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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為了感謝那道光,我學會了讓自己發(fā)亮

風間畫骨,水底寫心。

佛門無門,我們都在其中。

菩提千年,這里是我最美的緣。

在絡繹不絕的游人眼里,西藏山南地區(qū)加查縣是個非常小的縣城。那里只有一條街道、一所學校、一間網(wǎng)吧以及若干個小店。當然,還有那座早已落敗的瓊果杰寺和舉世聞名、頭蓋骨形狀的、能夠看到人前世今生的圣湖——拉姆拉措。

瓊果杰在漢語中意為三條河、四座山的交匯地,傳說這三條河發(fā)源于四周的四座神山,而這四座神山又都是藏傳佛教的女護法神班丹拉姆的頭發(fā)所化。當年處在激烈的教派斗爭中的二世達賴喇嘛根敦嘉措,尋訪到拉姆拉錯,認定它是班丹拉姆靈魂所系之處。于是,他在1509年修建了瓊果杰寺,每年的夏秋之季都來寺廟里修行。不僅如此,二世達賴喇嘛根敦嘉措還賦予了拉姆拉措極為特別的宗教含義。他67歲圓寂后,銀質(zhì)的靈塔建于哲蚌寺,雖然法體幾經(jīng)搬移,卻始終面向拉姆拉措的方向。

瓊果杰地呈八瓣蓮花形,天現(xiàn)如意法輪之像,是一塊福田妙地。順著山谷前行,似走在花瓣的紋路上,遠遠看去像是到了路的盡頭。可真待走過去,一轉彎,卻又是另一條綿延的小路,引人望向山的更深處。每一個路口,都有五彩經(jīng)幡在風中飄揚,仔細聽,便能聽到它們的吟唱。阿媽說,我們的草原上曾經(jīng)盛開著13種吉祥花朵。雖然我未曾親眼見過,但我能想象得到,那一層又一層的花浪覆蓋著整個山坡。在陽光下,一定是在陽光下,它們閃爍著絲綢般的光芒。也會有飛鳥停歇在花朵中的瑪尼堆旁,人來、人走,都跟它們沒有任何關系。

可惜的是,當年修建在萬花叢中、占地面積達4000平方米的瓊果杰寺,如今只剩下兩間破敗的小殿。我喜歡用手輕輕撫摸那些在風雨中依然殘存挺立的墻壁,好像能夠觸摸到一卷卷經(jīng)書。那里有一些聲音,綿綿不絕,倔強得仿佛一股靜電,又似一顆眼淚,從我的指尖一直流進心里。

加查盛產(chǎn)藥材,有上好的雪蓮、藏紅花和蟲草。每年到了挖蟲草的季節(jié),當?shù)厝司蜁仙讲赏冢依镏涣粝吕先撕秃⒆印D莻€時候山上四處都是挖蟲草的族人搭建起來的臨時帳篷,極為熱鬧。其實,挖蟲草也是必須要遵守歷史習慣的。本地人可以在本地的草場挖,但要去到其他地方的草場,就有很多規(guī)矩。比如說,為了公平,必須要等當?shù)厝送诹艘欢螘r間之后才能挖。當?shù)氐母刹棵刻煲捕紩パ采剑撠熆垂艽蠹也坏锰崆翱缃纾员苊獍l(fā)生不必要的糾紛。

蟲草的季節(jié)一過,許多像我這樣的善男信女就會來到加查,大多數(shù)人的目的地只有一個——圣潔、孤獨、寧靜的神湖,拉姆拉錯。

拉姆在藏語里的意思是仙女、女神,拉姆拉錯意為吉祥天母湖、圣母湖,是吉祥天母班丹拉姆的頭顱所化,是天母靈魂的依憑之所,因此,她也被叫做卓瑪湖。不過,我還是覺得拉姆拉措這個名字更好聽。好像在說:“我們永遠年輕,永遠純潔,永遠倔強,永遠熱淚盈眶。”

班丹拉姆,原是藏傳佛教的女護法神,意為吉祥天女,一般會顯現(xiàn)兩種相:威猛相和溫和相。最初,她是印度婆羅門教的主神,后被藏傳佛教吸收為護法神和世界欲愿之主。公元7世紀中,松贊干布在拉薩修建了大昭寺,專門請了印度女神吉祥天女坐鎮(zhèn)大昭寺三樓的護法神殿。西藏人為這位遠道而來的吉祥天女取了個藏族名字:班丹拉姆。她不僅是燃燈佛和釋迦牟尼佛的護法神,也是整個藏區(qū)、特別是拉薩的護法神,同時還是達賴喇嘛和格魯派的護法神。

站在海拔5000多米的雪峰上向遠處望去,天藍得比藍還要藍,四周的山崗在藍天下遙不可及。拉姆拉錯周圍俊峰環(huán)峙,像一塊頭蓋骨形狀的鏡子,鑲嵌在群峰環(huán)視之下。單純,是一朵花、一片云,無依無靠。她就在你前面,也可能在你后面,讓你無法分辨清楚方向,卻在仰望藍天或回望來路的某一刻,真真地看到那前世、今生與來世的影像。一切都在瞬間安靜了下來,唯一無法安靜的,是胸膛里那顆隱約跳動著的心。她知曉每個人的前世與未來——去神湖朝拜的人,只要虔誠地向湖中凝望,湖面就能顯示出各種景象,啟示未來的命運。人心,就像這純凈的圣湖。每個想看透別人私心的人,最終看到的,都是自己的樣子。

我記得齊秦、齊豫唱過一首歌《一面湖水》。唱歌的人聲音高亢又單薄,曲調(diào)婉轉、蒼涼,滿是憂傷。像一段寂寞的天籟,從很久以前傳來。

有人說,高山上的一湖水,是躺在地球表面上的一顆眼淚。那么,我枕畔的眼淚,就是掛在你心田的一面湖水……

是否可以用記住彼此名字的方式去記住一面湖?是否可以記住,蒼山負雪,浮生未歇?

因為朝陽之光和氤氳的黃色云朵,

因為動物踏過揚起的塵土,

就連荒蕪的地方都顯得這樣生機勃勃,

你說這世界,多美好。

瑪尼干戈這個名字聽上去就充滿西部電影的味道,天生就帶著鐵馬錚錚的聲音。它的藏語意思是堆積著嘛呢石、飄揚著風馬旗的地方,是朝圣路上的指引。它是四川甘孜州德格縣的轄鄉(xiāng):一個神秘又凄美的地方。從古至今,這里始終是一個驛站,川藏道班的起點,連接云南、青海的重要樞紐,也是古代茶馬古道的重鎮(zhèn)。

事實上,瑪尼干戈并沒有傳說中的那么不可一世,它是一個很小的土黃色小鄉(xiāng)鎮(zhèn),沒有柏油路,只有一條土路,幾排藏式平房。滿街都是四處溜達的、小牛犢大的藏獒,雖然叫聲低沉渾厚,性情卻很溫順。倒是那些被拴住的體型較小的狗,兇猛異常,不可靠近。大街上來往穿梭的是典型的康巴漢子,魁梧俊朗、皮膚黝黑,一頭長發(fā)用紅色頭繩扎起來,身上掛著長長的藏刀,威風地騎在馬背上飛馳。忽地奔騰而至,又一陣風般消失不見。每當采購、喝酒、唱歌或進行各種社交時,他們就把馬拴在木柱上,躬身擠進低矮熱鬧的藏屋里。

這里的藏族人熱情樸實而友好,我曾被街上陌生的人邀請到家中喝甜茶,吃風干的牦牛肉,坐在氆氌上聽女主人唱好聽的藏歌。那歌聲飄向周圍的草甸、旁邊的新路海,以及并不遙遠的雀兒山的雪峰之巔……

時間的輪軸行走不息,而寧靜又凌亂的瑪尼干戈卻始終遵循著長久不變的生活節(jié)奏。從容入世,清淡出塵。

百度百科里這樣說:“牦牛是高寒地區(qū)的特有牛種,是世界上生活在海拔最高處的(除人類之外)哺乳動物,主要產(chǎn)于中國青藏高原海拔3000米以上地區(qū)。牦牛因適應高寒生態(tài)條件,耐粗、耐勞,善走陡坡險路、雪山沼澤,能游渡江河激流,并能避開陷阱擇路而行,可作旅游者的前導,故有‘高原之舟’之稱。牦牛全身都是寶。藏族人民衣食住行燒耕都離不開它。人們喝牦牛奶,吃牦牛肉,燒牦牛糞。《呂氏春秋》中記載稱:‘肉之美者,牦象之肉’。它的毛可做衣服或帳篷,皮是制革的好材料。它既可用于農(nóng)耕,又可在高原作運輸工具。牦牛還有識途的本領,善走險路和沼澤地。”

牦牛是溫柔、善良又羞澀的獸,會躲開心有雜念的人類。若你靜下心來,慢慢靠近它、撫慰它,并與之交談,你就會看到它的眼睛。有時候生命中最純真的那一面,是動物給予我們的。

不是每一座圣湖都能被稱為“雍錯”。藏語雍錯的意思是,碧玉似的湖。在西藏,只有五座湖有資格被叫做“雍錯”:羊卓雍錯,瑪旁雍錯,普姆雍措,當惹雍錯,拿日雍措。

傳說很久以前,在羊卓雍錯邊上有一個叫白地的村子,村里住著一位非常美麗善良的姑娘。農(nóng)奴主看上了她,心生歹意。可姑娘已經(jīng)有了心上人,不愿意嫁入農(nóng)奴主家。一天晚上,農(nóng)奴主趁姑娘在湖里洗澡之時,將她抱出水面想要霸占她,卻被云端的仙女打死。死去的農(nóng)奴主仍然死死地抱著姑娘不放,于是兩人沉入了湖底。第二天清晨,湖中便飛出了一只白色的鳥,村里的人說那是姑娘的化身。從此之后,羊卓雍錯的水面上,時常有鳥兒劃過。

羊卓雍錯的湖水,是永難平靜的天空。云來為雨,云去艷陽。光照之下,彩虹便架起橋。看似偶然,卻滲透著宿命的味道。你以為的歸宿,其實只是過渡。而你以為的過渡,也許才是歸宿。每次站在羊湖邊,頂著凜凜的風,都覺得其實我比想象中的自己,更勇敢。

你知道的吧,一切都會過去的。百年之后,有你沒了我。

晚間7點,八廓街仍有賣菜的藏農(nóng),布達拉宮前仍有轉經(jīng)的圣徒。他們心中有神明,內(nèi)里有力量,沒有強烈欲求成功的目的,淡淡地、真實地生活,做自己。夕陽下的城市因為質(zhì)樸而顯得格外美好,無需物質(zhì)佐證存在的價值。

千年拉薩城,源頭在八廓。上了年紀的老人,只把八廓街稱為“拉薩”,穿梭在彎彎曲曲的狹窄小巷子中,斑駁的石墻,如同滿是皺紋的臉,飽經(jīng)風霜,又獨具味道。那一扇扇梯形帶黑框裝飾的窗戶,如同一只只充滿智慧的眼睛,淡定從容,看你來我往,看云卷云舒,透過日升月落,細數(shù)八廓街鮮為人知的記憶。

我生命里的全部愛,都肆無忌憚地揮灑給了西藏的每一寸土地。而我也始終認為,在西藏,一定有一個地方是為我而存在的,直到我去了賽卡古托,并以它為原型寫了一部名為《壇城》的小說。這個有故事的寺廟九百年來風雨中的駐守,要等的,或許就是我這般、要借用它來講一個故事的人。

賽卡古托在西藏山南洛扎縣,這里有厚重的歷史、親切的喇嘛、精美絕倫的壁畫。1080年前后,瑪爾巴為了驅除魔障,出資讓他的弟子米拉日巴尊者為自己的公子達瑪多德修建一座公子塔。米拉日巴用了六年時間,最終修筑了賽卡古托和碉樓下的噶哇久尼殿。賽卡古托的漢語意思是“九層公子堡”,看外形,很像碉堡,結構與雍布拉康極為相似,一共九層。石墻到頂,四面開窗,上覆金頂。一、二層是地下室和儲藏室。三、四、五、六、七層為從古保留至今的建筑。八、九層是1985年重建的。除一、二兩層外,其他各層都供奉了佛像。三層西面五尊佛,東面六尊佛,正中的主尊是瑪巴大師、底洛巴、那若巴、瑪巴、米拉日巴。東小偏廂是瑪巴的修行房,房內(nèi)遍是壁畫。四層有米拉日巴尊者與蒙古人的圖案。樓梯在各層都占了相當大的面積,梯道左右相錯、上下相通,十分陡立。頂層金頂有佛,尺許屋檐,繞三圈能不入六道輪回,常有虔誠的朝圣者大膽繞檐數(shù)周。

2012年10月,我一路兜兜轉轉、走走停停開了十幾天車,來到賽卡古托。望向它的第一眼,我就知道,它就是我心里要找的地方。我凝視著這座沉睡著的寺廟。風吹塔鈴響,殿宇里亮著微弱的燈火。它散發(fā)著不知是誰贈予的悲慈,獨自徜徉于故事之外。那古老矗立的姿態(tài),仿若整個命理的敘述。所有躁動在瞬間平復,一切都歸于沉寂。靜,是值得景仰的,它能產(chǎn)生不同于慣性的思想。人若無法讓自己安靜下來,思想便會棄身體而去。

我毫不猶豫地爬上塔的第九層,打算饒塔三匝。四方形塔頂,金碧輝煌。外沿沒有攔擋與圍墻,僅尺許寬,稍有不慎便會有高空墜落的危險。我吸了一口氣,端正身體,穩(wěn)穩(wěn)當當?shù)靥ち顺鋈ァ6螅遗e起雙手,死死扒住屋檐下面的一根細細的鋼繩,慢慢地走。山風呼嘯,似乎要將軀體吹散。我搖晃得很厲害,身體搖搖欲墜,腳下也軟了起來。

穩(wěn)住身體,定住神,把心放空,不可以有雜念。要坦蕩,忠于你的心。要信,而且持之以恒。要用寬和對抗銳利。我聽見有一個聲音夾在風里,在耳邊呼嘯而過。可并沒有什么人。

我原地站定,不再向前移動腳步,讓身體保持平衡,更加牢靠地抓住鋼繩。而后,閉上眼,聽風的節(jié)奏。幾分鐘后,我重新向前跨出了一步。佛祖。我心想,人世深厚,塵世好難,盡數(shù)不能參透。要愛恨隨心、至情至性,還要寡淡無爭、作人間淤泥上的一計青蓮。這個世界清歡有味,難見幾個人能夠自在地醉,又有多少人懂得世間的甘苦滋味。過去我在城市里,也是常常叩拜佛祖的。可時常燃了香,忘了想。看來,我這個尋常女子所走的每一步路都只不過是佛祖的一顆指尖砂,大抵逃不過輪回。輪回的都是宿命,這一世,又禁得起幾翻輾轉。真真在這樣高懸于空中、隨時觸摸著死亡的轉經(jīng)臺上走三匝,便能脫身于六道輪回之外嗎?我只祈愿無量歡喜,六時吉祥。

三匝之后,我穩(wěn)穩(wěn)地踏在了相對安全的地上,腳踏實地的感覺讓身體和靈魂在一瞬間放松了下來。我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很多事,人世的荒誕無稽、臉孔百態(tài),太多都無法持之以恒。苦執(zhí)有之,愛欲擾之,悲喜加之。我跌坐在地上,在杜康大殿磕長頭時回流到心里的淚,肆無忌憚地自眼眶涌出。

幾年前第一次到色達,是個秋季,我剛從一段疲憊的感情中掙脫出來。那次我開了一天車,抵達色達時已是晚上十點多鐘,筋疲力盡,連住處都懶得找。不如就睡在車里吧。我簡單收拾了一下塞了一車的雜物,放平座椅、打開天窗,看色達的夜。高原的夜是冷的,空氣又稀薄。本已是昏昏欲睡,不經(jīng)意抬了一下眼皮,以為是睡前的最后一眼,竟看到了漫天星光。那片幽蘭的天空何等闊氣啊,把閃閃發(fā)光的寶石一直鑲到了天邊。

我跳下車去,一時間忘記了凜冽的寒。天雨流芳,這般光景能幾何。我的心似乎抽緊了一下,但馬上就舒緩了下來。緣起珍惜,緣滅珍重,瞬間即永恒。不求無愧于己,但求無愧于心。能過個平生安穩(wěn)多好,哪里還有那么多時間用情如流水。你看這時光,不急不緩,不前不后。

四季輪回與生命之光,是多么微妙的事。

松格瑪尼石經(jīng)城這個名字,恐怕就算是一再探訪川藏的旅者也大都不知道。它在四川甘孜州石渠縣阿日扎鄉(xiāng)東北約30公里處,據(jù)說建于公元11世紀格薩爾王時期,但無從考證。石經(jīng)城南北寬47米,東西長73米,城外墻高10米,城中心主體部分最高處為14.5米,建筑平面是一個不規(guī)則的長方形。整個石經(jīng)城全部由嘛呢石片層層碼放堆建而成,沒有任何支撐框架,也未使用過黏合材料,用石千萬塊,石片間充滿了不規(guī)則的縫隙,但歷經(jīng)千年而不倒,直到現(xiàn)在也仍在堆砌中。

傳說,在格薩爾王時代,格薩爾王軍師的兒子和甲察之兄在霍嶺之戰(zhàn)中被措通出賣,戰(zhàn)死在此地,為了讓死者的亡靈得到安息,便就地建起了佛塔和嘛呢石。百姓們緬懷格薩爾王的功績,不斷來此朝覲,嘛呢石也就越堆越高,最后形成了石經(jīng)城。那一片片嘛呢石上刻繪最多的,是格薩爾王像和六字真言。

與松格瑪尼的宏偉壯觀相比,它更是神秘的。因為盡管千年以來無數(shù)瑪尼石被不斷堆積上去,但石經(jīng)城卻從未“長高”過。據(jù)說這是由于石頭的重量使地面不堪重負而下沉。但它地面的部分有多高,地下的部分就有多深,地下的高度跟地上保持著驚人一致,這在建筑學上是很難解釋的。然而,從城內(nèi)迷宮一樣的狹窄過道和城所朝向的方位等跡象來看,這不像是一座隨意堆砌出來的城,而是經(jīng)過了精確的計算、設計和布局。可它究竟始建于何時、由誰而建,卻成了千年未解之謎。很多人猜測,格薩爾王定是將靈魂寄居在了這里。于是,這座千年不倒的石經(jīng)城,也就成了格薩爾王的寄魂城。

因為鮮為人知曉,所以來到這里的人,都是當?shù)爻ァ⑥D經(jīng)的藏族人。沒有閃光燈、攝影師,也沒有喧囂熙攘。它始終保持著千年不變的姿態(tài)。轉經(jīng)的人們也始終繞著它一圈圈、一年年,卻不知眼前這座令人驚嘆的城,有著怎樣的輝煌。它是他們的生活,他們是它存在的意義。

你看,在無人或少人的靜謐之地,歷史從來都是另一副模樣。在尋常中飽含著好看。

在西藏,所有雪山都有神明的姓氏,有或剛強或柔美的性別。它們威嚴聳立,安靜地享受著自己的生活。而所有湖邊的石頭都是神身體上的某一部分、某塊骨骼。可你看,神明們時常激動不已,扭動著身體劇烈地舞蹈。對藏族人來說,也是歡悅,也是傷害。就好像即使景色再宜人,也阻止不了太陽的沉落。

緊挨著西藏那曲比如縣多多卡天葬臺的,是一座名叫達木寺的小寺廟。看上去它小得那樣不起眼,但內(nèi)里卻充滿秘密。據(jù)說當年文成公主進藏途經(jīng)此處,認為此地是福地,便委托倫布在此修建了達木寺。并由活佛主持,實行天葬。

他們的現(xiàn)在,是我們的將來。我們的現(xiàn)在,是他們的過去。

全世界有那么多的宮殿、廟宇,可大部分都死了。它們當中幸運一些的變成了博物館,還有一些則成了廢墟或干脆蕩然無存,只空留下一個被后人念想的名字。但布達拉宮卻始終活著,作為一個民族的精神載體呼吸著。

我第一次見到布達拉宮大概是10年前,那個時候拉薩還沒有那么多游人,也還沒被“文明”之光普照,很是安靜。北京東路不像現(xiàn)在那么寬,雖然臟亂差,卻滲透著質(zhì)樸的氣息。那一天,天空很坦白,陽光很大氣。布達拉宮被強烈的太陽照得通體發(fā)光。我站在它的腳下,仰起頭,呆呆地看著。我想,我走了這么遠,只是為了看它一眼啊。

高原上的風將離我不遠處一對年輕情侶的對話送進了我的耳朵。“你愛我嗎?”“愛。”“有多愛?”“我愿意對著布達拉宮發(fā)誓,此生如果還有人比我更愛你,我愿變成瞎子,從此再無法領略美景。”“那你會比愛布達拉宮更愛我嗎?”“當然會,布達拉宮對我來說是突如其來、無法抗拒的美和震撼,但我只能觀想。而我對你,蓄謀已久。”

好一段情意綿長。我微笑著離開,唯恐驚擾了這圣殿之下的誓言。

布達拉宮,感謝你讓我做了一個滿意的夢,還你平靜如初。

天路的盡頭不一定是天邊,有可能是岸邊。這個世界的廣度和深度,遠遠超過我們視野所能及。藍天襯著冰山倒映在湖面上,純凈、艷麗,恍若隔世。所有美好的時光都偏愛沒有禁忌的角落,我們在景色最美的地方遇到了最好的天氣和最完美的同伴,那是柔軟的心滋養(yǎng)出來的果實,禁不起刻意安排。

我望著這片遼闊的世界,山腳下冰封的湖面沉寂依然,一種莫名的感動從心底深處涌出來,險些就要流出眼淚來。這些年,我默默欣賞著的那些靈魂,都漸漸地以不同的形式來與我相會了。干凈的天空用柔軟潔凈的云朵擦拭著人們心中對靈性的質(zhì)疑。很多時候,活著并不需要目標和旅程,只要把眼睛放在心上,再把心放進自然里,享受光。

后來,為了感謝那道光,我學會了讓自己發(fā)亮。

綿延的珠峰山間峽谷,煢煢挺拔的曠野煙樹讓人的心瞬間就墮入幻景當中,照見了色彩。峽谷深處,自山頂至山腳,土黃色一泄而下。間或拐一個彎,便能看見三兩戶人家,眼前是荒樹幾株,背后是千丈懸崖,抬頭只見一線天。一念絕壁,一念落花,脈望青巒,時光空寂,浮生若夢安載道,萬物皆相續(xù)歸一,人心亦不復過往。

半山腰上、山尖上,屹立著廢棄的古堡,如一柄柄利劍拔地而起,訴說著過往。只有故事,才能讓人不設防地打開心懷,接受一切。要懂得生必須先明白死,想要開始必先結束。否則對結束與死亡的畏懼會讓人無法徹底擁抱生與死。我真想知道這條山路到底有多長。在這樣的深山里,溝套溝、壑接壑,隨便一個轉彎就拐進一條溝里,一天也走不到頭。兩邊的山高聳入云,但又挨得極近,有些地方用圓木一搭,便可連接兩岸。我閉上眼睛,讓心神匍匐于地,深邃靜謐,祭拜本真的光。

雪山之白,天空之藍,這是藏族人離不開的顏色。棕紅膚色的藏族牧民養(yǎng)了很多牦牛,山崖上有修行用的禪洞。你也可以隨時呆在你想呆的任何地方,禮佛、誦經(jīng)、閱讀、閉門、靜思,又或者到寺院里聽上師講經(jīng)。深山里的寺院,清齋持戒,那種沉靜,不是取消聲音的存在,相反的,它驗證了聲音的本質(zhì)狀態(tài)——來自天地之間的回響。

人在城市里,總是不能見到完整的自己,于是執(zhí)著于找尋生命中的那面鏡子,與自己相遇。可人是充滿變量的動物,不能幻想一個永恒不變的匹配對象,來縫合失落的另一半自己。或許只有在深山寺院中、人跡罕至地,才能聽到來自天地與內(nèi)心的安靜對話。

在川西高原,除了色達喇榮五明佛學院,還有一處更為偏遠的山區(qū)谷地,那里同樣孕育著一座寧瑪派藏傳佛學院,全名叫亞青烏金林寺。亞青寺建于1985年,是近些年才快速繁榮起來的佛學院。較色達相比,這里由于地理位置更偏僻、自然環(huán)境也更惡劣,所以顯得格外隱秘低調(diào)。而對于僧侶們來說,修行的條件也艱苦得多。

亞青寺建在章臺大草原中央、四面環(huán)山的草原濕地上,河流清澈,海拔4000米以上,即便是盛夏季節(jié)也能見到皚皚大雪。雖說這里是一座寺廟,但常住人口數(shù)量遠遠大于一個小鎮(zhèn)子,修行的僧人多達兩萬多人,大部分修行者的房屋都是繞昌曲河自行修建的。他們以河為界分為扎巴(出家男眾)和覺母(出家女眾)兩個區(qū)域。僧舍區(qū)與寺廟有吊橋相連,僧侶們每日都往返于昌曲河兩岸。

于是,便有了一座城圍繞著一座廟、一座廟守護著一座城的交錯包容。每當清晨或落日,自山頂俯瞰下來,陽光透過疏密無序的云層,斑斑點點地散落在河谷之間,縱橫的河水便閃爍著金色的波光。炊煙彌漫,僧尼們在房屋間穿梭,誦經(jīng)之聲隨著風裊裊盤旋上升,猶如天籟,動人心弦。雖是佛國,因了這炊煙,竟也似識人間煙火的斑斕。

亞青寺的僧舍,說是叫房子,實際上是用幾塊木板、黃泥或者帆布搭建起來的低矮棚屋,不要說御寒,就連正常起居都非常艱難。冬日里,僧侶們會一直坐在棚屋里打坐,長達百日。待到夏日,他們便抓緊一切時間修復被嚴冬撕扯成破爛的小屋。一切物質(zhì)條件在這里被降到最低,但就算是極度的苦寒,也仍舊沒有阻擋住前來修行的僧人、覺母的赤誠之心。當然,也有一些修行者因忍受不了亞青惡劣的氣候和艱苦的生活條件而離開,但終究還是越來越多的人留了下來。雖然生存條件惡劣,但修行者們并不孤獨。因為學院允許家人隨時來探望,因此修行對他們來說,充滿了希望。

他們在這里修行,日日冥想,在學堂上、山坡上、河谷邊。只要你想,任何地方、任何地點,都可以坐下來,隨時打坐冥想。一切都安靜下來了。每當我經(jīng)過他們身邊時,總會放輕腳步,生怕打擾了他們。

有一次我在小商店里買飲料,跟當?shù)匦扌械囊晃恍∮X母聊起天來。她說學院每月會給她發(fā)300元左右的生活費,而她則為學院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這些錢可以在生活區(qū)的小商店里購買生活必需品和食物。“這已經(jīng)是很不錯的生活了,還有一些更為貧苦的僧人,他們一天的開銷也只有幾塊錢,日子過得異常清貧。”小覺母手里拿著一瓶可樂,邊喝邊說:“我特別愛喝可樂,但是太貴了,一瓶要3塊多錢,我得省著點,慢慢喝。”

我記得小時候看過一本通俗史書,封面上畫著一個盛裝的古代女子和一位貂帽衣裘的偉岸男子執(zhí)手相看,立于兩人背后的,是很多恭敬的隨從。那幅圖講的就是文成公主和親的故事。這大概是我10歲左右的年紀,牢牢印在心里的愛情故事。當然,童話里的愛情故事都有一個happy ending,王子和公主從此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慢慢長大之后,我知道了尺尊公主,還知道了文成公主是被她排擠后,作為政治聯(lián)姻的工具嫁給了松贊干布。可那個松贊干布不過30出頭便英年早逝,留下文成公主孤獨地在西藏這片土地上活了將近40年。

直到有一天,我到了西藏的山南地區(qū),看到了雍布拉康,才搞清楚,文成公主抵藏后,居住的第一站并不是拉薩,而是雍布拉康。

一直以來,我都很喜歡雍布拉康,倒不是因為它輝煌的歷史,而是因為這個讀上去相當好聽又氣勢磅礴的名字。我也說不出為什么喜歡這個名字,聽上去,好像這名字里裝得滿滿的,都是故事。在西藏,因為名字的緣故而喜歡上一個地點,在我的概念里是有一些的。比方希夏邦馬、納木那尼,雍布拉康也是其中之一。

而它絕不只是徒有虛名,它的歷史比名字更壯闊。雍布拉康是第一代吐蕃贊布于公元前2世紀建造的王宮,是西藏歷史上第一座宮殿,以后西藏的宮殿都是以它為原型修建起來的。而藏史上第一部經(jīng)書《百拜懺悔經(jīng)》傳說就是天降神授,落在居住在雍布拉康的吐蕃王統(tǒng)二十八代贊布拉脫脫聶贊身邊的。菩薩在傳了經(jīng)書后還說道:在你以后五代,將有一個懂得這圣物的子孫出現(xiàn)。而菩薩所說的五代后的子孫,便是松贊干布。

雍布拉康其實并不高,只有海拔3700米,但因周圍都是農(nóng)田,又建在扎西次仁山頭居高臨下的位置,遠遠望過去,才覺得很是孤高,讓人矚目。5月的西藏云還很少,扎西次仁山上掛滿了經(jīng)幡,層層疊疊,隨風飄揚。站在山頂白熾的日光下,抬起頭便可直抵藍天,低下頭就能看宮殿下的勃勃生機:田邊的溝渠泛著魚鱗似的銀光,一些光著膀子的農(nóng)夫彎腰勞作在田地里,野鳥從碧空中掠過。我時常想,當年的文成公主看到的究竟是什么?她會不會想起長安、霸陵,以及家鄉(xiāng)的一切?多年前那個出塞的昭君留下了琵琶曲,那文成公主呢?

或許是澤被永世的文明。一些撰寫山南地區(qū)的文化書籍如《山南民間傳說》《山南諺語》《山南歌謠》中,卻處處都能尋見她的影子。

在山南,至今仍有藏族人說,他們吃的糧食、炒菜用的鹽巴和制作酥油茶所需要的茶葉,都是文成公主帶來的;他們的紡織、木工等技術是跟隨公主而來的匠人教會的。我看過一些文獻記載說,吐蕃的農(nóng)業(yè)技術非常粗疏,再加上自然條件的惡劣,導致水土流失很快。而漢族的農(nóng)業(yè)技術傳入后,吐蕃人開始挖畦溝,使得田野間阡陌縱橫,農(nóng)作物的產(chǎn)量也大大提高。

用另一種方式說,現(xiàn)在我站在雍布拉康山頂上俯瞰著的每一寸文明,都源于文成公主所帶來的一切。

有時候,歷史本身比文獻更懂得如何紀念一個人。

有光的地方,就可以繪畫。

畫一幅,神的孩子,望故鄉(xiā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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