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一天明月(1)
- 宋慈洗冤錄:一天明月
- 吳蔚
- 4963字
- 2016-10-16 15:53:55
『勝日尋芳泗水濱,無邊光景一時新。等閑識得東風面,萬紫千紅總是春。』這首《春日》可謂寫盡了春光的美妙。唯一的遺憾是——圣賢孔子講學之地泗水之濱早在北宋末年就已被金人侵占,朱熹從未有機會親見。
仙苑春濃,小桃開,枝枝已堪攀折。
乍雨乍晴,輕暖輕寒,漸近賞花時節。
柳搖臺榭東風軟,簾櫳靜、幽禽調舌。
斷魂遠、閑尋翠徑,頓成愁結。
此恨無人共說。還立盡黃昏,寸心空切。
強整繡衾,獨掩朱扉,簟枕為誰鋪設。
夜長更漏傳聲遠,紗窗映、銀缸明滅。
夢回處,梅梢半籠淡月。
——阮逸女(即書中提及建陽名士阮逸之女)《花心動》
福建古稱“閩”。秦代之前,閩地一帶生活著七個土著部落,所以又有“七閩”之稱。唐代在閩地增設漳州,即所謂“七閩宜增為八”,“八閩”由此成為福建的通稱。到南宋時,中央朝廷在八閩之地設置福建路,下轄建寧府一府,福、泉、漳、汀、南劍五州,及邵武、興化二軍[1],共四十八縣,府、州、軍行政區劃總數恰好為八,遂繼續沿用此前已有的“八閩”稱謂。
自古以來,八閩就是著名的險遠之地。自唐代開始,閩地才開始興盛,獨為東南之望。入宋后,福州更是成為沿海一帶的繁華都會,有詩句稱其“潮回畫楫三千只,春滿紅樓十萬家”,便是商旅如織的真實寫照。然而福建凸顯地位重要、得失關系全國安危還是在中原淪陷于金人之手、南宋王朝南渡建都臨安后,即大儒朱熹所言:“天旋地轉,閩浙反居天下之中。”
雖然福建路的路治設在福州,但地位最高的卻是由建州升府的建寧府,不僅僅是因為這里當水陸要沖,工商繁盛,更重要的是宋孝宗趙昚即位前曾被封為建王,建寧儼然有潛邸之名。最奇特的是,建寧府名望最高的也不是府治建安[2],而是下面的一個小縣——建陽。
建陽位于武夷山南麓,是福建最古老的五個縣邑之一,漢武帝時閩越王余善于此筑城,稱大潭城。因而建陽又有別稱“潭城”。
這里地處閩浙之要沖,而路踵輪蹄之往來,為古代中原入閩必經之地,素有“閩地咽喉”之稱。不僅地理位置重要,這里還是滿目青山,層林疊翠,成片的竹林隨處可見,有“林海竹鄉”之稱,又被喻呼成“綠瑪瑙”。縣境內溪流縱橫密布,主要水系如崇陽溪、南浦溪、麻陽溪等均可以通行木船和竹排。如此山清水秀、土地肥沃之地,使得建陽成為福建最重要的產糧區,號稱“閩北糧倉”。這里廣泛種植著北宋真宗時期自交趾[3]引進的占城稻,一年可以兩收。
除了生產高質稻米之外,建陽一帶出產的建茶、建盞等早在北宋時就是朝廷貢品。建茶泛指建陽到建安一帶出產的茶葉,唐代茶圣陸羽曾評價建茶道:“其味極佳。”北宋周絳《補茶經》曰:“天下之茶,建為最;建之北苑,又為最。”宋徽宗趙佶在《大觀茶論》記載:“本朝之興,歲修建溪之貢,龍團鳳餅,名冠天下。”由于歷代名人,甚至皇帝的推崇,建茶得到了“天下第一名茶”的稱號,價格不菲。北宋名臣歐陽修在《歸田錄》中記錄道:“凡二十餅重一斤,其價值金二兩,然金可有而茶不可得。”大詩人陸游曾任福建路平茶公事,掌管貢茶整整十年,留下大量描述建茶的詩句。如他上任路過建陽時,名儒朱熹以武夷茶中極品——白云庵佛共茶贈送,陸游寫下《喜得建茶》詩云:
玉食何由到草萊,生奩初喜拆封開。
雪霏庾嶺紅絲磑,乳泛閩溪綠地材。
舌本常留甘盡日,鼻端無復鼾如雷。
故應不負朋游意,自挈風爐竹下來。
好山好水出好茶,也孕育了茶鄉的“斗茶”之風。斗茶又稱“茗戰”,即新茶制成之時,茶農之間互相比試茶品高低。這原只是閩北的地方習俗,后經北宋名臣丁謂、蔡襄等人倡導,迅即發展成鑒賞茶品、沖泡茶藝的盛會,經大批文人用筆墨渲染后,進而演變成一種雅致的茶道藝術。
宋代斗茶,茶色尚白,宜配黑色茶盞,于是應運而生了陶瓷史上的杰作“兔毫盞”。兔毫盞學名黑釉瓷茶盞,因產于建州,又名建盞。[4]這種茶盞體形不大,除沿口較薄外,胎胚微厚,特別是從腹部至圈足底圍厚度最大。顏色一般是很深的紺黑色,略帶一點兒銀灰的褐色。黑色釉層中,并排呈現出一絲絲、一條條的褐色紋路,酷似兔毫毛,被稱為兔毫斑,其盞故名兔毫盞。這種茶盞的優點是:紺色之黑如漆,銀灰則斑瑩如星,器皿重如鐵,擊聲響如磐。注入清水,銀光閃爍;倒入濃茶,其色溶溶。自問世之日起,兔毫盞便被世人尊為瓷中珍品。有荷蘭商人由福建販運兔毫盞至歐洲,其價值幾與黃金相埒,且有供不應求之勢。
由于魚米飄香,物產豐富,建陽居民多達四萬戶,人口數則超過十萬。北宋最盛之時,洛陽、應天等陪都級別的大城市人口也不過十萬,而建陽僅僅是一個縣級小城,卻堪與陪都比肩,可見富庶之程度。
經濟繁榮,相應則會帶來文教鼎盛、人文薈萃。建陽還是南宋三大印刷中心之一,有“圖書之府”的美稱。建陽出產的圖書稱“建本”,遠銷海內外,號稱“書坊之書猶水行地”,正如名儒朱熹《建陽縣學藏書記》文中言:“建陽版本書籍上自六經、下及訓傳,行四方者,無遠不至。”朱熹本人久居建陽,許多知名學者和藏書家都曾委托他代購圖書,有人甚至寫信稱:“務在必得,惜書而不惜錢物。”可見建本名氣之大。
每年春季之時,建陽一帶總是商旅云集,除了采買茶葉的茶商外,更多的還是慕名來建陽采購圖書的書販或是游客。此即后人詩云:“江西估客建陽來,不載蘭花與藥材。妝點溪山真不俗,麻沙坊里販書歸。”
建本之精,以永忠里劉氏和崇化里余氏所刻為最。劉氏和余氏原先均是中原望族,唐末戰亂時才移居建陽。劉氏刻本稱為“慎獨齋”[5],余氏刻本則稱作“勤有堂”[6]。劉氏刻書內容偏重正統的經史子集,余氏則四部皆備,且更趨向通俗化、大眾化。論工藝,論質量,兩家刻書均是個中翹楚,難分軒輊。
地靈亦有人杰,理學名家蔡發、蔡元定均是建陽人氏,當世大儒朱熹亦選中建陽作為后半生寓居之所,在城南三桂里考亭興建精舍,著書立說,言傳身教,建陽由此成為南宋理學中心,四海崇仰,各地學子輻輳而至,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朱熹受權臣韓侂胄迫害后。當然,也依然有不畏朝廷高壓政策慕名來探訪朱熹的學子名士。朱熹畢竟是一代儒宗,盛名聞于天下,權臣韓侂胄敢指使心腹將前宰相趙汝愚拖到雪地中凍死,卻還是不敢輕易對朱熹下毒手,最多只能以流放其得意弟子蔡元定來一泄私憤。
“勝日尋芳泗水濱,無邊光景一時新。等閑識得東風面,萬紫千紅總是春。”朱熹這首《春日》可謂寫盡了春光的美妙。唯一的遺憾是——圣賢孔子講學之地泗水之濱[7]早在北宋末年就被金人侵占,朱熹從未有機會親至,所謂“勝日尋芳”的吟賞,只是他個人的美好遐想而已。
自從朱熹定居在建陽,朱子及考亭學派就是當地一貫的熱門話題。建陽民眾不見得人人都對理學有興趣,但在文風極盛的宋朝,吟詩以附庸風雅卻是爭相愛做的事,人們外出游春時,總是要吟誦朱熹的《春日》,以獨特的方式來表達對這位大儒的敬意。
盡管在朝廷大肆打壓理學后,朱熹眾多弟子鳥散而去,他本人亦是深居簡出、行事低調,但依舊不可避免成為眾所矚目的中心人物。目下建陽民眾熱議的,正是新上任的福建提刑辛棄疾是否會順路到建陽探訪朱熹。
建陽縣治并不大,周回不過十余里,三面環水,北面臨山。由于受到天然地理條件的限制,縣城中基本上只有官署,百姓甚至大戶人家都住在城外。而建陽的中心市集也不在地上或山上,而是在橋上——
縣城的南、北城門外分別建有兩座寬大的木橋,名為濯錦南橋和濯錦北橋。濯錦南橋又名朝天橋、通都橋,位于縣城南門外,橫跨麻陽溪,是縣城南北交通要道。濯錦北橋又名拱辰橋、同由橋,由本地名士宋翔即宋慈曾祖父私人出資興建,位于縣城北門外,橫跨崇陽溪,是縣城東西交通要道。兩座橋都是石墩木梁,橋高五丈,釃[8]水十三道。更為獨特的是,桁木橋面并不是露天的,而是覆以屋頂,建有房屋,拱辰橋上有八十五間,朝天橋上有七十三間,此即當地人所稱的“橋屋”。橋屋當然不能住人,而是租給商販開店用,因而建陽兩座最要害的交通木橋,亦是本地最繁華熱鬧的市集所在。
拱辰橋最東頭的橋屋是一家賣“水吉扁肉”的小店。水吉扁肉是源于水吉鄉的一種風味小吃,其實就是紅遍大江南北的餛飩。唯一的不同是它的肉餡不是用刀剁,而是用一種圓柱狀的木槌反復地砸,直到肉變成一攤軟泥為止。
女店家金三娘正一邊舉錘砸肉,一邊對客人道:“要照我看,這辛提刑啊,肯定不會去看望朱熹老夫子。別人都說辛提刑好不容易東山再起,一定會怕朱老夫子連累他自己。我金三娘偏不這么認為,我看辛先生那個人,其實還算是個有擔待的人。”
她口中滔滔不絕,手上的錘子也毫不停頓,一下一下地砸到厚厚的圓木砧板上。
橋屋空間狹小,店里只放得下兩張桌子。其中一張桌子上坐了一名老者和一名年輕男子,看樣子像是父子,這便是金三娘目下的聽客了。
那年輕男子有些口吃,結結巴巴地問道:“三娘說……說……辛……辛提刑……有……擔待,為……什么……又說他……他不會去……去看朱……朱……”
金三娘見他說話費時又費力,忙道:“三娘聽明白小哥兒的話了。我覺得吧,朱老夫子和辛提刑,那就是完完全全不同的兩個人——一個手拿書本,開館授徒;另一個是手提長劍,‘咔嚓’一聲,砍下敵人的首級。這能一樣么?就算他們兩個坐到一塊兒,也說不到一起去。”
年輕男子聽她說得有趣,忍不住笑出聲來。一旁老者也捻須微笑。
金三娘又道:“其實啊,朱老夫子自己很清楚這一點,所以當年才有意不赴那個鵝湖之會。”
昔日朱熹與另一大儒陸九淵[9]齊名,但二人學術主張相悖,經常互相攻辯。淳熙二年(1175年),應呂祖謙之邀,陸九淵與朱熹在鉛山鵝湖寺[10]展開大辯論。朱熹承認性善,但氣質之性則有善有惡,主張“先道問學”和“即物而窮其理”,克服“氣質之性”。陸九淵則以為人心全善,主張“尊德性”和“發明本心”,認為“心即理也”,只要明心,自然見性。陸指責朱“支離”,朱譏諷陸“禪學”。兩方各執己見,爭論不休。此即史學家所稱“鵝湖之會”,是學術史上極為光彩的一筆。但與朱熹和經學家唐仲友因觀點不同而涉及人身攻擊不同的是,陸朱的爭議始終只限于學術觀點范圍,二人私下友誼極厚,鵝湖之會后,依然書信往來頻繁,論辯不已。
朱熹為學者宗師,名滿天下。他的學術思想雖然是唯心而論,但在抗金問題上,卻是旗幟鮮明的抗戰派,明確提出:“金人與我有不共戴天之仇,則不可和也明矣。”堅決反對和議,一度被認為“赤手丹心撲不破”,是“四海所系望”。
除朱熹之外,天下還有一人被名士陳亮推為“長江大河,一瀉千里”的非凡人物,那就是歸正人辛棄疾。辛棄疾本人極贊賞朱熹,稱其學術成就“歷數唐堯千載下,如公僅有兩三人”,可謂推崇備至。
陳亮本人也是當世奇人,沒有師承,沒有家學,全靠自學成才,以學問著于當世,世稱龍川先生。他好談霸王大略,曾六達朝廷上書,縱論上下兩千年英雄人物之策略,主張起用人才,成漢、唐大業,氣勢激越,筆鋒沉雄,深為時人傳誦,名噪一時。然其言辭激烈亦遭當權者嫉恨,曾三次被捕入獄,慘受笞刑,經人力救才得出獄。他讀書完全以“經濟”為目的,倡導經世濟民的事功之學,反對空談道德性命、不講求實際事功的理學,由此被朱熹稱為“可憂”“可畏”,兩方曾就“王霸義利”問題展開了一場大爭論——
關于王霸義利問題,自古以來就有爭論。在王霸問題上,春秋戰國時孟子主張王道,商鞅主張霸道,荀子主張實行王道兼采霸道。在義利問題上,孔子認為“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孫武則主張“非利不動”,孟子主張“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而韓非主張“明割利害以致其功”,后期墨家主張“義,利也”。西漢時,董仲舒發展了孔孟思想,主張“正其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到了南宋,朱熹認為天理則王,人欲則霸,天理則義,人欲則利,將王與霸、義與利絕對對立。又主張“存天理、滅人欲”,反對功利,并致書陳亮,稱其主張抗金是“直在利欲膠漆盆中”,勸其絀去“義利雙行,王霸并用”之說。陳亮則回信反駁,認為義利應該表現在事功之中,王和霸并無本質區別,義就在于最大限度地滿足利,王就在于最高程度地實現霸。二人唇槍舌劍,幾度信函往來,始終未能在觀點上取得一致,但這場辯論卻對當時和以后的思想界均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雖然學術上針鋒相對,但并不妨礙私交。淳熙十五年(1188年),陳亮出面邀請朱熹到辛棄疾上饒[11]帶湖居處相聚,仿當年“鵝湖故事”,暢談國事與學問。然而,朱熹未能如約而至,只有陳亮一人來到上饒,與辛棄疾在帶湖雪樓“長歌相答,極論世事,逗留彌旬”。此即世稱第二次“鵝湖之會”,因朱熹沒有出席,不免小有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