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那些平靜的人,心中必定有自己的山水
- 總有一天,你會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樣
- 路佳瑄
- 5141字
- 2016-07-07 10:21:57
“藏民”這個稱呼,放眼望去充斥在各種各樣的地方:人們的言談間、文字里,甚至是一些報道中。但這其實是一種非常不尊重的稱呼。所以,當你打開這本書時,我要告訴你的第一件事是,若以后還有機會遇見或提及,請稱他們為藏族人,而不是藏民。希望你們牢記。
藏族人,世代虔誠信奉著佛祖,死亡雖也是頭等重要的大事,卻不像漢地人那般痛徹心扉。在藏族人心里,死亡是喜悅的,因為這代表著重生。活佛總在告誡他的子民:佛說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每個人,時刻在不斷失去著。失去時間、健康、生命、財富,也失去著機會。因此必須在輪回路上學會接受與放棄,學會微笑。
還很小的時候,阿媽就對背上的孩子說,你能來到人世間,是前世修來的福報,這一生應該走的路,是普渡來生的路。要堅定地守護善良與慈悲,因為善良是生命最美的圖畫,慈悲是生活最大的智慧。要相信,人心本就美好。要活得誠實,一生沒有多少年,不要用來假裝。要懂得生命無常,這是能夠坦然面對死亡的唯一信念,也是生命里永遠不會失去的希望。
在拍到這張照片的幾分鐘之前,他還是眼淚汪汪的。因為在磕長頭的跪起過程中,不小心跌倒,他哭了起來。我剛好從他的身邊經過,于是蹲下把他抱起來。但我并不知道,他的母親就在離他不遠的地方。見我把孩子抱在懷里,那個年齡看上去并不大的母親便小跑了幾步趕過來,從我手里接過默默流淚的孩子,用藏語不知道說了一些什么。
聽了母親的話,他開始用袖子捋了幾把眼淚,抽泣了幾聲,又使勁吸了一下就快要流出來的鼻涕,并把木板重新套在手上。他站得直溜溜的,一雙小小的手高高舉過頭頂,拜天地萬物,而后匍匐下身體。他五體投地的那一瞬間,盡管眉間和嘴角還掛著諸多委屈,但被眼淚沖刷過的眼睛清澈干凈,眼神也變得堅定無比。
我真想告訴他,孩子,總有那么一天,你會活成自己最想要的模樣。就連所有疤痕都會變成勛章。
只可惜,他還聽不懂。
山這么高,天這么藍,草這么綠,天地清靜。冷的時候,可好冷啊,我的骨頭都僵硬了。我最喜歡看藏族的孩子們在山上瘋跑玩耍。他們有的時候在小賣部里買兩包糖,還會分給我吃。天冷得透徹的時候有孩子們遞過來的、溫暖的糖球,真幸福。我還喜歡喝酥油茶,坐在山坡上看天,什么也不做。每個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都掛著知足的笑臉,沒有比這更好更美的了。
藏族人磕長頭有兩種,一種是為自己磕;一種是被有錢人家雇傭,為雇主磕。但無論哪一種,磕長頭的人都是極其隱忍又安靜的。他們虔誠叩首,拜天地萬物的靈和美,拜時間交錯的神。由于身體需要頻繁接觸地面,他們通常會穿一件非常耐磨的、長長的圍裙護住前身,手上套上如木屐一般的木板,有一些還在鞋頭縫上橡膠防磨。那樣長的路,每走三步就要全身匍匐在地叩拜一次,額頭上磕起了大大的包。可我見他們,目光堅定,神情淡然,厚重又嚴肅地用肢體親吻著腳下那片神秘的土地。
那些平靜的人,心中必定有自己的山水。
你還記得你的童年是怎樣度過的嗎?是否多姿多彩,回味無窮?可你看藏族的孩子們,他們把童年都過成了千篇一律的模樣。打從他們能夠站立開始,就已經學會了如何匍匐下身體叩首神明。太幼小的時候,父母會在孩子的腰上系一根繩,拉著孩子們完成磕長頭的動作。待到長大一些,有了自覺意識但又因頑皮多動不愿意磕頭時,他們就會被父母親摁在地上、按住頭,硬生生磕下去。漸漸地,小孩子長大了,磕長頭也長成了他們身體的一部分。
雙手合十高舉過頭頂,向前走一小步,用合十的雙手依次碰下額頭、嘴唇、胸前,意為身、語、意與佛融為一體,而后雙膝下跪、全身伏地、額頭觸地,雙手向前方拉直,合十舉過頭頂。再在手伸直的最前處用指尖作一標記,然后起身步至標記處,作揖再拜,依次循環,直到生命終結。
對我來說,這樣的動作,無論看多少次,都無法麻木。童年、少年、青年、中年、老年,這聽上去明明是漫長的歲月啊,可怎么我還沒見到他們長大,就已經老了?他們是否知道自己那雙小小的、合十的手心里包裹著的信仰是什么?又是否懂得那重復了千萬遍的站起、匍匐的動作祈求的是什么?
不要艷羨這些孩子的家鄉是天空湛藍、水草豐美的烏托邦。烏托邦里的故事,我們都不懂。就像我始終無從知曉,他們這一世光陰,究竟交給了誰。
你一只手攥著兩只鉛筆和一根香,另一只手卻高舉著零食,表情嚴肅。在你所能理解的世界里,是否零食才是信仰?你還是個孩子,你獨立在人群之外。
如果沒有風景,就去嘗嘗人生。上天給了這里最惡劣的環境,卻讓這片土地上的人民如此燦爛。它成就了西藏的曠世奇美,卻也毫不留情地把歲月的痕跡刻在了每一個藏族人的心上。并非這里的人民多么與眾不同,而是惡劣環境下,信仰是他們賴以生存的唯一寄托。他們知道,他們所能做的只有接納、生長、面對、前行。要經歷時間,不被巨大的絢爛吞噬,不逃避。要等待,不存幻想地等待。要順勢而為,自然而然。
每個人都是深海。你尋得見微瀾輕起,卻讀不到深流暗長。你看得見清揚微笑,卻讀不到暗里滄桑。你以為已經掌握了生的全部,卻只觸及了淺表微光。時間是無比值得敬畏的東西,它以極緩慢靜默的姿態、耗費了何止千年萬年的光陰,于不經意間將一切溫柔凌遲。流走的是時光,留下的是滄桑。
海明威說,風平浪靜的大海,每個人都是領航員。但是,只有陽光而無陰影、只有歡樂而無痛苦,那就不是人生。在人生清醒的時刻,在哀痛和傷心的陰影之下,人們離真實的自我最接近。
遠行那么多年,盡管路途中的住宿大多數時候都會選擇酒店,但那只是因為疲累,身體渴望著貼近相對更安靜、舒適的地方。但從感情上說,我始終覺得青旅比酒店更有人情味。因為在那些如同靜止一般的舊時光里,藏著各種各樣屬于不同人的新故事。現實還在,情懷也沒丟。
不止藏區,每一個與旅行有關的城市里,都雕刻著關于青旅和小酒館兒的記憶。隨便挑一間進去,都有可能在任何一個犄角旮旯里看見故事。自由,唾手可得。這些店的老板,本就是有故事的人。再加上他們把送往迎來的日子過成了段子,隨時都有可能聽到客人們講一些非比尋常的事。于是,一個個就都變成了故事收藏家。這真是個聽上去就性感到不行的職業,與未知相似。
一直以來,我都想開一間客棧,在陽光得意的午后,與遠道而來的人,聚在一起。平日里沒事兒,就養養花逗逗貓看看書唱唱歌。客若來了,我便為他們收拾出溫柔的房間。遇到有眼緣的客人便沏上一壺好茶,聊聊人生。再不然一起做飯吃飯,囿于廚房與愛。夜深人靜之時,點一盞燈,看他們摘下面具,講他們的故事,親吻這夜色溫柔。時間緩慢,流水一樣淡淡過。這樣下來,所有那些屬于他人的可歌可泣就都變成了我的小日子。
待到一日,客人離開,以微笑餞行。時光給你,回憶給我。然后各自好好生活。后會無期。這天南海北的,總有那么幾個人會為自由自在的青年旅店、熙熙攘攘的小飯館兒寫首歌。
他們將信念寄養在每一寸雪域的土地上,讓大地撫慰著行至疲憊的腳掌。
愛,像殿堂底層不塌的石磚,只為高聳的金頂堅守輝煌。愛,像生銹的塔鈴,渲染著動聽的音符。已經看不到絲毫不安和憂愁了。
這就是草原上的民族,沒有歸宿。如果有,那一定是千千萬萬條連接到雪山和藍天的,路。
我所遇到的大多數藏族人,都是心無雜念、眼有光芒,心系來世,向死而生。
如果有人堅持認為,能夠改變生活和思維的關鍵時刻必定是驚天動地、強烈激蕩的,那就大錯特錯了。事實上,真正牽動人心的生命經歷往往平靜得不可思議,它既不轟然作響、火花四濺,也非雪山坍塌、天崩地裂。很多經歷在它發生的片刻往往不那么引人注意,它們悄無聲息地進行著,但超凡脫俗的高貴往往就存在于這神奇的靜默之中,就如他們在海拔4000多米的山頂,迎著風,觸摸著天地之美,感受著彼此。
在這紛紛擾擾里,虔誠那么可貴。
我與她,近在咫尺卻素不相識。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信仰中。女子,是善良與美麗的化身,可在惡魔瘋狂、末日來臨之時,善與美是那樣脆弱。無力承受殘酷現實的女子,無論如何都要保留著生命的尊嚴與美好——就算將要永別,在離去之前,留給男子的也是愛與責任。
她究竟在祈禱些什么?她的心里,住著怎樣的故事?我不愿意妄自揣測,怕辜負了這一臉寧靜溫柔。
南懷瑾說,沒有嫉妒心的女子,神態會恬靜,臉如秋月般靜美。沒有嗔恨心的女子,常有柔順似水的品行。輕言細語且能常隨喜贊嘆別人的女子,吐氣如蘭,成就甜蜜動聽之音聲。不驕慢的女子,可成就樸實清純之相,有山泉涓涓流淌之美感。對萬事萬物心存愛心、常行布施的女子,因平等之愛心,而生出母愛般的光輝,成就神彩照人的慈和之美。不貪婪、不抱怨的女子,因神氣清凈內斂,可得豐滿圓潤之體韻,并有柔弱無骨之美感。做事專注、用心純正,又具有以上諸德的女子,氣注神凝,長久肌膚。
在轉山的路上遇到他。他正在特別認真地撒隆達。我走到他身邊,跟他一起揚起手,把隆達撒上天空。再抬著頭,看它們雪一般,紛紛揚揚地落。看,一次人生,就這樣印在隆達上。
這個畫面后來曾無數次出現在我的腦子里,但我卻無法用任何語言來表達。她們用好奇、熱情、燦爛、純真與歡樂包圍著他,而他卻端直地站立著,垂下眼簾,睫毛上,閃動著金色的光。他有些羞澀地微笑。在西藏,微笑是一種語言。
一靜萬籟止,一動萬法生,一定萬緣寂,一悟萬象更。
僧人的誦經聲敲碎了早晨的寒氣,晨光打開了一天中第一扇溫暖的門。陽光從山梁上探出頭來,為延綿著翠綠的山脊鑲上金邊。山峰綿延相連,山頂白雪皚皚,山谷中飄著若有若無輕紗般的薄霧。天高日暖,山峰晶瑩,草甸上細小的草尖滾動著晶瑩的露珠。
一日就這樣開始了。
我始終覺得,直到現在藏族也仍然是一個男尊女卑的民族。比如寺廟里,一些殿堂是不允許女子出入的,就連廚房,也不允許女子進出。在很多地區,女子走路都要跟在丈夫身后。而且,與漢地的女子不同,藏地女子在家庭生活勞作中,承擔了重要的責任,但她們能夠行使的權利卻十分有限。尤其是在牧區,大部分繁重的家庭勞作都由女子完成。她們每天花很多時間用在諸如磨青稞、打酥油、喂養牲畜、燒茶做飯、看孩子之類的事情上,即便剛生完孩子,不久也會下地干活。
我很少從她們口中聽到諸如抱怨之類的言語,那種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低頭勞作的場面倒是隨處可見。旁人看上去并不覺得有多辛苦,因為所有工作都在沉穩踏實地進行著,宿命一樣。可你看那一雙雙手,早已被歲月磨損得如青稞般粗糙。或許她們只是選擇了用最溫柔的方式對待每一寸時光,并以此來替代毫無結果的思維交戰。從不抱怨、接納一切、認真活著的藏族女人,可真美。
永遠別指望日子太好過,可永遠都要好好過。
在西藏拍照不講究光影,因為天空可以給你。在西藏拍照也可以不用相機,因為目所能及處,都是藏族人的日常生活。不必太在意照片虛了、光線不足、背景雜亂、構圖不完美,在這圣光之下、前行之中,舉起手機隨意拍攝出的一張照片,都會成為我們眼中最美的瞬間。
我什么都不說,讓西藏來說。
這是我的一天,卻是他們的每一天。
2006年,我獨自一個人跟著一名當地的藏族向導去稻城亞丁三座神山轉山時,碰到過雪崩。那次雪崩就在我腳邊不遠的地方。那天稻城亞丁天氣晴朗,呵氣成冰,白雪皚皚。我跟著向導,從三座神山中的一座仙乃日山的牛奶海一路向上,打算翻越海拔4700米和4900米的兩個埡口。在翻越第二個埡口時候,天空淅淅瀝瀝飄了雪。后來雪越來越大,在某一個瞬間,我忽然被急速滑滾而下的雪浪掀翻倒地,瞬間便淹沒在了積雪中。
那自山上滑落下來的雪,形成了大簇大簇的雪堆,宛如巨大的驚濤,一浪一浪地向陡立的山坡下沖去。積雪一波波沖積下來,把人像包餃子似的裹在雪堆里。那個時候,無論你身邊有什么人,都是無法施救的。后來我的向導說,他一路跟著卷走我的雪球跑下去,并在雪勢漸漸平穩下來的地方死死抓住了我,把我從雪球里生拉硬拽地拽出來。從雪崩發生的那一刻到結束,不過兩三分鐘而已,但我卻覺得被什么白色惡魔裹住了身體,有永世不得超生的空白。那似乎不是一種單純的恐怖,而是絕望。我被向導用力拉著,連滾帶爬地離開雪崩區域,撿回了一條命。幸運的是,這場雪崩只讓我扭傷了腳,但沒有喪命。那是一個非常寬闊的埡口,四周沒有任何樹木、巖石或其他堅硬的東西,否則一旦我撞在上面,后果將不堪設想。
雪崩之后,我沒有返程,而是在腳上裹了一條繃帶,將受傷的腳踝死死扎住后,繼續堅持向前走,最終完成了整個轉山計劃。下了山,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不僅因為腳已經腫痛得無法走路,還因為我真的被嚇壞了。若非身臨其境,你永遠都不會懂得自然有多可怕。那個時候我便想,最值得舉杯慶賀的絕對不是誰得了第一名、誰是冠軍,而是誰堅持活著走到了最后。相信我,天下沒有感同身受這回事,你永遠都不知道在這份堅持中,當事人為此付出過什么。
2006年的雪崩事件之后,我再也沒有一次旅行是在自不量力的情況下進行的。盡管我的旅途仍然大刀闊斧,我所走過的路仍然無人探訪,但至少我懂得了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