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解】

顧炎武文筆簡練，惜墨如金，筆端所寫對顧炎武而言意義不同尋常，本文亦是如此。明末清初，世風日下，人心澆薄，人求祿利，社會禍敗，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山東萊州的趙氏、任氏家族，其族人“不為習俗之所移”，堅守古老而淳樸的民風，值得山東人警醒。顧炎武此文有明確的批判社會衰敗之意，以求“止橫流而息燎原”，其意可嘉；我們可對照當前社會道德的現狀，反思為何此一問題歷經千年仍是縈繞國人的難題，反思為何一個以道德著稱的古老國度仍舊世衰道微、人心不古。社會道德依賴于底層百姓的堅守，但這樣的堅守是社會不作為的無奈之舉，重讀顧氏此文，或可凸顯古老道德的現實意義。此外本文中對君臣父子觀念的評價需要注意辨別。

【選文】

予①讀《唐書》②韋云起③之疏④曰：“山東人自作門戶⑤，更相⑥談薦⑦，附下罔上⑧?！痹g⑨之答張沛⑩曰：“山東人但求祿利[11]。見危授命[12]，則曠代[13]無人。”竊[14]怪其當日之風，即已異于漢時；而歷數近世人材，如瑯邪、北海、東萊[15]，皆漢以來大儒[16]所生之地，今且[17]千有余年，而無一學者見稱[18]于時，何古今之殊絕[19]也？至其官于此者[20]，則無不變色咋舌[21]，稱以為難治之國，謂其齊民[22]之俗有三：一曰逋稅[23]，二曰劫殺[24]，三曰訐奏[25]。而余往來山東者十余年，則見夫巨室之日以微[26]，而世族之日以散[27]；貨賄[28]之日以乏，科名[29]之日以衰，而人心之日以澆且偽[30]；盜誣[31]其主人而奴訐其長[32]，日趨于禍敗[33]而莫知其所終。

乃余頃[34]至東萊，主趙氏、任氏[35]，入其門，而堂軒幾榻[36]無改于其舊；與之言，而出于經術節義者，無變其初心[37]；問其恒產[38]，而亦皆支撐以不至于頹落[39]。余于是欣然有見故人[40]之樂，而嘆夫士之能自樹立者，固不為習俗之所移。任君唐臣因出其家譜[41]一編，屬[42]余為之序。其文自尊祖睦族[43]以至于急賦稅，均力役[44]，諄諄言之，豈不超出于山東之敝俗[45]者乎？

子不云乎：“得見有恒者，斯可矣?！盵46]恒者久也，天下之久而不變者，莫若君臣父子，故為之賦稅以輸[47]之，力役以奉之，此田宅之所以可久也。非其有不取，非其力不食，此貨財之所以可久也。為下不亂，在丑[48]不爭，不叛親，不侮賢，此鄰里宗族之所以可久也。夫然，故名節以之而立，學問以之而成，忠義之人、經術之士出乎其中矣。不明乎此，于是乎飲食之事也而至于訟，訟不已而至于師[49]，小而舞文[50]，大而弄兵[51]，豈非今日山東之大戒？而若任君者，為之深憂過計[52]，而欲倡其教[53]于一族之人，即亦不敢諱[54]其從前之失[55]，而為之丁寧[56]以著于譜。昔召穆公[57]思周德之不類[58]，故糾合[59]宗族于成周[60]而作詩曰：“凡今之人，莫如兄弟?！盵61]任君其師此意矣。余行天下，見好逋者必貧，好訟者必負[62]，少陵[63]長，小加大[64]，則不旋踵[65]而禍隨之，故推[66]任君之意，以告山東之人，使有警焉，或可以止橫流而息燎原[67]也。（《亭林文集·卷之二》）

【注釋】

①萊州：地名，位于山東煙臺。族譜：家族譜系。序：說明著作旨意的文章。予：我。②《唐書》：記載唐朝歷史的紀傳體史書，有《舊唐書》、《新唐書》兩種，前者后晉劉昫等人撰，后者北宋歐陽修等人撰。此處指《舊唐書·韋云起傳》。③韋云起：隋唐時期官吏。④疏：奏疏。⑤門戶：派別。⑥更相：相互。⑦談薦：稱贊、推薦。⑧附下罔上：偏袒下屬、欺罔君王。⑨袁術：字公路，東漢末年諸侯。⑩張沛：唐吏，張文瓘之子。此句出自《舊唐書·袁朗傳》。[11]祿利：爵祿。[12]見危授命：臨難見危而能勇于獻身。[13]曠代：長久。[14]竊：私自。[15]瑯邪、北海、東萊：山東郡名。[16]大儒：儒家學者。[17]且：將要。[18]見稱：受人稱贊。[19]殊絕：差別。[20]官于此者：此地做官的人。[21]咋舌：因驚詫而說不出話。[22]齊民：齊地之民。齊：周代齊國，治所位于今山東淄博。[23]逋：音bū，拖欠。逋稅：欠交租稅。[24]劫殺：劫掠、殺害。[25]訐奏：告訐進言。[26]巨室：富豪。微：衰微。[27]世族：世代顯貴。散：閑散。[28]貨賄：財貨。[29]科名：科舉功名。[30]澆偽：淺薄、虛偽。[31]盜誣：盜竊、誣告。[32]長：長者。[33]禍敗：災禍、衰敗。[34]余：我。頃：不久以前。[35]趙氏：趙士完，字汝彥，號琨石。任氏：任唐臣，字子良。[36]堂：廳堂。軒：欄桿。幾：低桌。榻：坐具。[37]初心：起初的意志。[38]恒產：田地、房屋等不動產。[39]頹落：衰敗。[40]故人：舊友。[41]家譜：記載家族世系和事跡的書。[42]屬：通“囑”，囑托。[43]睦族：和睦親族。[44]急：催促。力役：勞役。[45]敝俗：陋俗。[46]子：孔子，名丘，字仲尼，春秋時期思想家、教育家，儒家學派創立者。“得見有恒者，斯可矣?！闭Z出自《論語·述而》，“子曰：‘善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有恒者，斯可矣。亡而為有，虛而為盈，約而為泰，難乎有恒矣。’”[47]輸：捐獻。[48]丑：兇。[49]師：械斗。[50]舞文：玩味文字。[51]弄兵：興兵作亂。[52]過計：考慮。[53]倡：倡導。教：教化。[54]諱：隱瞞。[55]失：過失。[56]丁寧：叮嚀。[57]昔：以前。召穆公：召伯虎，周臣。[58]周德：周代德教。不類：不善。[59]糾合：集合。[60]成周：西周東都洛邑。[61]“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出自《詩經·常棣》，“常棣之華，鄂不（韋華）（韋華）。凡今之人，莫如兄弟。”[62]負：失敗。[63]陵：侵犯。[64]加：欺凌。[65]旋踵：時間短促。[66]推：推崇、贊許。[67]橫流：災禍。燎原：盛大火勢，借指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