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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我的童年

我們在一片安謐中長大成人,忽然被投進這大千世界,無數波濤從四面向我們襲來,我們對一切都感興趣,有些我們喜歡,有些我們厭煩,而且時時刻刻起伏著微微的不安,我們感受著,而我們感受到的,又被各種塵世的擾攘沖散。

——歌德

昔日的勝景

我出生于奧地利君主國,那是一個十分安逸、富有人性的國度。在我看來,千年君主國會永遠地昌盛下去。在我的祖國,國會由人民民主選舉產生,它代表人民、賦予人民權利的同時,詳細規定公民應盡的義務。閃閃發光的奧地利克朗,自由流通于各個角落。每個人都是務實的,也清楚自己的經濟實力和工作能力。資產階級可以預知年底收入,公務員也知道自己的晉升日期。每家每戶都克勤克儉,時常進行財政預算以防止鋪張浪費。一切事務都有條不紊地運行著。像現代人一樣,那時的奧地利人們也都把房產視為留給子孫后代的寶貴遺產。嬰兒熟睡在搖籃的時候,親人們已經為他們的將來攢錢了。奧地利地大物博、幅員遼闊,這一切都由高貴的老皇帝掌控著,就算他去世了,也會有新繼任者,一切會像往常一樣平穩走下去,根本不會發生什么暴力革命。

奧地利公民夢寐以求的是一個太平盛世。對我們來說,和平是一切的根基,社會各階層也能從中獲得益處。起初,有產者為遇到這樣一個太平盛世而高興,后來這想法慢慢滲入普通民眾的心里。盛世成就了保險業,公民都為自己的財產、晚年保障等買保險。經過一番掙扎,就連工人和傭人也都有了保險,可謂是保險業的黃金時代啊!

人們對安靜習以為常,堅信厄運不會降臨。殊不知,這種根深蒂固的想法映射著強烈的自負。19世紀,自由派的理想主義盛行一時,受過災難的人們對以前時代的戰亂橫行、餓殍遍野,嗤之以鼻,戰爭、饑荒背后是人類的無知和愚蠢;然而現在,所有邪惡和暴虐都已被消滅殆盡。人們相信自己能夠沿著康莊大道走向最美好的世界。那個時代的人們對“穩定進步”的信仰已經遠遠超過“圣經”了。繁榮昌盛變得無堅不摧,然而,從一定程度上說,繁榮背后隱匿的是時代的終結。人類翱翔于太空,實現了希臘神話人物伊卡洛斯的夢想;家用電器的普及,不再是貴族府邸的專屬;人們喝著爽口的自來水,用燃氣灶生火做飯,衛生而又便利;體育鍛煉增強了體魄;醫療衛生的條件得到更好地改進。這些驗證了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的道理。

與此同時,社會也不斷進步,國家賦予公民新的權力,更多的社會階層獲得了選舉權,司法變得人性化,貧困——社會的毒瘤——也基本被解決。為了改善無產階級的生活狀況,社會學家和教授們積極出謀劃策。20世紀碩果累累,人們為之自豪,經常錯誤地認為:十年之后,社會各方面必會提高一大截。有這種想法奇怪,人們不相信世界上有女巫或是幽靈,同樣堅信戰爭不屬于歐洲各民族;寬容和諒解是維護和平的兩種法寶,先輩們姑且堅信這一點,何況是我們呢?各國、各教派之間必然存在分歧,隨著關系的改進,分歧也會漸漸消失,太平盛世將要到來。

文明的墮落

然而,那一代人被理想主義和樂觀主義的迷霧環繞著,很難分清現實,老以為技術的進步和道德的提升是同步的。接下來發生的種種暴行見證了道德教化的腐化與墮落。偉大的心理學家弗洛伊德已預言人類文明的軟弱性,人類文明不過是一層薄薄的紙張,隨時可能被捅破。為了生存下去,我們漸漸摒棄了父輩的信念,生活在一個沒有自由、沒有權力的世界,更談不上什么太平盛世了。

剎那間,第一次世界大戰讓人類文明倒退了一千多年,誠然我們從中吸取了很多教訓,但更多的是對以前輕率態度的否定。盡管太平盛世只是先輩們的幻想,他們卻為此獻出了寶貴的生命。真實的情況真的很讓人失望。但是自打童年時,我耳邊回響的就是“太平盛世”的口號,它的影響根深蒂固,不難想象“太平盛世”的幻想依舊縈繞在我的心頭,讓我難以自拔。盡管我經歷了無數的災難和侮辱,我卻不能背棄年輕時代的信仰,我相信一切總會好起來的,于是我強咬著牙、硬著頭皮在黑暗里摸索前進,用信念撫慰自己受傷的心靈。

戰爭風暴蹂躪著我的祖國,家鄉已不復存在,這對我來說是巨大的心靈創傷,久久難以治愈。我也認識到“太平盛世”就如同海市蜃樓一樣,只是縹緲虛幻的,根本不切實際。我父母都是有錢的猶太資產階級;在奧地利,錢不是萬能的,但是沒有錢卻是萬萬不行的,金錢足以抵御各種災禍。這種看法實屬天真,而我父母卻把它視為銅墻鐵壁,一座可以抵御一切風暴和災難的墻壁。作為資產階級,我的父母也對維也納文化產生過不可磨滅的影響,然而最終他們得到了什么?只是自我的徹底毀滅吧。在維也納,有許許多多像我父母一樣的猶太家庭,所以接下來我要講述的,就不是我一個人的往事了。

我的猶太雙親

我父親出生于摩拉維亞,一個養育幾代猶太人的彈丸之地。父親不像傳統的猶太人那樣壓抑、急躁。相反,他性情十分溫和、不驕不躁,擅長交際。那時候正處于自由主義時期,父親熱心政治,選出了自己最敬重的國會議員以便表達自己的一點政治主張。當他們從家鄉遷居到維也納以后,很快適應了維也納的都市生活。時代的繁榮為他們后來事業上的成功提供了有利條件。19世紀下半葉,從英國引進的先進技術和生產機械提高了生產率,降低了生產價格,奧地利的工業開始復蘇。規模化的工業生產逐漸開始取代舊式落后的手工小作坊。我的祖父和父親都頗具商業頭腦和敏銳的觀察力,他們抓住機遇創辦了工廠,搞起了工業化生產。借著時代的東風,經過多年的苦心經營,他們的工廠逐漸發展成一家規模很大而且很有影響力的企業。

但是,父親并沒有被經濟的景氣沖昏頭腦,在創業過程中,父親一直恪守“誠信經營、穩打穩扎、小心謹慎”的原則。父親把他事業上的成功歸因于他對這一原則的嚴格遵守。他認為,只有通過自己的努力和有效資本才能建立真正的企業。父親討厭投機行為,他絕不做冒險的買賣。事實上,在經濟騰飛的時代,通過保守、低調的方法致富將獲利更多。盡管父親成了百萬富翁,我們家里的開支仍然很少,其余的錢都用于生產和投資。父親一直保持勤儉節約的生活作風,家中的開支從來都是量入為出,適度消費。如果父親看到一個商人肆無忌憚地揮霍金錢,父親必把他視為一個靠不住的紈绔子弟。父親是個多才多藝的人,他鋼琴彈得很出色,書法清秀,能說流利的英語和法語。他務實肯干,一生拒絕接受任何頭銜和稱號。他自尊自強,從不有求于人,這種自豪感對他來說比任何外表都更為重要。

作為子女,我們都會遺傳父親的某些性格特點,我也不例外。父親低調、寧靜,我亦是如此,雖然這與我的職業——作家——是相矛盾的,因為我的職業要求我必須宣揚自己并讓自己拋頭露面。但像父親一樣,我有著一種內在自豪感,它督促我拒絕任何形式的獎章和頭銜。

我父親出身寒微,母親卻出生于一個顯貴的國際化大家族——布雷陶厄爾家族。母親出生在意大利南部的安科納,從小就會說意大利語和德語。有時為了不讓傭人聽懂她們的談話內容,她們就不說德語而改說意大利語。母親家是一個國際性的大家族。家里的成員都分散在歐洲各個國家的大都市,從事體面的職業,如銀行家、經理、教授、律師、醫生。每個人都能說好幾種語言。在巴黎的姨媽家我親耳聽過他們在餐桌上如何從一種語言自如地切換到另一種語言上。母親家很注重家族的聲譽。每當家族中的較窮的姑娘到了出嫁年齡時,整個布雷陶厄爾家族都會為她湊齊一份豐厚的嫁妝,為了讓她可以更好地選擇結婚對象,而不用為了錢而屈就成婚。雖然父親是個成功的大工業家,但母親從來不允許任何人拿婆家親戚和娘家親戚相提并論。這種對出身于“上流”家庭為榮的自豪感,在所有布雷陶厄爾家族的人身上都是根深蒂固的。

崇尚的美德

有些猶太人靠發家致富而成為“貴族”,這群“貴族”的終極夢想不外乎“金錢”二字,他們評判高雅和低俗的標準僅僅局限于金錢、地位這兩個方面,現在看來這種想法多么幼稚可笑啊!他們總像查戶口似的問東問西,詢問各個家庭的財產情況。每次家庭聚會,他們談論的主題也就是怎樣把人分類而論、區別對待。我想說的是,所有的猶太人都來自同一社區,財產、地位等方面的差距也就是近五十年或百年產生的,“貴族”這個火熱的詞眼不過是部分猶太人故弄玄虛、裝模作樣的體現。一般人認為,猶太人的終極夢想是發財致富,我為他們感到悲哀,這種想法與猶太人的內在追求完全背道而馳。猶太人崇尚的是精神文明的升華,發財致富是猶太人實現終極理想的過渡性階段,只是一種手段而已。

猶太人的終極夢想是實現精神文明的升華,追求更高的境界,躋身于文化人行列,各個猶太階層對知識和文化的崇尚是其他民族所不能比擬的,這些說法絕不是空穴來風。例如,在猶太人眼中,《圣經》研究者的社會地位要遠遠高于富翁。在內心深處,為了避免成為小氣、粗魯的另類,猶太人竭盡全力學習科學文化知識;經過兩三代人的努力,猶太人追逐財富的想法終結了,出現了一些不愿繼承家業的子孫,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例如,鳥類學家羅思柴爾德勛爵、藝術世家華伯、哲學家卡西雷爾、詩人塞松。他們都被一個無意識的相同欲望所驅使,脫離那種只知道不停地賺錢的猶太人小天地,通過進入知識階層,從而擺脫純粹的猶太人氣質,獲得普遍的人性。一個名望家族的社會地位在猶太社區不是指這個家族的經濟實力,而是指這個家族對一切文化的學習和兼容的程度。后來猶太人中從事文化事業的比重過多,這種對知識的膜拜像以前對物質利益的過度狂熱一樣,又給猶太民族帶來了深重的災難。

文化圣地——維也納

維也納,一個現代化的國際大都市,歷史傳統源遠流長,文化藝術燦爛多彩,不愧為歐洲文化的心臟。幾個世紀以來,哈布斯堡皇朝的統治者致力于富國安邦,維也納因此繁榮安定,追求藝術發展的卓越地位。一度統治歐洲的哈布斯堡帝國中,那些最重要和最有價值的地區獨立出去的獨立,衰落的衰落,唯有維也納這座千年古都始終安然無恙。羅馬人是該城的最早奠基者,他們建城的最初目的是保護拉丁文化、抵御外來侵略。一千多年后,奧斯曼人對西方的襲擊,摧毀了羅馬人建立的城墻。新建立的維也納城從此輝煌地屹立在西方世界,為世界的文化藝術發展做出無法比擬的貢獻。這里曾經住過尼伯龍根人,培養了音樂界的七顆明星——格魯克,海頓,莫扎特,貝多芬,舒伯特,勃拉姆斯,施特勞斯。

作為歐洲的音樂之都和千年古都,在對待外來文化方面,維也納一直堅持“取其精華,去其糟粕”的態度,扮演著“文化大熔爐”的角色。各國家、民族文化不免存在眾多的差異,維也納文化的可貴之處在于:把具有巨大差異的文化,吸收升華為熠熠生輝的奧地利文化、維也納文化。國際化的文化氛圍使得每個維也納公民成了世界主義者、超民族主義者。

在維也納城市外圍,我們也可以看到這種兼收并蓄的藝術。經歷幾百年的從內向外的擴大,維也納城市擁有兩百萬居民,但也沒有大到像倫敦、紐約那樣脫離自然環境。可到了市區,人們又會發現城市的平面發展層次分明;一條環城大道位于要塞圍成的舊址上。里面是朝廷和貴族的古老宮殿,傾訴著已逝的歷史。利希諾夫斯基侯爵府上曾出現過貝多芬的身影;海頓曾在埃斯特哈齊侯爵府上做客,那時,他的《創世紀》正在那所古老大學進行首次公演;胡浮堡宮曾見證過歷代皇帝王,拿破侖曾出現在這里的香布倫宮,基督教世界的領袖們曾在斯特凡大教堂做禮拜;維也納大學校園內曾攢動著無數科學名人;維也納熱情地、無私地接待著所有外賓。

生活在這座城市是非常安逸的,巴黎到處充滿歡聲笑語,維也納的氣氛是那么的輕松愉悅。普通的維也納民眾讀晨報時,首先映入眼簾的不是國事或天下事,而是皇家劇院上演的節目,因為劇院在這座城市所起的作用是其他城市所不能比擬的。皇家劇院絕不是單純的演出地點,而是反映社會現象的一面鏡子。觀眾從演員身上可以看到榜樣:怎樣打扮,怎樣進房間,怎樣說話,有情趣的男生的言談舉止應該是什么樣子的。舞臺不僅僅是娛樂場所,也是一本有聲有色的百科全書。就算是總理或者百萬富翁行走于維也納大街,一般人也不會回望;皇家演員行走于街道上時,情況卻截然相反。這種幾近宗教式的崇拜甚至會涉及他周圍的人:索嫩塔爾的理發師,約瑟夫·凱恩茨的馬車夫,都是人們偷偷敬重的體面人物;青年以穿著和演員同款式的服裝為驕傲;一位著名演員的生辰或葬禮能夠壓倒一切政治大事;每位維也納作家的終極夢想就是能使自己的作品上演于皇家劇院進而享受一生的榮譽。我今天還記得我自己親身經歷過的這樣一種盛重禮遇。皇家劇院發生的事和每個人都有間接關系,包括毫不相干的人。

在維也納,聞名全國的女演員是屬于全城所有的財富,因此她的死對所有人來說都是一種極大的不幸。我清楚地記得,首演過莫扎特《費加羅婚禮》的“老”城堡劇院拆毀之時,維也納民眾都神情嚴肅地聚集到劇院大廳、涌上舞臺,為的是能撿到舞臺地板的碎片,以便帶回家作為紀念。而當那座被人們稱作伯森道爾夫音樂廳的建筑被拆除之時,我們同樣激動難過。那座專供室內演奏的小小音樂廳原本是一座不起眼的建筑物,但對于音樂愛好者來說,它是一塊名副其實的圣地,因為著名的音樂家肖邦、勃拉姆斯、李斯特、魯賓斯坦都在那里舉行過音樂會。現在為了給一座現代化建筑讓路,它卻要被拆掉。這對我們來說是難以想象的,我們維也納人曾在那里度過了多少難忘的時刻。最后一次演出,當貝多芬樂曲的最后旋律漸漸消失時,觀眾們不肯離去,最后音樂廳的燈熄滅了,我們仍然不愿離開,呆坐在那里好長時間。在維也納,每拆除一棟具有歷史意義的房屋,就像是我們身上靈魂的一部分被奪走了一樣。

由于上百年的傳統,維也納是一個階級分明卻又十分和睦的城市。社會輿論自始至終受到皇家的制約。因此,皇家城堡不僅是維也納空間意義上的中心,更是哈布斯堡帝國的文化中心。從某種程度上說,城堡周圍的奧地利、波蘭、捷克大貴族府邸是它的第二道圍墻。這道圍墻外面則是由小貴族、高官、工業家組成的“上流社會”,最外面才是小市民階級和無產階級。

每個階級都有自己固定的社交圈子,生活在自己特定的區域。除非是在城堡劇院和盛大的節日里,不同階級平時幾乎毫無往來。比如說,在普拉特綠化區舉行鮮花彩車游行時,十萬人會熱情地向坐在華麗馬車里的“一萬名上流人物”喝彩三次。

維也納人都有“戲劇癖”,就算是窮光蛋也不例外的,這在其他人看來這類人十分荒唐可笑。同剛毅的鄰邦德意志帝國相比,奧地利國民對政治缺乏興趣,淡漠經濟發展,究其原因,是奧地利人過分講究享受了。

維也納人民對文化藝術懷有崇敬之情,格外重視文化藝術的發展,鼓勵支持藝術家的創作,這使得維也納成為文化藝術事業的沃土。藝術并不是少數精英的專屬,當它破除一切障礙滲透到普通民眾時,藝術頂峰的時代即將來臨。在維也納,不管你是著名演員、歌唱家還是藝術名人,為了保持你自己的社會地位和文化名聲,你不僅要全力以赴地提升自己各方面的水平,更要接受全民監督以便熟知社會需要,不然你面臨的必將是社會無情的淘汰和拋棄。維也納人對藝術的嚴格要求,對藝術美的追求幾乎成為維也納人的本能。在上流社會里,一個沒有藝術追求和欣賞力的人是很容易遭到鄙視的。這種對藝術鑒賞力水準的要求之高在當時是其他地區無法比擬的。

維也納的猶太人

作為維也納城市的后來者,猶太人努力地適應維也納的環境,這不僅是一種自我保護措施,也是他們內心深處迫切的歸屬感需求。猶太人渴望擁有自己的祖國,渴望消除陌生感,因此,他們會盡力地適應他們所到的任何地方。在民族融合方面,除了15世紀的西班牙,幾乎沒有哪個國家能和奧地利相比。猶太人定居維也納二百多年了,他們看到的市民雖然厭惡繁文縟節,但內心卻追求精神美。在維也納猶太人找到了自己的使命。過去皇室和貴族一直是藝術的傳統保護人和贊助者。18世紀,奧地利女王瑪麗亞·特蕾西亞曾讓格魯黨來教育女兒,約瑟夫二世曾作為一個行家和莫扎特討論過歌劇,利奧波德二世自己本來就是一個作曲家;但后來的皇帝弗朗茨二世和費迪南一世對藝術方面的事漠不關心,更可笑的是弗朗茨·約瑟夫一世在他80年的執政生涯中只是閱覽軍隊花名冊,從未讀過一本書。他甚至對音樂流露出強烈的厭惡。同時,大貴族們也放棄了對音樂的贊助。以前,埃斯特哈齊侯爵府曾把海頓留在家里奉為上賓;洛布科維茨侯爵府、金斯基家族、瓦爾德施泰因家族曾競相爭取在自己的府邸首演貝多芬的作品,伯爵夫人圖恩曾祈求貝多芬不要把歌劇《菲岱里奧》從歌劇院保留節目中刪除。然而這樣的黃金時代一去不復返了。即使像瓦格納、約翰·施特勞斯、胡戈·沃爾夫這樣的人,也得不到到貴族們的任何資助。于是,保持交響音樂的原有水平的任務落到了市民階層的身上。為了讓畫家和雕塑家能夠勉強維持生計,他們不得不站出來支持藝術家。在保護維也納傳統文化中,猶太市民站在了最前列。他們鐘愛這座城市,覺得只有接納了維也納藝術才能算得上真正的維也納人。起初,猶太人在公眾生活中影響甚微。盡管猶太人善于經商,富翁不勝枚舉,但在皇室面前,私人財產顯得微不足道。奧地利王權實行世襲制,貴族手握外交大權。猶太人尊重世襲制傳統,從未妄想過進入特權階層。就拿我父親生前的一件事做例子吧,經過多年的商業打拼,父親可以算得上富翁了,但是他一生都不去扎赫爾大飯店就餐。在那個時代,這可是當地最好的飯店,皇室親王或貴族時常出入于該飯店,父親之所以不去并不是為了節約,而是出于對傳統的敬畏,父親認為:和一位施瓦岑貝格親王或者洛布科維茨侯爵鄰桌用餐是相當尷尬和不合時宜的。

在維也納,我們承認人們在地位、財產、民族等方面存在差別,但是,人們都一致地相信在藝術方面的平等權。無論你是什么階層的人、什么民族,你都平等地有享受藝術的權利。猶太人思維敏捷、熱愛藝術,是新事物的先鋒戰士。他們通過自己的努力,對當地文化的創新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他們是真正的觀眾、聽眾和讀者,如果你想在維也納找到藝術創新方面的知音,你就得求助于猶太資產階級了。

19世紀末,在藝術創新方面,西班牙猶太人面臨著不可避免的沒落。與之相反,維也納猶太人在藝術創作方面異常活躍,這種藝術并不是以猶太人特有的方式出現的,而是融合了奧地利和維也納所有的藝術元素。在音樂創作方面,戈德馬克、古斯塔夫·馬勒爾和勛柏格成了國際性的人物,奧斯卡·施特勞斯、萊奧·法爾、卡爾曼使圓舞曲和輕歌劇的傳統獲得新的繁榮。霍夫曼斯塔爾、阿圖爾·施尼茨勒、貝爾一霍夫曼、彼得·阿爾滕貝格等人使維也納文學達到歐洲先進水平,這是格里爾帕策和施蒂弗特所代表的維也納文學從未達到過的高度。索嫩塔爾、馬克斯·賴因哈德使這座戲劇城市再度傲居全球。弗洛伊德和科學界的泰斗使維也納大學舉世聞名。猶太人在維也納的精神生活中毋庸置疑地享有崇高的地位。猶太人熱愛維也納,并且覺得能為奧地利效勞不勝榮幸;他們視為奧地利做貢獻是自己的使命。我們可以大膽地舉出這樣一個事實:奧地利文化中獲得新生的很大一部分是由猶太人創新的。近幾十年,部分人在維也納實行民族化和地方化,這種企圖大大地褻瀆了維也納。維也納的音樂從來都是把各個民族和語言因素和諧地融合到自身之中,維也納文化也是西方文化的一種綜合。在維也納工作和生活的人們都感覺到自己擺脫了偏見和無知,他們更像是歐洲公民而非奧地利這一個國家的公民。我知道,我之所以能把歐洲共同理想作為我的最高理想來對待,很大程度上歸功于這座早在馬可·奧勒留時代就維護著的精神——兼容一切的精神。

祥云背后的陰霾

在古老的奧地利帝國,人們無憂無慮地生活著,而北邊的德國人卻用藐視的眼光觀望著居住在維也納的人們。德國人所謂的“能干”是欺壓其他民族、蹂躪其他民族。“自己生活和讓別人生活”曾是維也納人的基本原則。在我個人看來,它至今仍是一個富有人性的原則,而這一原則曾經自然地被各個階級遵循著。窮人和富人、捷克人和德意志人、猶太人和基督教徒都可以和平共處,盡管他們也有互相嘲笑的時候。第一次世界大戰的余毒——仇恨——被無情地注入了時代的血液循環之中。之前的奧地利人在互相攻擊時也會講究豪氣,那些國會議員雖然在報紙上、國會上指責彼此,但經過西塞羅式的長篇演說之后,依舊會地坐在一起喝啤酒或咖啡,并且彼此以親昵的“你”相稱。就是反猶太主義政黨黨魁盧埃格爾當上了維也納市長的那會兒,他在私人交往方面也沒有絲毫變化,當時身為一個猶太大學生的我,沒有遇到一點兒麻煩和歧視。當年的報紙還沒有充斥著國家之間、人民之間和派系之間的仇視,它還沒有把人與人之間、民族與民族之間徹底隔離。那時候,人身自由被視為是理所當然的,這在今天看起來是難以想象的。當時的人們把寬容視為一種道德力量,今天寬容卻被看成軟弱無能的表現。

我出生、長大成人的世紀十分平淡,那是一個風平浪靜的時代,國家沒有翻天覆地的變化,貨幣不會驟然貶值。它階級分明、有條不紊。機器、汽車、電話、飛機等的新發明并未影響到人們的生活節奏,人們的生活十分安逸。當我盡量回憶起童年時代成年人的形象時,我腦海中最清晰的是,他們中間有許多人過早地發胖:我的父親、我的叔叔伯伯、我的老師們,在他們四十歲的時候就已經大腹便便。他們莊嚴從容,舉止談吐十分得體,言談之間不禁觸摸著保養得很好的灰白胡子。白胡子只是莊嚴的一種外在象征,而一個穩重的男士還是要盡量避免不得體的舉止和傲氣。我從未見過不到四十歲的爸爸急匆匆地上下于樓梯間。在那個年代,匆忙和慌張是粗俗的表現。

在各種保險的庇護下,奧地利民眾的生活相當穩定,穩定安詳的世界不會發生什么劇變。就算是發生災難,這堵由保險構成的墻足以抵擋。英布戰爭、日俄戰爭甚至是巴爾干戰爭,對我父母的生活沒有絲毫影響。

那時,如果股票一下下跌了4%或者5%,就被說成是“破產”了,人們剎那間皺起眉頭,滿懷不安地談起這場“災難”。那時候,也有人習慣性地埋怨“高額”稅收。事實上當時的稅收和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后的稅收相比,只不過是民眾給國家的一點施舍而已。那時,人們立下詳盡的遺囑以保護子孫后代的遺產,幼稚地認為這樣一張看不見的債券就可以永遠地保證子孫們的安逸生活。所以,每當我偶然得到一張從前的舊報紙,看到那些關于區議會選舉的文章時、每當我回想起為了城堡劇院演出中的小問題而眉飛色舞的議論時,每當我回想起我們青年時代對一些小事進行激烈討論時,不禁大笑。當時的一切憂慮就是這么一丁點兒!那是一個多么太平的時代呵!我的雙親和爺爺奶奶兩代人幸運地遇到了這樣的時代,他們平靜、順利地度過了一生。不過話又說回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要為此而羨慕他們。

他們的生活就像是在天堂里一樣,對人間的一切痛苦、對命途多舛懵懵懂懂,然而那些危機和災難卻越來越嚴重!由于沉浸于寧靜、富裕和安逸的生活,他們不知道,生活本身還可能成為一種負擔,生活中會不斷出現天翻地覆的事。沉湎在自由主義和樂觀主義之中的他們也很難料到,在晨曦微照之際,明天會把我們的生活徹底蹂躪殆盡。

黑夜里的人們變得冷酷無情,不過他們也不曉得,人類有多少戰勝苦難和逆境的力量。現在的我們正經歷著生活的動蕩不安,我們與自己的親人失去了聯系,我們既是神秘力量的犧牲品,卻又心甘情愿為之效勞。

我切身感受到的是:安逸已成傳說,太平盛世不過是童年的夢想罷了。

階級關系的對立孕育著新恐懼。就如硬幣的正反面一樣,我們的命運和世界命運緊緊聯系在一起,不得不分享著時代的酸甜苦辣。之前,我們的生活圈子是相當有限的,而現在我們的生活圈子亦是超乎自己的想象。與最睿智的祖先相比,我們這一代中的任何人都要更了解現實。不過,了解現實又有什么用呢!我們從中并沒有獲得益處,卻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這真是十分讓人悲傷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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