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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明治維新(2)

  • 菊與刀
  • (美)本尼迪克特
  • 5219字
  • 2016-07-14 15:05:05

日本的政府機構和西歐各國的真正區別其實不在于形式,而在于職能。日本政權依賴的是整個民族在過去的經驗中形成的恭順習慣,而這種古老的習慣體現在他們整個道德體系和日常禮儀中。當他們的“閣下”在自己的職位上行使職責時,他們的特權就會被尊重,這不是因為人們認可他們的政策,而是因為在日本逾越特權是不對的。在最高決策的層面,“公眾輿論”不起任何作用。政府要求的只是“公眾支持”。哪怕國家越過自己的官方領域,滲透到地方事務中,其權力也會被地方恭順地接受。對于行使各種國內職能的國家政權,美國人通常都認為它很邪惡,但日本人卻不這么看。在他們眼里,國家政權幾乎是盡善盡美的。

不僅如此,日本政權十分小心謹慎地判斷公眾的意愿究竟是什么。在符合法律的公眾裁決領域,即使為了公眾自身的福利,日本政府也要努力討好公眾才能實現目的。比如,負責推廣農業的政府官員在幫農民改良舊式農耕法時,和他們的美國愛達荷州同行一樣,極少用權威來施壓。推廣國家擔保的農村信用社或者農村供銷合作社的國家官員,必須和當地重要人物長時間討論交涉,并最終遵從他們的決定。地方事務需要地方管理。日本人的生活方式是給每個人分配相應的權力并限定它的有效范圍。比起西方文化,它給予“高位者”更多的尊重——這同時意味著更多的行動自由,但他們必須保住自己的地位。日本奉行的格言是:萬物各就其位。

比起行政管理領域,明治政治家們在宗教領域制定了更多古怪的正式規定。但是,他們依然遵照同一個模式。政府只管轄象征了國家統一和強盛的信仰,而聽任其他的信仰自由發展。這種受到國家管轄的信仰就是國家神道。由于神道作為國家象征受到人們尊重,就像美國人尊重國旗一樣,日本人便說它其實“不是宗教”。因此日本人可以要求所有公民信仰神道,就像美國要求所有人對星條旗致禮,而不認為這違反了西方的宗教自由理念。這只是對國家忠誠的一個標志。因為神道“不是宗教”,日本可以在學校教授神道,而不用擔心西方的批評。日本學校把講授國家神道的內容變成了講授從神祇時代開始的日本歷史,和對“統治萬世”的天皇的尊敬。它是由國家支持和管理的。至于其他的宗教領域,從佛教到基督教,乃至其他教派的神道或者民俗神道,都聽任個人意愿,就和美國一樣。國家神道和其他宗教無論在管理上還是財政上都是分開的。國家神道受內務省神祇局管理,它的神官、祭祀儀式和神社等開支都由國家提供財力支持。而一般民俗神道、佛教和基督教部門則由文部省下面的宗教局管理,并靠信徒們的自愿捐贈來存活。

正因為日本在此事上的官方立場,我們不能說國家神道是個龐大的國立教會,但至少,我們可以稱之為一個龐大的國立機構。從祭祀“天照大神”的伊勢大神宮,到舉行特別儀式時神官才打掃一下的地方小神社,全日本有超過十一萬座神社。神官的等級系統和政治系統并列,排名從最低級的區神官,到府縣神官,再到被稱為“閣下”的最高級神官。他們為民眾舉行祭祀儀式,而非帶領民眾一起朝拜,因而參與神教活動和美國家庭去教會做禮拜是截然不同的。既然神道不是宗教,法律禁止神官宣講教義,也就不可能有西方人眼中的那種禮拜儀式。在祭祀頻繁的日子里,社區代表們會來參加活動。神官在代表們面前揮舞一根扎著麻繩和紙條的“幣帛”為他們驅邪。之后,神官打開神龕的內門,用一聲尖聲叫喊召喚眾神出來享用供品。隨后神官們開始祈禱,參拜者們按照各自的身份等級,排著隊,畢恭畢敬地獻上日本無處不在的物品:垂掛了白色紙條的圣樹小枝。最后,神官再次用一聲叫喊把眾神送走,并關上神龕內門。在國家神道的大祭祀日里,政府部門放假,天皇親自為民眾致祭。但這些國家性質的節日并不像地方神社的祭祀日或者佛教節日那樣由百姓們自發慶祝。

在國家神道之外的自由領域,日本百姓們開展著各種與心靈相吻合的教派和祭祀活動。佛教依然是大部分民眾信仰的宗教。有著不同教義和創始人的各種佛教派別都十分活躍,受人歡迎。就連神道也在國家神道之外有不少其他派別。一些派別早在20世紀30年代政府推行民族主義以前就已經是純民族主義的堡壘;一些教派用信仰進行精神治療,常被人拿來和基督教科學派做比較;一些人信奉儒家理念,另一些人則專注神靈顯圣和參拜圣山神社。大多數的百姓慶祝活動也和國家神道無關。在這些節日里,民眾們擁至神社,每個人都漱口驅邪,通過搖鈴或者擊掌來召喚神靈。之后他們又鞠躬,再次打鈴或者擊掌來送別神靈。隨后,他們才開始這一天的主要活動:從街邊小攤販手中購買各種珍品玩物,觀看相撲、驅魔或者小丑逗笑人群的神樂舞。一個曾在日本居住過的英國人說,每逢日本的慶祝日他都會記起威廉·布雷克的詩句:

如果教堂能給我們些淡啤

以及慰藉靈魂的愉悅之火

我們會終日唱詩祈禱

絕不會想要離經叛道

除了極少數專業獻身宗教、嚴于律己的人外,宗教在日本并非那么嚴峻。日本人很迷戀宗教朝圣,因為它們本身也是放松享受的假日。

綜上所述,明治政治家們謹慎地區分了政府在行政領域和國家神教在宗教領域的不同功能。他們把其他領域留給民眾自由發揮,但是始終確保自己處于新等級體系的最頂端,并掌控一切在他們看來事關國家大計的事務。在創建軍隊時也有類似的問題。和其他領域一樣,他們反對舊式的等級習慣,但在軍隊中他們把這一條落實得比在平民生活中更進一步。他們禁止在軍隊中使用日本的敬語,雖然在實際操作中人們依然這么做。軍隊中的職位提拔也是依據個人能力,而非家庭出身,這一條落實得十分徹底,是在其他領域中很少見的。日本軍隊在日本人中間享有很高的聲譽,并且顯然是當之無愧的。而這些改革正是使軍隊贏得百姓支持的最好方式。軍隊排、連等通常都是由同一地區的鄰里組成,并且和平時期服兵役通常都是在靠近家鄉的地方,這不僅意味著地方上的關系得以維系,也意味著在服兵役的兩年間,軍官和士兵、新兵和老兵的關系取代了武士和農民或者窮人和富人之間的關系。軍隊在許多方面都發揮了民主標桿的作用,并且算得上是真正的人民的軍隊。軍隊在其他大多數國家都是維持政權的強腕手段,但是在日本,軍隊對小農階級的共鳴使它一再地和農民階級聯合起來,反抗金融資本家和產業資本家。

日本政治家們對建立這樣一支人民軍隊帶來的所有后果并不完全滿意,但是他們依然認為軍隊應當位于等級系統的最高位置。他們通過在最高層采取措施,來確保實現這個目標。雖然他們沒有把這些措施寫進憲法,但最高指揮部獨立于平民政府早已是公認的慣例。譬如說,對比外務省和內政各省的大臣,海陸軍的大臣們可以直接覲見天皇本人,因而可以以天皇的名義來強行落實他們的舉措,無須向內閣同僚通報或者與之協商。他們如果想要阻止一個自己不信任的內閣成立,只需要拒絕委派陸軍將軍和海軍上將進入內閣。沒有這類現役高級官員擔任陸海軍大臣,內閣就不能成立。文官或者退役軍官都是不能擔任這些職位的。同樣地,如果軍部對內閣的任何行為不滿,他們只需要召回內閣中的軍方代表,就可以迫使內閣解散。在這個最高決策層,軍隊的最高地位可以確保它不受任何勢力干涉。如果它需要進一步的保障,憲法中有這么一條:“如果議會沒有批準政府提交的預算,那么上一年的預算會自動成為政府今年的預算。”一個例子是:盡管外務省保證日本軍隊不會輕舉妄動,關東軍還是武裝占領了滿洲,這正是因為軍部領袖趁著內閣意見尚未統一時就支持戰場上的指揮官這么做了。軍隊和其他領域一樣:凡是涉及等級特權,日本人都傾向于接受所有的后果,這不是因為他們同意該政策,而是因為他們無法容忍越權。

在工業發展領域,日本所走的道路與任何西方國家都不同。“閣下”們再一次制定了游戲規則。他們不僅計劃了,還用政府經費投資建造了他們認為國家需要的產業。有一個國家機構專門負責組織和運營這些產業。他們從國外引進技術專家或者派人去國外學習。他們說,當這些產業“組織有序且生意興隆”的時候,政府會把它們賣給私人企業。它們逐漸被以“非常離譜的低價”賣給了被選中的金融寡頭,即以三井和三菱家族為首的財閥。日本政治家認為,工業發展對日本來說太重要了,所以不能把它托付給市場供需法則或者自由企業。但這個政策并非出自社會主義理念;它只是保證了大財閥能從中謀利。日本的成就便在于以最小的挫折和浪費建立了它認為必需的工業。

通過這些方式,日本改變了“資本主義生產從起點到后續階段的正常順序”。它不是從制造消費品和輕工業起步,而是一開始就興辦了關鍵的重工業。兵工廠、造船廠、鋼鐵廠和鐵路建設得到了優先重視,并且很快發展到了一個技術嫻熟且高效的水準。并非所有這些產業隨后都被轉交給私企經營。大部分軍工業仍被政府機構控制,并由特殊的政府賬戶提供資助。

在政府優先重視的工業領域,小商人和非官僚經營者是沒有“恰當地位”的。只有獲取國家信任且政治上得寵的大財閥和國家自身能經營這些產業。但是和日本生活中的其他領域一樣,工業領域也有一塊自由區,即那些“剩下的”可以投入最少資金但需最大化壓榨廉價勞力的產業。這些輕工業不需要現代科技就能生存,今天也是如此。它依賴的是美國人過去稱之為“家庭血汗工廠”的工廠。一個三流制造商購買了原材料后,先交給一個家庭或一個只有四五名工人的小作坊加工,把加工完的產品收回來,再交給其他人進行下一步加工,并最終把成品賣給商人或出口商。在20世紀30年代,被工業界雇用的日本人中有53%以上是在這些少于五個工人的小作坊或者家庭打工。這些工人中的許多人在當學徒時受到了傳統的家長式庇護,還有不少人是生活在大城市的母親們,她們坐在自己家中,背上背著嬰兒,一邊做著計件零活。

日本工業的雙重性和日本政府或宗教的雙重性一樣,都對日本的生活方式意義重大。這就好像是,當日本政治家認為他們需要一個金融貴族階層來匹配其他領域的等級體系時,他們就創辦了一批戰略性企業,并選擇了一些政治上得寵的商人家族,使他們獲得和其他等級體系關聯的“合適地位”。但政治家們從未想過要讓政府疏遠這些龐大的金融家族。因而這些大財閥在政府的保護主義政策下,不斷獲取豐厚的利潤和很高的地位。從日本人對待利潤和金錢的傳統態度來看,一個金融貴族階層遭到民眾的攻擊是不可避免的,但是政府按照公認的等級制度觀念,盡可能地扶植這個階層。并不能說政府就完全成功了,因為財閥們仍然不斷受到所謂的少壯派軍官團體和鄉村的攻擊。但我們也必須承認,日本公共輿論的最大不滿并非針對這些大財閥,而是針對“成金”。“成金”通常被翻譯成“暴發戶”,但這個詞不能準確表達日本人的感情。在美國,“暴發戶”嚴格來說是指那些“新來者”。他們常被人嘲笑,是因為他們不善交際,且還沒來得及學會上流社會的優雅品位。然而,這些缺點被他們令人振奮的巨大財富所抵消了。他們從破舊的木屋發家,從一個趕騾子的窮人變成了控制油田、身家百萬的巨富。但是在日本,“成金”一詞來自日本將棋,指一個步兵搖身一變成了金將。它像一個“大人物”一樣在棋盤上橫沖直撞,可在等級體系里,它根本沒有權力這么做。人們相信“成金”是通過詐騙或者剝削,獲取了自己的財富,日本人對他們的嚴厲指責和美國人對待“白手起家者”的態度相去甚遠。日本為巨大的財富提供了等級體系中相應的地位,并與之建立聯盟;但是如果這種財富是在體系之外獲得的話,日本的公共輿論就會予以猛烈的抨擊。

因而,日本人一向根據等級制度來維持他們在世界中的秩序。在家庭和個人關系中,年齡、輩分、性別和階層決定了什么是適當的行為舉止。在行政、宗教、軍隊和工業領域,都有十分仔細的等級劃分,以確保無論是上層還是下層,一旦越權,就會受到懲罰。只要“各就其位”得以維系,日本人就不會抗議,因為他們感到安全。當然,從他們的最高福利能否得到保障這個意義上來說,他們也許并不“安全”;他們感到安全只是因為他們接受等級制度是合理的、不證自明的,正如同美國人看待平等與自由。

當日本人試圖向外部世界輸出他們的生活觀以尋求“安全”時,他們的麻煩就來了。在日本本國,等級制度符合民眾的期待,因為正是等級制塑造了這種期待。這也是為什么某些野心只會在某些社會中出現的原因。但是等級制是最不適合出口的商品。其他國家都對日本大放厥詞的主張很憤慨,認為其狂妄,甚至比狂妄更惡劣。在每個被占領的國家,日本的軍官和軍隊都會震驚地發現,當地人并不歡迎他們。日本不是在等級體系中給他們安排了一個位置嗎,盡管地位很低?難道連那些本來地位更低的人們,也不歡迎等級制度?日本戰爭后勤部接連拍攝了一系列描述中國熱愛日本的戰爭影片,其情節常是痛苦絕望的中國女孩們和日本士兵或日本工程師相愛了,從而獲得了幸福。這和納粹的征服理論相去甚遠,但是從長期來看,不見得就比納粹更成功。日本人無法從其他國家那里得到他們在本國得到的結果。他們的錯誤在于他們以為自己可以。他們并沒有意識到令他們“各就其位”的道德體系在其他國家并不存在。它是日本原創的、獨有的。日本的作家們認為這種道德體系不言自明,因而從來不描述它。但事實上,對日本道德體系的描述,對于我們了解日本人必不可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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