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都說,嫉妒一個人,是對她最好的贊美。我喜歡這句話,不管我承認或者不承認,這句話都是對的。我這個人向來驕傲自負,很少真心實意地佩服某個人或者夸獎某個人,更別說咬牙嫉妒了。可是那位叫阿琳的小姐,我打心眼里給她豎大拇指,每次一看著她的面兒,我心中就有種又愛又恨的情緒,讓我久久不得釋懷。我愛她對我無限的支持和陪伴,我恨她比我有本事,比我長得好看,比我活得風生水起。我愛她的調皮,恨她的聰明和倔強,我愛她無所不能,心地善良,我恨她處處獨當一面,在家里說一不二,我永遠在她之下。她是家里的大表姐,不管做什么說什么都擲地有聲,無人敢反駁。
說到這里,我發現我真像她,家人們都說我像她,她的朋友都驚訝于我和她相像。我說我愛她的一切,也是我所具有的優點,我恨她的那些,也囊括在我的性格里。我日日都在和她競爭,和她比賽,把她當做最好的競爭對手,盡我所能向她學習,在她的強勢中搶奪自己的一席之地。古人語,既生瑜何生亮,她不服輸,我也不服輸,她要一輩子活得燦爛,我也要風光一世,不讓任何人看扁,亦不想輸任何人半分。什么叫贏?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自己可以對自己的生活做決定,實現最初的夢想,活出個人樣,不枉在人世走一番。
她贏了。她年少有為,以巾幗不讓須眉的智慧和勇猛,闖出了自己的一片天地,二十出頭聲名鵲起,做了一年打工仔,就偷師攢錢,在江湖上有自己的公司,有了自己的地頭,二十六歲事業有成,買車置房,二十八歲貼金戴銀,在生意場上小有名氣,翻手為云覆手為雨,朋友多如潮水,名震四鄰,早已成為家里所有青年人的榜樣。三十歲,嫁做他人婦,以一場盛大而華麗的婚禮,風風光光把自己嫁出去。花艷之時,她右手挽著高富帥,左手握住華燈美酒,以君臨天下般的氣勢,收獲愛情的喜悅,披上錦繡雕花的嫁衣,臉上妝容精致,綻放一笑傾城,接受加冕。這就是她,不辜負我的嫉妒,配得上我無限贊美的女人。那時候她不過三十歲。牛逼如此,美麗這般,我心中的無限斗志和崇敬之情從未斷過。
她贏了,我也要贏,若是我輸了,既冤枉了做她這么多年的對手,又丟了我們家女人的臉,我們經常鬧得水火不容,差點沒打起來,但是一旦有狀況,最先站在我身邊的還是她。我長這么大,她始終是姐姐里面對我最好的一個。我一說起這個女人,先是一陣咬牙切齒,撅嘴斜眼,搞到最后還是會露出甜甜的笑,像小時候和她玩,耍賴一般。誰叫她是我姐姐呢,我和她的情感,一時半會也找不到好的詞全數概括。我們的相處模式一直都這樣,表面上互相嫌棄,內心卻不離不棄。
她是我表姐,從小我在她身邊混跡著長大,她長我六歲,姐倆感情不錯,在一起沒啥交集,也不干別的,就是玩。從來都是她玩什么就帶著我玩什么,我小時候很多第一次,都是和她在一起的空當體會到的。武俠小說里,經常描述一類女子,骨骼清奇,天資過人,智勇勝男兒,古靈精怪,像孫悟空轉世投胎,天生就是個不安分的主,她就是這類人。
我們小時候那會流行什么她就玩什么,再麻煩的玩意,她都有本事搞到手里,學會了再教我。我生平第一次聽到“明星”這個詞就是在她邊上聽到的,那會我小屁孩一個,去到她家看她在搗鼓一個小盒子,反復地按啊按,我不知道她在干啥,只看到她特別專注,我看她趴在地上,她盯著盒子,我盯著她,就期待著她給我搞搞新意思,結果那玩意真被她弄服帖了,忽然放出音樂了。她高興壞了,抱著小盒子閉著眼睛又唱又跳的,癲狂地快樂著,我喊她,她也不理我。
只等著那首歌放完,她跳累了,才停下來嚼著泡泡糖告訴我說,小盒子里放的是劉德華的歌,我問她劉德華是誰?她笑嘻嘻地回答我說,劉德華是香港的大明星,四大天王里,她最喜歡劉德華,說劉德華長得帥。雖說我不理解明星是什么,四大天王又是什么,就覺得那玩意兒時髦有趣,歌好聽。小時候我蠢得連電視都找不到好看的,可是她翻到的電視節目好看,她總能翻到《神雕俠侶》,我這人就喜歡看長得漂亮的人打架,他們舞劍,喝酒,飛來飛去,多瀟灑,小孩懂什么問世間情是何物啊,就喜歡看他們打,他們一打,我倆就開始打,一邊唱著《忘情水》,一邊嚼著泡泡糖,詞還沒記著多少呢,就操著筷子勺子對著打,打得忘乎所以,打得心花亂墜,我們那時候起就知道爭天下第一了。
只有在她家我們才可以瘋玩,這便是我嫉妒她的另外一個地方,她爸爸媽媽不逼著她看書讀書,可是我回家必須拿著筆抱著書,除非是我死,不然不可以放下。
別的不說,單說這玩,我從小就沒有比得過她的時候。我們小時候流行打乒乓球,她站在我對面,我操著拍子和她打,我打得滿頭大汗,氣喘吁吁,越到后面連球都接不住了。可是那位,臉不紅心不跳的,輕輕松松,一抬手一轉身,抽得我哭爹叫娘。后來我聰明了,她打乒乓球厲害,我就不和她玩這個了,咱玩點我在行的。我便和她打游戲機去。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以前一個人玩的時候春風得意,想什么來什么,為啥一和她在一塊,我扔進去的游戲幣,一個也不吐出來,她那頭收得盆滿缽滿,于是我抓狂了。那一刻開始,我就很認真地審視起身邊這位令我玩什么都一敗涂地的女人。
就因為她玩什么都比我玩得好,我心眼小,打小就驕縱,不是誰慣的,天性就是如此,那會就是見不得誰比我好比我強,我就一有空就纏著她,各種比試,較勁。她不是說我打游戲機也不行嗎?那我就拉著她扔飛鏢、打籃球、溜冰、踢足球……無所不用其極,我自個稍微精通一點的都不放過她,我是真的好強啊,我要玩,你就得陪我玩,你陪我玩還不過癮,我必須要贏,這是我的規矩,可她偏偏就是位愛破我規矩的人,玩是可以,她從來沒讓我贏過。我記得小時候那會我是不愛哭的,可是在她面前我老哭,哭什么呢?因為我老是輸給她啊,玩什么我都敗下陣來,我這玻璃心哪過得去這坎兒啊。
后來我發現要我哭的時候還多著呢,我一和她一塊玩我就覺得不公平,原因就在于她是脫了韁繩的野馬,可以放心大膽自由奔跑,我卻成了被人束縛了手腳的木偶,干什么都被限制。幾個小伙伴一起到河邊玩耍,她看到湖里有魚有蝌蚪,不管三七二十一脫了鞋,扯下衣服,一個蒼龍入海就下水去了,在水里翻騰得酣暢淋漓,一派自得。正當我要下水的時候,卻被一旁看著我們的外婆攔腰抱住,死活不讓下去,陰影就是這樣來的,憑什么她能下去玩,我就得在旁邊看著啊?
我這邊氣沒消,有的事情無獨有偶,這邊給我來一錘子,那頭又敲我一悶棍。那年正好趕上咱小城幾十年不遇的大雪,小城一夜之間變作了冰雪的世界,最興奮的我們,裹著棉衣就跑到雪地里各種嗨,打雪仗堆雪人,怎么好玩怎么玩。到底最會玩的還是阿琳,那天她帶著我們幾個孩子發現了一處好地方,我們這群南方孩子誰都沒滑過雪,她領著我們上了她們家屋頂,那地方寬敞,積雪又多,滾上去那才叫過癮。她偷偷下去把她們家小狗也牽了上來,大家伙都裹緊了棉衣,就差往里面鉆了,結果晴空閃過一霹靂,平原撲來一大蟲,我們還沒行動呢,她媽媽上來了。幾個孩子嚇得往回走,她可不管,牽著小狗,一個箭步上去,投入冰雪的懷抱。我這個倒霉催的,硬是被姨媽拖下了樓,乖乖關在家里不讓出去。
耳邊我就聽著她在上面笑聲盈動,連那只小狗都樂得汪汪叫。我越坐著越來氣,我又不是林黛玉,憑什么好玩的事就沒本小姐的份兒呢,我在沙發上生悶氣,她從上面下來了,裹著一身的雪花,滿臉的泥,一看就是折騰夠了的暢快模樣,她看著我裹得像粽子似的在沙發上坐著,一點沒客氣,以嫌棄鄙視到死的眼神往我心窩子里捅刀子,我能怎么著啊?哭唄,孩子哭吧哭吧不是罪,脾氣再好的人也要爆發,那哭聲現在想起來都肝顫。結果姨媽安慰我說,姐姐人比我大,身高比我高,腿比我長,身板比我靈活,控制力比我好,我上去肯定滾下來,摔個半死不活。這說白了還不是說我蠢,嫌棄我笨,不如她嘛!
那次以后,我學乖了,打不贏我還不知道跑嗎?我回去好好閉關修煉,幾年之后又是一條女好漢,咱們再戰過。我就為了賭那口氣,學人家武俠小說里的高手閉關,不和她玩了,當然這是比較好聽的解釋,事實上是我被媽媽嚴加看管了起來,只準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其他的事少分心思。至此我和她就南轅北轍,我讀我的書,她繼續玩她的社會。
我們選擇的路不同,家庭環境不同,性格不同,最后得到的人生也就不同。我十八歲以前都沿襲著老媽的傳統,以讀書為主,小學初中高中大學,一路走來,真的如媽媽所想,我只是寒窗苦讀,不做其他的事。而我的家庭,屬于中產,也沒有什么需要我特別操心的事。生活在同一個城市,另一個角落的阿琳就完全和我的人生背道而馳了,姨媽和姨夫都是生意人,一家人為了生計走南闖北,有時候還得風餐露宿。阿琳不愛讀書,一是好動貪玩,二是怕給家里增加負擔,所以十幾歲就分擔起了一半的生計壓力,和姨媽姨夫他們同甘共苦,有米吃米,沒米以糟糠果腹。
當我苦心準備著考大學的時候,二十出頭的她就義無反顧地成了社會上的人,用她的話說就是跑江湖的,阿琳從江湖中來,長大了回到江湖中去。她把姨媽姨夫教給她的所有本事都拿去交朋友,找工作,鞏固自己的社會地位,還有就是大把大把地掙錢。當我二十出頭的時候,她就掙到了很多錢,多到把自己養得像個漂亮的金娃娃,可以給姨夫姨媽安度晚年,還有了自己的坐騎和家產,而我除了從這個學校跳到另一個學校,啃了很多很多沒有實際用處的書以外,一無所獲。小時候我們的矛盾還只是小孩子過家家鬧著玩,這時候的矛盾才真正到了焦灼時刻,一方根本容不下另一方。
她怪我不切實際,紈绔子弟,性子軟弱,沒本事,靠家里,肆意揮霍金錢,就知道讀書,廢材一個。我嫌棄她,就知道錢,肚子里沒有書本,粗魯得像個古惑仔。我一聽不樂意了,我可是中文系的高材生啊,再說了,我是個作家啊,哪兒放出來不比她個跑江湖的強啊,我有才華有地位有品位有修養,她有什么,有錢啊!好吧,一說到這個,我就閉嘴了,這年頭有什么都沒有錢強啊,這么一比我又輸了。我輸了可我沒認,我和她擰上了,不就是有錢嗎?我下定決心努力,等姐回去好好寫幾本書,也讓你看看我的錢。至此我和她再不像小時候那般地坐在一塊唱歌聊天吃棒棒糖,道不同不相為謀,我那會滿腦子的書籍理論,差點真冷藏了這段姐妹感情。
我骨子里是個自由主義者,誰敢管我,我就得和誰杠上,可偏偏她就是那個愛管我的人,我們去香港旅行,說好了各玩各的,可她一定要我跟著她,還把我的錢給沒收了。我哪受得了這個,抵死了和她慪氣,我就在心里想,小時候我弄不過你,我現在還弄不過你嗎?終于我任性,自個吃了苦頭。我迷路了,竄了半天,耽誤了好幾個鐘頭才回到住的酒店。我回去發現她在那急得四處轉悠,一看見我,就拉著我臭罵一頓,問了我半天,我這才醒悟那么一丁點,其實這個人雖然脾氣是爆了一點,但還是對我蠻好的,挺在乎我的。這事就算完了,我們在太平山頂上合照了兩張,現在每次看到那張照片,還是會覺得和這家伙去旅行還是不錯的。
再來,去年我好像不太走運,真是多事之秋,除了事多,麻煩多,什么都不多。爸爸走了,工作丟了,書沒出版,稿費被拖了,沒想到更糟的還是老媽鬼使神差進醫院了。她進醫院不是住一兩天院,溜達一趟就可以走的那種,她需要做手術,我是攤上大事了,身邊沒個依靠的人,爸爸簡直就是個擺設。我差點跪下來求他了,他愣是袖手旁觀,我的原則就是事不過三,你不答應,拉倒,我就是把自個拖死也得把老媽伺候好。從醫院回家,我一個人守在床邊,望著孤燈殘月,等待天明,可巧這時候有人來了我這邊,送來了安慰和援手。阿琳來了,拎著宵夜啤酒和咖啡,助我一臂之力。我感動得差點沒哭出聲來。
她發現了,把我拉到邊上,背著老媽,點了煙,喝著酒,吃著肉,咱姐倆兜兜轉轉十幾年,被各種恩怨瑣事復雜的誤會纏繞,到了今天才有機會真真正正坐下來說兩句知心的話。她頭一回溫柔地對我說:“其實我蠻欣賞你有文化的,不過我覺得這社會挺殘酷的,你那些玩意看著玩可以,要想活下來,你還得實實在在找點事做,投入這個社會里去,咱有錢了再談理想不是更好嗎?你姐這輩子沒啥可驕傲的,就是骨頭硬,咱自己賺錢自己花,自個父母自個養活,咱不靠男人,不搞那些亂七八糟的玩意兒。我最近忙,我知道你也忙,我讀書不多,也不知道那些道理,反正我就是這樣過來的,也希望你好……”
這席話我聽到心里去了,這時候我再去回想以前很多事情,所有的不快樂都豁然開朗了,其實從小到大都是她護著我,罩著我,替我擋去很多麻煩,照顧我,陪伴我直到我長大。她這個姐姐沒有錯,錯的是我小心眼,不諳世事。
后來我服輸了,我輸得心服口服啊,就說阿琳這心眼這胸襟,我是真的沒有。俗話說百無一用是書生,此話不假。那次多虧了她,護著我把老媽安安生生伺候回家了。我也不含糊,她要結婚了,我安安心心,漂漂亮亮送她出嫁,雖然錢沒怎么送,但力出到了。她和從前那樣有好事準帶上我,最近她找了份賺錢的活,拉著我和她一起干,聽了她的教導,我從書本里走出來,回歸了社會,后來發現其實跑江湖的感覺也挺好。后來我才醒悟,真正的感情,就是要打鬧,互相嫌棄,各自保持個性,鬧得越兇,感情越深,就像我和阿琳這樣,不管怎么打怎么鬧,真有事,彼此就是第一個為對方擋刀的人。
這就是阿琳,我姐姐,我的對手和一個暴躁的好朋友。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就是有一個讓我不孤單的她,惹我生氣,逗我開心,帶著我一起玩。得此阿琳,妹復何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