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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小人禮贊

  • 我為什么這樣活
  • 李國文
  • 5282字
  • 2016-07-19 11:14:54

盡管這一輩子屢犯小人,飽嘗其苦,但我還是愿意贊美社會生物鏈上的這一環節。倘無他們,中國的知識分子會活得安生些,但絕對經不起摔打。這個結論是根據外國作家自殺率較高,而中國作家相對要低的比較中得出的。

此話說得有點阿Q,然而,卻是不爭的事實。

但千萬不能由此認為,外國作家錚錚鐵骨,坦對死神,中國作家缺乏鈣質,貪生怕死。更不能認為,外國作家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視死如歸,寧折不彎,是好樣的。而中國作家信奉好死不如賴活的哲學,茍且偷生,忍辱負重,就是孬種了。

若這樣想,也未免小看了中國作家。外國作家好自殺,很大原因在于他們對形形色色迫害的耐受力,實在不如九死一生的中國作家。以茨威格為例,1942年2月22日,他和他的妻子在巴西服毒自殺。在絕命書里是這樣寫的:“一個年逾六旬的人再度重頭開始,是需要特殊的力量的,而我的力量由于長年無家可歸,浪跡天涯,已經消耗殆盡了。所以,遠不如及時地不失尊嚴地結束我的生命為好?!逼鋵?,在東方人看來,這實在不是死的理由。中國作家習慣于寫檢查,寫交待,寫思想匯報,寫交心材料,絕不會寫絕命書。

他還特別提到:“衷心感謝這個奇妙的國度巴西,她如此友善好客地給我和我的工作以休憩的場所?!憋@然,這是一個多謙謙君子,而少奸佞小人的環境,就更不值得死了。如果他遭遇中國作家在“文革”期間無不歷經的抄家,批斗,游街,示眾,掛牌,高帽,牛棚,干校這幾部曲中的某一個,或某幾個不死也得脫層皮的煉獄式的過程,恐怕茨威格和他太太死一百回都不夠的。再說,他要自殺的另一個重要原因,就更加莫明其妙了,那個與他“操同一種語言的世界”的“沉淪”,那個是他“精神故鄉歐洲”的“毀滅”,與遠隔重洋的老先生,還有什么重要的關聯嘛?你逃出來不就為了免得與他們一塊兒“沉淪”和“毀滅”嘛?那干嗎還要為之結束生命嘛?若都像茨威格先生如此較真的話,那么,在相當長的時間里,頭上高懸著達摩克利斯劍的中國作家,恐怕連一分鐘也活不下去的。

讀了他的絕命書后,不禁嘆息:那多傻呀,茨威格先生!你忒執著,你忒脆弱,你也忒多情了。

由此可以診斷出來,外國作家的神經,肯定是過分敏感而又相當軟弱,遠不如咱們中國作家耐受折騰和摧殘?!拔母铩逼陂g,除了少數的老先生受不了凌辱而跳湖,而開煤氣,結束自己的生命外,其他很少有人寫絕命書,或自殺,甚至連這個該死的念頭都不曾有。

十年“文革”,日子不算短,磨難也不能說不重,但一個個都奇跡般地熬了過來。中國作家之所以很少像茨威格那樣經受不住打擊,能夠挺過來三災六難,很大程度上得感謝在“文革”以前頻密的政治運動中,小人群落對他們不間斷的作踐。“何意百煉剛,化為繞指柔”,純系被動鍛煉出來的。許多知識分子在一次次運動中,心理與生理俱得到充分鍛煉,便足以適應任何花樣翻新、旗號不同的折騰。

到了“文革”十年,小人整人的技能,更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知識分子的心理抵抗機制和精神上的承壓能力,也由于以往運動的操練,跟著水漲船高,輕易也就整不垮了。盡管誰也沒有跟誰相約,然而都努力不死,努力想法茍存下來,虔信法國人的諺語,“最后笑的人,才是真笑”的人生哲學,要笑到最后。

茨威格絕命書中的“不失尊嚴”四字,對他們西方人來講,恐怕是十分關緊的,這也是普希金一生中不停地采取決斗手段,而最終也是死于決斗的原因。還有一個也死于決斗的萊蒙托夫。在兩位詩人的心目中,不接受挑戰,當縮頭烏龜,是不可能的,尊嚴是第一位的,生命是其次的事情。

而中國作家,若尊嚴和生存只能選擇其一的話,那么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會認為生存是最重要的?!叭嗽诎芟拢l能不低頭?!彼?,裴多菲的詩:“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奔ぐ阂幌?,是可以的,但知識分子們并不打算真的去實踐的。鄧拓先生詩:“莫謂書生空議論,頭顱擲處血斑斑。”多么慷慨大義。當他為“三家村”一員,最早被推上“文革”祭臺時,也只能低頭接受批斗,最終含冤自殺。十年浩劫中,關在牛棚里,拘在干校里的作家,沒有一個人為了追求自由,向往真理,而毅然決然地沖出羈押他們的柵欄。其實,牛棚也好,干校也好,并無重兵把守,說走也就可走的。然而,寧肯失去尊嚴,也無一人拍拍屁股、抬腳走人,來個不辭而別的。

中國作家不是不要尊嚴,也不是從來就不知尊嚴,因為尊嚴二字,早在一次次運動中,被撕扯成零碎了。蘇聯作曲家肖斯塔科維奇的回憶錄里,記下的左琴科的一句名言:“乞丐一成為乞丐就馬上不發愁了,蟑螂并不因為自己是蟑螂而感到極為苦惱。”這位被日丹諾夫修理過的作家,所說的含淚的幽默語言背后,我發現,蘇聯作家對尊嚴和生存的選擇,與我們多少有共同的感受,生且不能,焉及其他?活下來都艱難,尊嚴自然就成為用不著的奢侈品了。

因此,誰敢說十年“文革”期間,自己從不低下尊嚴的頭當過不同程度的蟑螂呢?一個人,被迫認同自己為蟲豸,還要唱一首“我是牛鬼蛇神”的歌,排隊走向批判臺,彎腰屈背接受從肉體到內心的踐踏,加之踩上千萬只腳,加之永世不得翻身。此刻,除蠅營狗茍地求生外,還有什么尊嚴可言?

所以,回顧大半輩子,倘無一九五七年,嘗受到小人一族的操練,我很難想象怎么度過其后那十年浩劫?!拔母铩睂ξ?,已是我第二或第三次受沖擊,耐壓或承受能力要比五七年強多了。那時,轉瞬之間,由好人變成壞人,變成“五類”分子,變成印度不可接觸者階層,變成美國南北戰爭時的黑奴,連不是東西的東西,也爬到腦袋上來作威作福。熬過最初的折磨日月,徹底拋棄自己的尊嚴,那才是最痛苦的。試想,匍伏在那里,成為一條人人可踢一腳的狗,還不能放過你,那是一個多么飲淚吞血的艱難過程。

萬事開頭難,我是從那時才體會到這句話的真義,而小人,社會的丑惡,最拿手的伎倆,就是將你的尊嚴當作臭鞋破襪加以踐踏。然而,尊嚴沒了,你也就沒有什么可怕的了。

早先讀《北史》,對北魏崔浩的悲劇理解不深。后來,我再讀他被那些鮮卑人裝在木籠里,抬到現在大同市的南城,放在土坑里,接著,大家掀開袍褂,掏出家伙,向這個有潔癖的文人拉屎撒尿,我捧書的雙手不禁顫抖起來。從古至今,小人作惡的路數,如出一轍,所以要剝掉你的尊嚴,打掉你的斯文,就因為他們靈魂中永遠擺脫不了的文化弱勢,才對比他強的知識分子嫉恨得無以復加。但我還是要感謝這些折磨過我的小人,第一次打擊,便差點要學茨威格寫絕命書的。第二次打擊,“吾與汝偕亡”,連殺人之心都有過的。但第三、第四次打擊接踵而至,就“死豬不怕開水燙”了,去你的吧,既然已經將我逼到了只有選擇極其卑劣地活著的一道,那我干嗎要死,我還偏要和他們比賽誰能活得長久。

小人,是我學會適應生存的老師。就沖這一點,我禮贊他們!

倘非他們從五十年代起施加于我心靈與肉體的長期鍛煉,我想我不會活到現在這樣“刀槍不入”“軟硬不吃”,看透人生。這也不光是我,整個知識分子階層,都歷練得成熟,輕易不肯言輸,應該看到,小人起的作用,不可低估。在中國,“小人”是一個很古老的詞匯。據《潁川語小》這部書考證,“君子小人之目,始于大禹誓師之詞,曰‘君子在野,小人在位’,蓋謂廢仁哲,任奸佞也”??磥恚h古洪荒時代的夏商周,還是物質貧乏,民智未開的原始社會,就有小人為禍。所以,《鏡花緣》中的君子國,只是李汝珍杜撰的烏托邦。小人是永遠不會絕跡的,甚至就在周圍,那有什么辦法呢,我想,無妨來往,心中有數,也就夠了。

古代的小人好分類,譬如,鮮卑人沖著崔浩的腦袋撒尿,這種訴求于以觸及皮肉的迫害而泄憤者,都是些沒有什么文化的小人。朱全忠和那個不第秀才柳璨,將士子用繩子捆起,往黃河里扔進去者,那該是稍有一點文化的小人。而像王安石提拔的御史舒亶、李定之流,制造文字獄,將蘇軾送進大牢,即史稱“烏臺詩案”,那就是很有文化的小人了。但在十年“文革”中,小人一族便雜亂紛呈,無法捉摸了。有的近乎變態的折磨,有的出于陰暗心理的嫉恨,有的是無所不用其極的卑劣,有的刁鉆促狹到極其可惡的程度。這時候,你不由得不佩服小人們的高明,高明到連古代的酷吏都聞之色變。有些不過是套著紅衛兵袖箍的孩子,幾個女中學生能將女校長活活打死,幾個男中學生能用墨汁將男老師灌瞎,小小年紀,肚子里裝了那么多的壞水,真不知惡從何來?所以,在史無前例的十年里,半夜醒來,撫摸傷痕,發現自己還有口氣,就不禁“感謝”上帝。如果“文革”是人生受折磨的大學階段,那么,五七年,我就先接受小人一族的預科教育了。因此,有一點應急基本功,才得以經受得住十年浩劫的考驗。

所以,五七年我有幸碰上的一位人物,他雖是一位苦難制造者,但也是使我懂得人世之惡的一位老師。

此人在那時的文藝界,有點名氣,不過不大,唯其不大,要跑到我們機關來領受人們對于名家的尊崇。對文化人來講,最怕有點文化的小人作祟,他們要折騰你,壞點子更多,這是一點也不假的。至今,我對這類人,退避三舍,敬而遠之,事出于此。名人不名,作家不作,恐怕也是寂寞難耐,需要人喝彩。那時,我雖是一個文學愛好者,但對他也并不表示熱烈的欽佩,這就種下了致禍之由。等到我發表了小說,還未發動批判,他惺惺相惜,引為知己,算有了教導的機會,作內行狀,指點我小說藝術上的得失,我對別人的耳提面命,從來反感,未對他作孫子狀,使他掃一大興。過兩天,氣候不佳,他還特地跟我握了握手,表示他與單位里那些土包子干部不同,他是懂藝術的,是愛惜才華的,是要保護年輕人和年輕人的創作積極性的。幼稚的我,還以為手里握著的是救命稻草呢!誰知轉過身去,在機關禮堂里開大會,五短身材的此人,喝令我站出來,喝令我走到前面,然后用短胳膊指著我鼻子,從頭到腳,從里到外,開批了半個鐘頭,最后總結曰:“李國文是個頭頂長瘡,腳底流膿,壞透了的右派分子!”

那時,尚未發明噴氣式,也未掛牌戴帽,稍稍講點人權,我只是站在一角,接受從他口中大量噴過來的唾沫星子。從那我懂得“唾棄”一詞的來歷。因為我確實寫了所謂的“反黨”小說,受唾也是無話好說。但小人之輩,無不以虐人自娛來獲得精神滿足。愈講愈興奮,愈激烈,也就推推搡搡,動起手來。那些他認為的土包子,一個個張著大嘴,看得起勁,喝彩的同時,也斥我必須老實交待,高喊打倒一貫反黨之類的后來司空見慣的一套。隨后,批得還嫌不過癮的他,與幾個附和者,開始辱及我父母,惡毒的語言,真虧他想得出來。

但我沒有料到,稍作不遜和不屑狀,立刻遭到此位劇作家和他煽動起來的群眾好一陣的唁唁然狂吠,口號聲聲,聲震屋瓦,打掉威風的同時,連祖宗八代都成了不齒于人類的狗屎堆。那是我第一次受到這種全方位多角度的“鍛煉”,當時的我,血液直沖腦際,眼前頓時全黑,只能感覺到臺下一對對冒綠光的眼睛圍著我。我不諱言,當時我真的覺得已經沒有活頭,真的生出殺掉這個家伙,然后自殺的想法。然而,終究是中國人的緣故了,再好的死,也不如再不好的生。我站在那里,看著他還有多大力氣,還能講多久,我不信他不會閉嘴。

經歷這一次雷霆萬鈞的煉獄式訓練,我得說,我終生獲益匪淺。

后來,我被發配了,到太行山里修鐵路,常常因監督勞動的懲罰性措施,必須夜晚留在曠野里看守工具。深山里,時有不懷好意的狼群,圍著一圈,遠遠蹲著。狼,說到底,還是忌畏人的。而有恃無恐的小人要算計你,才教你防不勝防。狼只求果腹,不會吻你的同時,給你一口,再口誅筆伐,胡亂上綱,不會咬得你遍體鱗傷以后,還要去主子那兒領賞。它們以為我會害怕,會逃跑,就等著機會撲上來。但殊不知我早就領教過這種圍攻的場面,已經訓練有素。從這個意義上講,我真感謝那位劇作家對我的第一次鍛煉,使我懂得了以不變應萬變的古訓。

那十幾條狼,終于在我點燃篝火、敲擊鐵器以后,悻悻然地走掉了。但一九五七年,為那篇定性為“反黨”的小說,第一次被此公押上臺當作批判會的斗爭靶子,一下子成為十惡不赦的人犯時,那種天昏地暗,那份六神無主,即使事隔數十年,走筆至此,猶心驚肉跳。盡管這樣,我還是要謝謝他,在我隨后受難的漫長歲月里,這第一次下馬威,很像樣板戲《紅燈記》李玉和的臺詞,“有了這碗酒墊底,什么酒也可以應付”,數十年間,任何批斗場面,即使幾千人的場面,對我來講,都不在話下。

一個人,當一切都失去,成為一無所有的乞丐,還有什么羞辱可言,求生便是第一位訴求。我能理解兩千年前司馬遷,受宮刑,處蠶室,還憤而作史的原因了,因為活著才能證明他的選擇是對的。而且,辯證法最有生命力的一條法則,就是一個“變”字,這個字像強心劑一樣鼓舞著我。世界是在不停的變化之中,誰也沒有永遠,我有什么理由要先死給那些小人看呢?看誰熬得過誰吧!

所以,我沒死,這一切,都得拜小人所賜。

外國作家沒有、或不大有、或很少有機會受到這種不停的磨煉,大難臨頭,措手不及,只好自殺。除了茨威格,我們還可以數出海明威、葉賽寧、馬雅可夫斯基、法捷耶夫、川端康成、芥川龍之介、有島武郎,甚至北村透谷、三島由紀夫等一大堆的名字。但中國作家通常不這樣結束自己,已經訓練有素,知道怎樣想法茍存下來。從這個只求活下來的消極意義上考量,不怕有識之士笑話,我以為,當代小人的貢獻,就在于對中國作家的磨煉,使他們具有了好好賴賴能熬過來的堅強,這實在是功不可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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