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國大文豪屠格涅夫在巴黎逗留期間,是法國著名作家都德的好朋友。他經常到他家去做客,給他的孩子送禮物,還一起到街頭咖啡攤去喝土耳其式的黑咖啡,談論文學。
以寫《最后一課》而被我們中國人熟悉的都德,在當時,也曾是左拉發起的《梅塘夜話》的六作家之一,是一位與莫泊桑齊名的人物。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前夕,那時已成“孤島”的上海,學校老師讓學生閱讀這篇作品的時候,是如何燃起了我們小孩子的愛國之心。我記住了這位作家,因為我在國家生死存亡的時刻,讀過他的作品,受到極大的震撼。
左拉在當時的法國文壇,是一位扛鼎人物,他看中的作家,自然也是有分量的角色。都德是一個好客的法國作家,他的一家人,包括他太太和孩子,都很喜歡屠格涅夫,甚至親切地稱呼他為“米加”或者“渥洛卡”什么的。
那時的俄國人,特別是貴族,以說法語為榮,在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開頭幾章里,你可以一睹莫斯科客廳里的法語時尚。所以,以吃法式大餐為榮,以穿戴法國衣飾為榮,以時不時地能在巴黎香榭麗舍大街散步為榮。正如現在我們這里,有些人以與美國有來往,以持有綠卡為榮的心態,多少相近。一部美國暢銷的小說《廊橋遺夢》和漢堡包、肯德基一樣地在中國吃香,也和這種崇拜心理有關。如果這部通俗讀物是非洲哪位作家寫的,恐怕我們中國人就不怎么熱衷了。
屠格涅夫當然與時下口袋里揣著綠卡的某些中國文人的崇洋媚外不盡相同,但他喜歡巴黎,喜歡都德,和他的一家人,那張臉,是這樣寫著的。都德把他家的門向這個俄國人打開,作家屠格涅夫也相當敬重這個法國同行,不是文學的緣故,兩個人不可能坐到一張桌子上來。
他們互相表示對于對方文學成就的欽敬之意。都德說過:“小時候的我,簡直是一架靈敏的感覺機器……就像我身上到處開著洞,以利于外面的東西可以進去。”屠格涅夫也認為:“準確有力地表現真實,才是作家的最高幸福,即使這真實同他個人的喜愛并不符合。”這兩位現實主義大師,觀點如此接近而又相似,于是,一次又一次地擁抱,親吻,一杯又一杯地斟酒,干杯。
屠格涅夫后來便常在巴黎了,成了都德的知心朋友。都德也為自己家里有這樣一位俄國作家而高興,還在他的隨筆《巴黎三十年》里,講述了他與屠格涅夫的真摯友情和互相傾慕的文字交。后來,屠格涅夫死后,都德無意中發現屠格涅夫對他文學評價極低,說他是“我們同業中最低能的一個”,于是感到很傷心。那是一張多么真摯誠實的斯拉夫人的面孔啊,然而就是這張臉,當他背過臉去,竟能從嘴巴里吐出這樣讓人忍受不了的話語,簡直令人痛苦透頂。好些天連咖啡館都懶得去坐了,這實在是很掃興的。
屠格涅夫先生也太瞧不起人了。
其實,都德不完全了解這位偉大的俄國作家。屠格涅夫在精神上,屬于不是十分健全的人。他的性格,與托爾斯泰差點鬧到要決斗;他的脾氣,與陀思妥耶夫斯基、岡察洛夫、赫爾岑相繼絕交;他的多變,又一個一個地跟這些文學巨人恢復友誼,握手言歡,接著,一言不合,繼續決裂。其種種行止,也實在令人不敢恭維。
一個作家,應該清醒地認識到同行之間,當面的評價和背后的議論,有時候是會大相徑庭的。因為作家是不大容易欽服同行的,衷心說好,通常是不多的,而不置可否,顧左右而言他,乃至搖頭,倒是不少見的。這位對都德陽是而陰非的屠格涅夫,當然是大作家,但都德也絕不是“同業中最低能的一個”,這也是文學史公認的。他的《最后一課》在抗日戰爭時期的淪陷區,引發了多少不想當亡國奴的人的共鳴啊!問題在于作家看不起作家,可以說是世界性的一種通病。尤其在等量級的作家之間,彼此服氣者,是不太多的。
曹操有個兒子,叫曹丕,武藝謀略、經世治國的這些方面,比他老子差遠了,但在文學上的成就,卻不弱乃父。他是建安文學的代表人物,他那本剖析作家,論人長短的文學批評著作《典論》中,早就提出了“文人相輕”的精辟見解。那時候,歐洲還沒有但丁,沒有莎士比亞,文藝復興則是一千年以后的事了。這實在是很有遠見的真知卓識,中國的作家、詩人們互相瞧不起、彼此不買賬的歷史,也是久遠得讓西方文人望塵莫及的。
當然,這一點,倒不是怎么值得夸耀的。
所以,文學上的流派之爭,門戶之見,互相排斥,怒目相向的現象,在中國文壇上,是屢見不鮮的事情。曹丕在《典論》里說過:“文非一體,鮮能備善”,即使再好的作品,再大的作家,也不是無可挑剔的。他還說,作家是難免“貴遠賤近,向聲背實”,“暗于自見,謂己為賢”這些性格弱點的。因此,出現各較短長,文人相嫉的狀態,也就不以為奇了。
文人相輕,說穿了,就是文人相嫉。
而嫉妒,這是地球上一種最始原的本性,人如此,動物也如此,文人豈能幸免,只要有人類活動的地方,就有嫉妒存在。文壇就是文人集群的所在,而作家、詩人的神經又比較脆弱,又比較激動,于是,嫉妒起來,便有許多好戲可看。最近讀到一篇文章,說西方將嫉妒分為兩類,一類是黑色的,一類是白色的。黑色的是傷害性嫉妒,白色的是競爭性嫉妒。文中還說,西方人的嫉妒是白色的,而東方人的嫉妒則是黑色的。
這樣的論點難免有些偏頗之處,外國人的嫉妒都是白色的嘛?怕也未必。我們都讀過的莎士比亞名劇《奧賽羅》,那個摩爾人,倒是絕對因為嫉妒之火,燃燒起來而不可遏止,才造成一場災難的。奧賽羅殺死了他以為不貞的苔絲狄蒙娜以后,發現自己錯了,像“把一顆比他整個部落所有的財產更貴重的珍珠隨手拋棄”的糊涂印度人一樣,悔恨無窮,也就拔出劍來自刎了。
劇中那個小丑依阿高,曾對妒火焚燒的奧賽羅這樣煽動過:“小心啊,閣下,嫉妒這個鬼精靈啊,它可是長著綠眼,一面吃著你的心,一面在嘲笑你的怪物噢!”看來,既然是長著綠色的眼睛,那么這種嫉妒,該不會是白色的了。
我們還讀過的普希金的長詩《葉甫蓋尼·奧涅金》,這位憤世嫉俗,又無所事事,貌似深沉,可又吊兒郎當的闊少,和他朋友連斯基的決斗,不也因為他的輕薄,而引發連斯基的嫉妒和憤怒嗎?結果,連斯基慘死在奧涅金的手里。雖然在歌劇里,有一段連斯基的詠嘆調,是很有名的。但他這種嫉妒的顏色,卻是毫無疑義的黑色。
說來奇怪,普希金寫這首長詩的時候,想不到自己最后也成了連斯基。這要是按中國人的迷信觀點,也許是不幸而言中的詩人讖言了。他寫道:“未將注滿酒杯的酒喝光,即能向人生的慶典告別的人,是幸福的。”普希金本人也沒喝完他的人生之酒,如同他詩中的主人公一樣,于決斗中死于非命。
他非要向憲兵隊長挑戰,進行一次生死較量,倒和文學的長短無關,而是因為女人,因為嫉妒。這位偉大的詩人與莎士比亞筆下的奧賽羅,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苔絲狄蒙娜是貞潔的、清白的。而詩人的妻子娜達利亞和那個軍官確有骯臟的奸情,我想,這種嫉妒就絕不是白色的了。正因為他妻子緋聞不斷,使得普希金妒火中燒,才三十八歲的詩人,就頹然地倒在了彼得堡郊外森林中的決斗場上。
所以說外國人的嫉妒,也是有黑顏色的。而像詩人的這種特別的嫉妒,則更是黑色者居多。
中國唐代的一位詩人李益,比普希金更甚,他沒有決斗的勇氣,卻有整治自己老婆的恐怖手段。據明馮夢龍《古今譚概·癡絕》載:“李益有妒癡,閉妻妾過虐,每夜撒灰扃戶以驗動靜。”《唐才子傳》也說:“[李益]少有僻疾,多猜忌,防閑妻妾,過為苛酷,有散灰扃戶之類。”這位大歷十才子之一的詩人,做得也太過分了。一個人嫉妒到了變態的程度,使得他竟對妻妾采取法西斯手段予以防范,實在是駭人聽聞,這種嫉妒黑得無法再黑了。前不久,一位中國詩人在太平洋的一個海島上,演出砍死妻子又弄死自己的獸行,這其中的嫉妒,即使他拿了綠卡,也是漆黑漆黑的。
從以上例證來看,在中國漢字中,將“嫉妒”二字,列入“女”字部首,有點道理,但也有一定的誤導成分。固然,“蛾眉善妒”,似乎女性要比較地愛嫉妒;“河東獅吼”,似乎嫉妒的起因,泰半與女性有關。但人類的嫉妒情結,產生比較嚴重后果的,倒常常不是因為女性。在大千世界之中,首先是由于金錢財富的爭奪,權力名聲的攀比,智能才干的競賽,邀寵攬譽的得失,才會生出強烈可怕的嫉妒之心,才有隨之而來的殘忍卑劣的報復行為。至于因女性和情感引發的嫉妒糾紛,充其量影響一兩個家庭,于整個社會而言,倒是小事情了。
如果,再以同是唐代的一對詩人的糾葛為例來說,就能了解文人同行之間的嫉妒,有時也很可怕。那燃燒起來的妒火,并不亞于女人爭風吃醋時的陰損狠毒,他們與歷代宮庭里的后妃,得寵后恨不能將對手置于死地而后快的心情是完全相通的。
《全唐詩》里,有一段記載:“[劉]希夷善琵琶,嘗為《白頭吟》云:‘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既而悔曰:‘我此詩似讖,與石崇‘白首同所歸’何異?’乃更作云:‘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既而嘆曰:‘復似向讖矣!’詩成未周歲,為奸人所殺。或云:宋之問害希夷,而以白頭翁之篇為己作。至今有載此篇在《之問集》中者。”
此前此后,我們在文壇上所見識到的黑色嫉妒,還少嗎?
其實,如果不是黑色的嫉妒,當然不是一件壞事,任何文學上的正當競爭,總是會促進文學的進步。怕就怕這種自封正宗,只此一家,心胸狹窄,排他成性的非白色嫉妒,那文學世界應有的繽紛斑斕的局面,就會相對減色了。
為文學計,寬容應是第一位的。
荷裔美國人房龍說:“從最廣博的意義講,寬容這個詞從來就是一個奢侈品,購買它的人只會是智力非常發達的人——這些人從思想上說是擺脫了不夠開明的同伴們的狹隘偏見的人,看到整個人類具有廣闊多彩的前景。”在作家這一行里,具有這種狹隘偏見的不夠開明的充滿妒心的同伴,他們的思維方式就是:不能容忍別人比自己好,更不能容忍自己比別人差,永遠看不到自己的不足,永遠挑別人的不是,總是以自己的長處,比別人的短處,總是酸溜溜以綠色的眼睛看待別人。
我們看到,掛在樹上的果實,無不透出大自然精心而又平衡的生態安排,讓每一顆果實擁有一方屬于名下的世界。不因為自己鮮艷奪目些,就眼皮抬高小視同類;不因為本身色彩比較暗淡而自慚形穢;不因為自己飽滿碩偉些,就恃強逞勝把別人擠到一邊去;不因為尚未熟透的稚嫩而退避三舍;不因為自己甜蜜可口些,就趾高氣揚不可一世地拒絕寬容;不因為有一點生澀而有人微言輕的自卑;不因為早開花早結果,就擺出老資格來恫嚇后人;不因為晚了幾步而忐忑不安踟躕不前。它生在那個位置上,就注定了它是不可替代的,好也罷,不好也罷,它就是它,別人既不能奈何它,也無法改變它。嫉妒,它要生長,不嫉妒,它也要生長,總的歷史走勢,就是這樣不停地前進著的。
這就是“萬類霜天競自由”的局面了。人們總是贊嘆大自然,它之所以偉大,就因為有這份自由。若是哪顆多事的果實,嫉妒得非要伸出頭來,探出手來,管別人的長長短短;若是哪顆不自量力的果實跳出來,嫉妒得非要大家以它的意志為意志,再說些煞風景的話,做些煞風景的事,那就十分地敗興了。所以,要是說西方的嫉妒白色較多,而東方的嫉妒黑色較多,或許接近于事實。但文壇,由于“文人相輕”的緣故,這類嫉妒便是黑白交雜,競爭與傷害就兼而有之了。為了文學,但愿化黑為白,從此多一些競爭性的白色嫉妒,少一些傷害性的黑色嫉妒,那樣,也許文學的盛唐景象便不會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