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解】

本文是顧炎武為山東德州程正夫所輯《先賢詩》和《程氏先賢詩》所作序言。本文首先以《詩經(jīng)》為例，論證“古人之立言也，必稱諸祖考而本諸先正先民”，繼而描述明末清初“貪欲以為能，捷徑以為巧，茍同以為賢，而罔念夫昔之人者，天下皆是也。”最后則論述程正夫的忠孝行為符合“先大夫之遺訓(xùn)”。此文史實結(jié)合，褒貶結(jié)合，觀點明確，邏輯清晰，主題突出。

【選文】

嘗讀《商頌》①之《那》②曰：“自古在昔，先民有作。”而夫子之稱《詩》亦曰：“昔吾有先正，其言明且清。”③是以古人之立言也，必稱諸祖考而本諸先正先民；在朝則稱于朝，高宗之言“先正保衡”是也；與人交則稱于友，叔孫豹之言“先大夫臧文仲”④是也。降及末世，人心之不同既已大拂于古，而反諱其行事，《召旻》之詩曰：“維今之人，不尚有舊。”⑤而周公之戒后王也，亦曰：“乃逸乃諺，既誕，則曰：昔之人無聞知。”⑥

余自少時侍于先王父，其終日言而無擇者，大率皆祖考之世德，鄉(xiāng)先生之行事；既得見于先王父之友，則其言亦然；既又得見于異邦之名公耆碩⑦，則其言亦復(fù)然。距今三十余年，而邈焉不可作矣。貪欲以為能，捷徑以為巧，茍同以為賢，而罔⑧念夫昔之人者，天下皆是也。

余至德州，工部正夫程君出其所作，于其州之自國初以來士大夫二十一人合為一章，而序之曰《先賢詩》。于其高祖以下四公各為一章，而序之曰《程氏先賢詩》。是諸君子者，行誼不同而無不明于出處取與之分，有古賢人之遺焉。工部之為是作也，其亦所謂“景行行止”⑨者乎？昔趙文子觀乎九原而愿隨武子之為人⑩，孟僖子述正考父之鼎銘[11]，以卜其后之將有達(dá)者。故子孫不忘其祖父，孝也；后人不忘其先民，忠也；忠且孝，所以善俗而率民也。是鄉(xiāng)大夫之職也。然則工部之為此也，殆古人之義而亦其先大夫之遺訓(xùn)也夫！（《亭林文集·卷之二》）

【注釋】

①《商頌》：出自《詩經(jīng)·頌》，共五篇，《那》、《烈祖》、《玄鳥》、《長發(fā)》和《殷武》。②《那》：《詩經(jīng)·商頌》篇名，方玉潤注：“《小序》以為‘祀成湯’，諸家從之。”《那》篇為殷商后裔祭祀成湯之作。③夫子：孔子。“昔吾有先正，其言明且清。”語出自《禮記·緇衣》，“子曰：‘民以君為心，君以民為體。心莊則體舒，心肅則容敬。心好之，身必安之。君好之，民必欲之。心以體全，亦以體傷；君以民存，亦以民亡。’《詩》云：‘昔吾有先正，其言明且清，國家以寧，都邑以成，庶民以生。誰能秉國成？不自為正，卒勞百姓。’”現(xiàn)存《詩經(jīng)》并無此句。④叔孫豹：姬姓，叔孫氏，名豹，謚號曰“穆”，故史稱叔孫穆子，春秋魯國大夫。叔孫豹疑為季文子，“先大夫臧文仲”，語出自《左傳·文公十八年》，“季文子使大史克對曰：‘先大夫臧文仲教行父事君之禮，行父奉以周旋，弗敢失隊。”季文子，季孫行父，姬姓，季氏，謚文，春秋時期魯國正卿。⑤《召旻》：《詩經(jīng)·大雅·蕩之什》篇名，朱熹《詩集傳》注：“此刺幽王任用小人，已致饑饉侵削之詩也。”“維今之人，不尚有舊。”語出自《詩經(jīng)·召旻》，“昔先王受命，有如召公，日辟國百里，今也日蹙國百里。于乎哀哉，維今之人，不尚有舊。”⑥周公：姬姓，名旦，也稱叔旦，封地周，西周政治家、思想家；周文王之子，周武王之弟；輔佐父兄滅商，輔佐成王治國，滅三監(jiān)之亂，作典章禮樂。“乃逸乃諺，既誕，則曰：昔之人無聞知。”語出自《尚書·無逸》，“相小人，厥父母勤勞稼穡，厥子乃不知稼穡之艱難，乃逸乃諺。乃諺既誕，否則侮厥父母曰：‘昔之人無聞知。’”⑦名公：富有名望之人。耆碩：年高碩德之人。⑧罔：不。⑨景行：高尚德行。“景行行止”語出自《詩經(jīng)·小雅·車舝》，“高山仰止，景行行止。”⑩趙文子：嬴姓，趙氏，名武，春秋時晉國卿大夫。九原：山名。隨武子：隨會，字季，春秋晉國臣。“昔趙文子觀乎九原而愿隨武子之為人”語出自《禮記·檀弓下》，“趙文子與叔譽觀乎九原。文子曰：‘死者如可作也，吾誰與歸？’叔譽曰：‘其陽處父乎？’文子曰：‘行并植於晉國，不沒其身，其知不足稱也。’‘其舅犯乎？’文子曰：‘見利不顧其君，其仁不足稱也。我則隨武子乎！利其君，不忘其身；謀其身，不遺其友。’晉人謂文子知人。”[11]孟僖子：姬姓，孟氏，名貜，謚僖，春秋魯國司空。正考父：春秋宋國大夫，孔子七世祖。鼎銘：鼎上鑄刻的銘文。“孟僖子述正考父之鼎銘”語出自《左傳·昭公七年》，“孟僖子病不能相禮，乃講學(xué)之，茍能禮者從之。及其將死也，召其大夫曰：‘禮，人之干也。無禮，無以立。吾聞將有達(dá)者曰孔丘，圣人之后也，而滅于宋。其祖弗父何以有宋而授厲公。及正考父，佐戴、武、宣，三命茲益共。故其鼎銘云：‘一命而僂，再命而傴，三命而俯。循墻而走，亦莫余敢侮。饘于是，鬻于是，以糊余口。’其共也如是。臧孫紇有言曰：‘圣人有明德者，若不當(dāng)世，其后必有達(dá)人。’今其將在孔丘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