可以隨意出入的豐樂樓安全妥當。因而有流言說,我來也當夜光顧豐樂樓,因未能如愿偷到財物,才惱羞成怒地偷走了招牌,并留下名字耀武揚威,其實是要砸豐樂樓的場子。
而舊樓匾丟失后,豐樂樓也一時未能請到合適的名家再題新樓匾,懸掛樓匾處空空如也,只派人搭了梯子,將“我來也”三個粉筆字抹去了事。
霍儀聽了我來也的故事,既新奇又驚訝,感慨道:“那我來也有這樣一身本事,實在是個了不得的人物,可惜誤入歧途,若是能為大宋朝廷所用……”
他的本意是惋惜我來也一身本領,卻荒廢于江湖市井之間,自甘墮落為偷雞摸狗的小賊,驀然想到同伴畢再遇是名將畢進之子,其本人亦武藝驚絕——挽弓至二石七斗[12],背挽一石八斗,步射二石,馬射一石五斗,一拳能擊碎磚石,功夫堪稱大宋禁軍中的頭號人物——然年過五旬,卻還只是小小的侍衛馬軍司武節郎[13],且是以父蔭入仕,可謂英雄無用武之地的典范,便忙住了口。
畢再遇卻根本沒有留意到霍儀失言的尷尬,只短促地“啊”了一聲,便拽著他手臂急忙走開,離了豐樂樓大門好一段距離,這才松手。
霍儀轉頭望去,正看到兩名三四十歲的男子自豐樂樓中出來。當先一人一身白袍,氣度瀟灑,若不是右臉頰上有一塊茶碗大扎眼的紅疤,倒也是個俊美如玉的美男子。他手執扇柄,站在階上左顧右盼,似在等待什么人。后面那男子似是他下屬,一身黑色勁衣,腰間挎刀,手扶刀柄,須臾不離。
霍儀料想畢再遇匆忙走開是為了避開那兩人,一時好奇,問道:“他們是誰?”畢再遇道:“白衣男子是殿前都指揮使加太尉吳曦。后面的是殿前司統制夏震。”
殿前都指揮使即是殿前司的最高長官,太尉雖是虛銜和加官,卻是三公之一,武官的最高等級。那吳曦官職既高,官階更高,以他的少壯年紀,可謂十分罕見。
霍儀“呀”了一聲,道:“他就是吳曦?”意外的似乎不是吳曦如何年紀輕輕即高居顯位,而是對方的來歷。
畢再遇道:“霍小官也聽過吳曦?”霍儀道:“當然,西蜀吳家軍第三代首領,誰能不知道呢。不過我實在想象不到堂堂將門虎子會是如此一副翩翩佳公子模樣。”
吳曦的祖父名吳璘,與其兄吳玠同為南宋名將,在與金人作戰中先后取得了和尚原之戰、仙人關之戰的勝利。兄弟二人都是由卒伍成長為大將,英勇果敢,忠義剛直,因而在軍隊中深孚眾望,是當時南宋將領中當之無愧的佼佼者。紹興和議后,吳璘出任利州[14]東西兩路安撫使,坐鎮興州,節制西部七州軍馬。川陜是大西北的邊防要塞,一向是南宋的戰略要地,雖然宋金處于和平時期,吳璘卻始終治軍經武如同戰時,常備不懈。他守蜀三十余年,在軍民中有很高威望。紹興三十一年(1161年),金國皇帝完顏亮舉兵南下,吳璘任四川宣撫使,先后收復隴、洮、蘭、原等州,因功加太傅,封新安郡王。病逝于任上后,又被南宋朝廷追封為信王,謚號武順,生前死后都極盡榮光。
吳璘死后,其第五子吳挺任興州諸軍都統制,兼任利州西路安撫使、知興州,接替父親掌握了四川兵權。如此,吳氏自吳玠、吳璘一代起,世職西陲,威行四川,其軍號為“吳家軍”。
天水一朝以“陳橋兵變”“黃袍加身”開國,江山得來十分容易,沒有經過“馬上打天下”一關,以致國無良將,所謂的開國名將也大多徒有虛名。而太祖皇帝趙匡胤為了防止唐末藩鎮割據、武人作亂再度重現,立國不久即有“杯酒釋兵權”之舉,大力抑制武將地位,從此武人位輕。
大宋重文輕武,亦是典型的內向型王朝,對外采取守勢,一切茍且;對內則千方百計地壓制、提防武將。北宋名將狄青品行、武功出眾,在對西夏的作戰中浴血奮戰、屢戰屢勝,成為平民百姓和宋軍將士心目中的蓋世英雄,引發了狂熱的崇拜之潮。每當狄青露面時,人群便如同潮水般涌過去,將他圍得水泄不通,只求一睹這位傳奇人物的風采,以致道路為之堵塞不通。而狄青的種種事跡,也在民間越傳越神奇,甚至被賦予了神話般的色彩。朝廷一向忌憚武將功高權重,軍民愛戴狄青之舉,純出于自發行為,反而更加重了皇帝和文臣們對他的猜忌。這位曾經馳騁沙場的一代名將,為宋王朝立下汗馬功勞,最終卻未能在疆場上馬革裹尸,而是死在了皇帝和文臣的迫害中,上演了一出“大將未死敵手”的悲劇。
北宋滅亡后,南宋王朝創建于憂患之間。宋高宗趙構即位后很長一段時間內,都被金人追得逃竄流離,無處容身。因戰爭需要,高宗皇帝不得不一改前策,將兵權盡付大將——也正是靠著張俊、韓世忠、劉光世、岳飛、吳玠五支主力軍的奮勇抵抗,局勢才漸漸穩定了下來,扭轉了南宋初年混亂無序的狀態。其中,岳飛、韓世忠、劉光世、張俊被稱為“中興四將”,均為當世名將。尤其是岳飛、韓世忠先后率軍擊敗了金和偽齊的兩次南侵,戰功赫赫。宰相張浚對二人極為贊賞,多次向宋高宗稱贊韓世忠忠勇、岳飛沉鷙,可以倚辦大事。
岳飛資歷雖不及其他三將,然而他獨掌一方兵馬,所部號“岳家軍”。金軍曾哀嘆道:“撼山易,撼岳家軍難!”足見岳飛一軍戰斗力極強。他不僅武略超人,在文學上也頗有建樹,其文激情磅礴,文辭剛勁;其詩格調高昂,一如其文;其詞更是氣勢磅礴,一闕《滿江紅》不知令天下多少男兒熱血沸騰。得張浚贊語推薦后,岳飛聲名鵲起,威望漸有超越其他三將之勢,就連皇帝都不得不對他格外側目。
紹興七年(1137年)二月,岳飛的武階官升為最高的太尉,職銜也升為宣撫使。而淮西宣撫使劉光世因在偽齊劉豫南侵時,不守廬州[15],退保采石,幾誤大事,被宰相張浚彈劾,說其人沉溺酒色,不重國事,不宜仍握兵柄。于是宋高宗罷免了劉光世的兵權。
本來宋高宗已經詔令將劉光世所部劃歸岳飛統轄,但新任樞密使秦檜極力反對。宰相張浚當時兼任都督,想將劉光世部收歸都督府,便將劉光世部劃給都督府參謀軍事呂祉節制,并任命相州觀察使、行營左護軍前軍統制王德為都統制,劉光世舊部將酈瓊為副都統制。岳飛認為呂祉不熟悉軍旅之事,而且王德位輕望微,不足以居酈瓊之上。但張浚認為岳飛有私心,不過是因為沒有得到劉光世部而怨恨,沒有聽從。
果然不久后,酈瓊與其屬下八人把頂頭上司王德告到了都督府,都督府判王德有理。酈瓊還不服氣,又上告到御史臺。王德也反過來指責酈瓊。宋朝廷為了平息紛爭,將王德召往建康,將原歸王德統率的部隊重新交給呂祉節制。酈瓊又向呂祉訴說王德的不是,呂祉不但大力袒護王德,還密奏朝廷,請求罷除酈瓊及統制官靳賽的兵權。但負責書寫密奏的書吏朱照泄露了奏語,酈瓊派人在半途搶劫了密奏,看了內容后,一怒之下殺死呂祉,率四萬精兵投奔了金人所立的傀儡政權偽齊劉豫。這就是著名的“淮西之變”。
“淮西之變”是南宋歷史上最大的一次兵變事件,主戰派首領張浚由此被罷相,從此閑置二十余年,直到宋孝宗趙眘即位后才重新被起用。
不僅如此,這一重大兵變促使宋高宗對武將產生了高度警覺之心,岳飛、韓世忠等人之前用戰功贏取的皇帝的信任,在這次淮西兵變后全部轉成了猜忌。宋高宗的思想由此產生了根本性的變化,他決意再次揀起老祖宗的“強干弱枝、守內虛外”,奉為國策,由之前的同意北伐迅即轉為求和,派往金國求和的使臣絡繹不絕,投降派秦檜也接替張浚當上了宰相。在宋高宗看來,國亡的巨痛和家破的深仇都不要緊,最重要的是保住他的皇位,之前宋軍浴血奮戰取得的戰果剛好也為他與金國議和提供了討價還價的砝碼。岳飛后來蒙冤被害,雖然內中原因復雜,卻也與他文武雙全、名望過高不無干系。
西蜀“吳家軍”聲名雖不及昔日“岳家軍”,然而卻一樣令朝廷忌憚。大臣留正公然稱:“西邊三將,唯吳氏世襲兵柄,號為‘吳家軍’,不知有朝廷。”趙汝愚亦云:“吳氏世專蜀兵,非國家專利,請及今以漸抑之。”
朝廷擔心吳氏權力過大,最終尾大不掉,于是千方百計地予以掣肘。第二代吳家軍領軍人物吳挺在世時,南宋先后任命名臣留正、趙汝愚、范成大等人出任四川制置使,以抑制吳氏。又將吳挺愛子吳曦另授官職,強行調離四川。
紹熙三年(1192年),吳挺病重,已有瀕死之狀。時宋光宗在位,得到密報后,急派戶部侍郎丘崈[16]出任安撫制置使兼知成都府。丘崈是當時有名的能吏,為人慷慨放言豪邁,曾道:“生無以報國,死愿為猛將以滅敵。”他本人素以吳氏世掌西兵為慮,這次出任四川制置使,自然肩負秘密使命,一到任上,便著手鏟除吳挺勢力。吳挺本人對朝廷的猜忌亦心知肚明,備受煎熬,最終在臨死前上表請求致仕。朝廷喜出望外,順水推舟,免去其興州諸軍都統制的軍職。
不久,吳挺在難以名狀的痛苦中死去。其子吳曦時任武功大夫[17],任和州知州,按理該立即回四川奔父喪,卻被朝廷強令起復,不準回川奔喪。
然而興州都統人選遲遲未定,興州大軍異常不安,軍中籍籍,幾近生變。吳家軍將士強烈要求少主人吳曦回興州繼承父職,丘崈先后派去軍中暫代都統制的人全部都莫名其妙地死去,事態極為嚴重。
當時韓侂胄任知囗門事[18],主張朝廷順應形勢,任命吳曦回川承襲興州諸軍都統制一職,以穩定四川軍心。宋光宗見四川局勢一觸即發,也有些沉不住氣,急召吳曦赴臨安聽旨,已有派吳曦回川安定大局之意。
就在吳曦赴臨安途中,另一重臣趙汝愚用手段勸說宋光宗改變了主意,任命荊鄂諸軍都統制張詔為成州團練使、興州諸軍都統制,以李世廣為副都統制。張詔原是名將張俊部下,李世廣則是吳挺心腹,在吳家軍中有很高威信,加上朝廷接連采取措施削減興州都統制的權力,四川局面才勉強安定了下來。
吳曦到達臨安后,由于朝廷任命張詔的詔書已下,他回川承襲父職的希望完全化為了泡影。而朝廷亦有意不再將他外放為官,而是任命為虛有其名的環衛官[19],留在京師,其實隱有將他扣作人質、威脅吳家軍不得輕舉妄動之意。
吳曦外號吳巴子,得名于他右臉頰上的那塊紅疤。傳聞小時候父親吳挺問他志向,他回答得不合父意,吳挺勃然大怒下,順手將其投入火爐中。雖經侍從搶救,但他臉上還是留下一塊火灼的傷疤。
成人后的吳曦不再有少年時尖銳的鋒芒,他長袖善舞,擅長斂財,加上為人豪氣大方,揮金如土,交游極為廣闊。即便這次未能回四川在父親靈前盡最后的孝道,他似乎也能體諒朝廷的難處,并未如何放在心上。當然,身為名將后人,心中多少會期待有重掌兵權的機會。
半年過去,南宋局勢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光宗皇帝在皇后李鳳娘威壓之下得了瘋病,無力處理朝政,被逼退位為太上皇。寧宗皇帝即位,與吳曦交好的韓侂胄執掌了朝政,他的轉機也隨之到來,被任命為建康都制統。不久又被調回京師任殿前都指揮使,升任禁軍最高統帥,加太尉,深得權臣韓侂胄倚重。
霍儀雖是第一次來臨安,對吳曦的經歷倒是一清二楚,道:“吳太尉地位雖高,卻不真領兵,不過是空有虛職而已。畢公又不是他下屬,何須著急避他?”
畢再遇嘆道:“若只是吳曦,老夫自然是不需回避的。我們岳家軍一系,跟他們吳家軍一系一向不大和睦,素無往來。不過這位吳太尉八面玲瓏,將朝中權貴都奉承得極好,又剛剛跟我們的馬軍司郭帥結了兒女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