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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十九世紀的學校

那個時代,有錢人家都會精心培養自己的兒子。為了讓孩子受良好的教育,有光明的前途,他們請來家庭教師專門教授孩子禮儀、各類語言及音樂知識。所以我在國民小學畢業后,順理成章地被送進了中學。在那個信奉自由主義的時代,進大學才能實現個人價值。所以那些上流社會家庭希望自己的兒子取得博士學位的想法再正常不過了。但每個進入大學的學子心里都明白,這條路是漫長而又枯燥的。

直到今天,我還模糊地記得在我七歲時學會的一首簡單的小歌,它的樂曲還能在我的耳邊縈繞,但歌詞卻記不清楚了。這便是我對童年生活的全部記憶。我的小學和中學生活很無趣,學校里充斥著毫無意義的事情,它的每個角落都隱藏著對毫無價值的科學知識的批判。我們所學的東西同現實及我們的個人興趣毫無關系。摒棄了為了生活而學習的理念,學習因此變成了強加在我們身上的無形枷鎖。這一現象并不意味著奧地利學校本質上的錯誤,錯在根據近一百年的經驗定制出來的教學計劃上。因為教學方法的死板,我們的課堂只剩下枯燥乏味和死氣沉沉。

這種缺乏個性、枯燥乏味、讓人沒有生活目標的生活讓我們苦不堪言。更可氣的是學完規定的課程以后我們必須接受考試,而所謂的考試就是讓我們知道我們要學什么,而不是我們想學什么。在心里,我們極度渴望那些想學的東西。至于我們當年的夢想,則全部被掩埋在了那棟造價低廉、死氣沉沉的建筑里。

囚籠似的學校

我們學校建于五十年前,由于造價低廉,修建時間倉促,整個建筑看起來不像一個教書育人的學校,更像是一個隨意拼湊的質量低劣的監獄。這里的走廊陰冷的出奇,墻面也粉刷的糟糕透頂,低矮的教室沒有一處讓人賞心悅目,廁所里沖天的臭氣整幢樓都能聞得到。為了節省開支,學校使用一些旅店里淘汰了的舊家具,這些被無數人使用過的家具以后還會被無數人湊湊合合地使用下去。房子里的那種奧地利所有官署辦公室所特有的令人作嘔的霉味讓我難以忘懷,這種味道被稱為“國庫”味。它先充斥著我們的衣服,再侵染我們的心靈。教室里,學生們像犯人似的兩人一排地坐在低矮的足以使人變成佝僂的板凳上,直到把骨頭都坐疼。到了冬天,藍幽幽的煤氣燈微弱地照在我們的課本上;到了夏天,為了不讓學生對著窗外遐想開小差,所有的窗戶都被“精心”準備的窗簾遮得嚴嚴實實。那時學校還沒有意識到空氣和活動對于正在發育的青少年是多么重要,他們以為學生在硬板凳上坐四五個小時后只要在陰冷狹窄的走廊待十分鐘就能休息過來。

一星期中我們會有兩次被帶去體操房,毫無目的地在那里的木板上來回踏步。體操房的窗戶緊閉著,我們每踏一步塵土都會揚起一米多高。許多年以后,當我路過那幢暗淡、凋敝的建筑時,心里沒有回憶往事的溫情,有的只是如釋重負的感覺——總算逃出了那幢昏暗難挨的牢房了。后來那所顯赫的學校五十周年校慶時邀我作為代表在部長和市長面前致辭,我婉言謝絕了。因為我一點兒都不感激那所學校,說出任何一句感激的話,也無非是謊言而已。

不過,學校那種令人極度沮喪的生活不能完全歸咎于我們的老師。他們既不好也不壞;他們既不是暴君,也不是伙伴;他們只是一幫可憐蟲而已。在條條框框的約束下,官署規定的教學計劃的束縛下,他們跟我們一樣必須完成自己的“課程”。和我們一樣,當聽到中午學校的鐘聲一響,他們也就獲得了自由。對我們他們既沒有恨也沒有愛,這是他們與我們的隔閡所造成的。過了好幾年,我們中間只有極少數的人的名字才能被他們記住。在教學方法上面,他們只是會批改出我們在作業上犯了多少錯,別無所長。他們高高地端坐在講壇上,我們坐在臺底下;他們問問題,我們回答,除此之外,我們沒有任何交集。在師生之間,在講臺和桌椅之間,隔著那堵看不見的“權威”的堡壘,它阻礙著我們的交流。按道理說,一個教員理應對學生的特殊個性有所了解,有責任把他觀察到的學生的情況寫出來。但在那個時候,這些事都是他們力所不能及的。另一方面,他們認為私人談話會使他們的權威受到威脅。

壓抑個性的追求

對學校的這種反感并不是少部分人的成見,在我的記憶中,似乎沒有人對這種一成不變的生活不反感。這樣的學校生活壓抑了我們的志趣。但是,很久以后我才意識到這種對青少年態度冷淡的教育方法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奧地利是一個由白發蒼蒼的皇帝統治、年邁的大臣管理著的古老的國家,它缺乏雄心壯志,只想保住自己在歐洲的地位,因此它追求的是一個太平盛世,它不喜歡激烈的社會變革。而年輕人的天性就是要不斷地進行激烈迅速的變革,他們也就成了令人憂慮的因素,這種因素必須被盡可能地長時間排除在外或者壓制下去,國家因此根本就沒打算讓學生過得愉快。那時,一個十八歲的中學生仍像孩子一樣地被對待,如果他當場被抓住吸煙,就要受到懲罰;如果他上課時想要上廁所,就必須畢恭畢敬地先舉手。那時,縱然是一個三十歲的男子漢,也會被當成是一只雛鳥,即使到了四十歲還是被認為無法勝任一個負責的職位。所以當三十八歲的古斯塔夫·馬勒爾被任命為皇家歌劇院院長時,全城的人都被震驚了:如此年輕的人能負責這樣一個首屈一指的藝術機構?當時對年輕人的不信任感遍及所有階層,于是年輕人的升遷處處受到阻礙。而在我們這個時代,上了年齡的人更愿意別人把自己往年輕看,越年輕越好。那個時代,想要有成就就得想盡辦法把自己往老里打扮。剛從醫學院畢業的二十五六歲的醫生都蓄起大胡須帶上金邊眼鏡,這樣做是為了給第一批病人留下“有經驗”的印象。我們在中學六、七年級的時候就不愿意背書包,而喜歡背公文包上課,為的是不讓別人一眼就看出來我們是中學生。在那個一味追求“持重”的時代,青年人的那種朝氣、自信、大膽、好奇、歡樂這些令人羨慕的素質,都被看作是靠不住的表現。

國家為了維護自己的權威充分利用學校。學校首先就要教育我們對現在所擁有的一切都滿足,100%地接受老師的所有看法,完全順從家長的意愿。這種教育的第二個基本原則,就是不要讓青年人太舒服。青年人在享受某些權力之前,先要知道自己應盡的義務。我們要時刻銘記于心:我們一生中尚未做出絲毫的貢獻,我們對我們所擁有和被給予的一切應該永存感激之情,我們沒有提問題或要求什么的權利。

那個時代,從一個人的孩提時候起他就開始領教嚇唬人的蠢辦法了。女仆和母親們在孩子三四歲時就嚇唬孩子如果他們不聽話就要去叫“警察”。上了中學以后,如果某一門考了一個不好的分數,我們就會受到恫嚇,如果我們不好好學習,就要送我們去學手藝。這是資產階級世界里最可怕的恫嚇了,因為學手藝意味著回到無產階級的行列中。但是當求知欲旺盛的我們向成年人詢問重大的時代問題時,一般都會被無理地訓斥。家長、學校和國家機關,都如出一轍地使用這種嚇人的伎倆,一遍又一遍地提醒年輕人:你還沒有“成熟”呢,還什么也不懂,應該畢恭畢敬地聽別人說話,沒有插嘴和反駁的資格。正因為這樣,學校的教員便高高地坐在教壇上,像一尊一動不動的泥菩薩。根據那個時代的想法,學校絕非是要把我們培育成為有豐富內心的人;學校真正的使命是阻止我們向前,要我們百依百順地去適應這個社會的結構與法則。

面對這種心理上的壓力,會產生兩種不同的效果,青年們要么從此變得麻木不仁,要么激勇奮進。殊不知,這種極度荒唐的教育方法會讓很多人產生自卑情緒,關于這一負面影響,我們查閱那些精神分析學家的文獻就清楚了。而我個人是這種教育影響下的另外一種典型。高壓之下,我沒有變得自卑,反而很早就顯露出了對自由的酷愛;另一方面,我對一切權威,一切“教訓口吻”深惡痛絕。多少年來,對權威的反感幾乎成了我的一種本能,我早已忘記這種反感是如何產生的了。

十四五歲前,我們還認為學校的生活相當不錯。我們私下拿教員打趣,懷著一顆好奇的心學習每一門課。慢慢地,我們開始越來越恐懼和厭惡學校。不知不覺地我發現了一個值得注意的現象:我們在進入中學前四年所學習的知識已經超過了中學所學的內容。我覺得我們在中學沒有什么新內容可學,甚至我們在自己感興趣的方面比教員們懂得還多。我們從課堂已經聽不到什么新內容或者有價值的東西,課外探索讓人無限憧憬。起初,我們中間只有兩三個人發現自己對藝術、文學、音樂的濃厚興趣,接著有十幾個人,到最后,幾乎是全體同學。

“教條”之外的熱情

青年人對某一件事情的熱情可以相互感染,就像蕁麻疹會從一個人身上傳染到另一個人身上一樣。如果班上有一個集郵愛好者,那么立刻就會有十幾個人加入其中;如果有幾個人對舞蹈癡迷,馬上就會有其他人跟風。我偶然進了一個對藝術產生狂熱興趣的班級,這種氛圍決定了我以后的人生方向。在維也納對藝術產生熱情是很自然的事情,因為維也納是名副其實的藝術之都。在這兒你隨處可以聽到成年人討論歌劇藝術;著名演員的畫像被陳列在證券交易等人口集聚的場所……與打牌和交女友相反,藝術戲劇和文學是一種高雅的“嗜好”,這種熱情不會遭到家長的反對。對于我們中學生來說,能擠著去看每一場首演,是很大的榮耀。如果有人沒去,那么他在同學們面前便抬不起頭。每一場大型首演前的那個下午,2/3的學生就會神秘地病倒,因為下午三點是我們能買到站票的唯一機會。正因為老師對我們漠不關心,他們從沒發現藏在我們的拉丁文語法書封皮里的里爾克的詩。我們每天都會想出好點子來打發無聊的上課時間。當我們的老師在講臺上念老掉牙的理論時,我們在課桌下看尼采和斯特林堡的作品。下午,我們混著去聽大學生的課,參觀藝術展覽會,去解剖室看尸體解剖,偷偷溜進交響樂隊的排練場,去舊書店翻閱古書,瀏覽店里的陳列品。我們花時間最多的還是看書,我們看所有能到手的書,看完后再交換閱讀。

在維也納,了解一切新鮮事物的最好場所一直都是咖啡館。維也納的咖啡館與其他地方的咖啡館不同,維也納的咖啡館像是一個民主俱樂部,每位顧客只需買一杯咖啡便可以在這里消磨一天的時間。你可以在這里討論、寫作、玩耍、閱讀郵件,你也可以在里面免費閱讀各種報刊。一家較好的維也納咖啡館不僅提供維也納的所有報紙,它還提供法國、英國、美國和意大利的報紙,以及一些非常著名的文學藝術雜志,如《法國信使報》、《新觀察》、《創作室》、《柏林頓雜志》。在咖啡館我們總能及時了解第一手信息,從每一冊新出版的書、每一場演出到世界上發生的一切大事我們都了如指掌。我們每天都要在咖啡館里泡上幾個小時,一起討論時局,一起了解世界動態。幼稚的我們總愛炫耀自己,竭盡全力地通過獲取“最新動態”來把別人比下去。在我們看來,不能掌握最新動態就是一種自我貶低。因此,我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發掘那些尚未被人所知的事情上。

有好幾年,我們這些半成年的男孩子們在各種場合,除了討論書籍、繪畫、音樂、哲學以外,不再討論其他話題。無論是男演員還是指揮家,誰登臺誰寫了什么書,誰發表了什么文章,我們都了如指掌。當蓋爾哈特·霍普特曼的戲準備在城堡劇院首演時,我們全班的同學都要激動好長時間。我們趁著演員排練的時候溜到他們身邊了解劇情和演員陣容。我們到城堡劇院理發師那里去理發,為的是探聽一些關于沃爾特或者索嫩塔爾的秘聞。如果碰巧某個低年級的學生是歌劇院某燈光師的外甥,我們這些高年級的學生便會通過他到舞臺上去看排練。對我們來說,演員的聲望及所具有的威力是無窮的,無論什么時候,我們都會對他們肅然起敬。

直到今天,我依然驚訝,憑借對文學的一腔熱情我們了解了多少事啊!一次次的討論和分析早就磨礪了我們的批判性思維和文藝鑒賞能力!十七歲時我就讀過波德萊爾和惠特曼的詩集,其中的名篇我倒背如流。那些十年以后才受到人們重視的作品我們在中學時代就已經熟讀過。以后的歲月,我再有沒有像在中學時代和大學時代那樣勤奮地讀過書。

年輕人總能滿懷熱忱地發現自己想要讀的詩,并從中發現自己。新風尚風靡奧地利以前,我們就洞察到了風向,因為青年人對身邊的變化就如同動物一樣敏感,所以我們比老師們更早地預見舊世紀結束后某些藝術見解也會隨之告終。一場革命,或者說一場價值觀念的改變正在悄無聲息地行進。我們父輩那一代的大師,諸如文學界的泰斗戈特弗里德·凱勒、戲劇界的精英易卜生、音樂界的約翰內斯·勃拉姆斯、繪畫界哲學界等諸多了不起的代表性人物,已經被那個太平世界同化了。盡管他們在藝術性和思想性上有很高的造詣,卻不能引起我們的興趣,他們那種冷靜、緩慢的節奏和我的時代不合拍。德意志年青一代的天才赫爾曼·巴爾就住在維也納,他努力地為即將到來的一切披荊斬棘。他在維也納開創了“直線派”,展覽了來自巴黎的印象派和點畫派等畫家的作品,向世人介紹了這些震驚世人的新學派。音樂方面,穆索爾斯基、德彪西、施特勞斯、勛伯格帶來了新的節奏和音色。文學方面,左拉、斯特林堡、霍普特曼開創了現實主義。哲學方面,尼采帶來革命性的變化。建筑方面,大膽、自由的實用建筑取代了裝飾繁縟的古典主義建筑。曾經讓人舒服的舊秩序一夜之間遭到破壞和質疑。資產階級正統報紙批評這種變化為大膽的冒失實驗,試圖用頹廢墮落或者無法無天這樣的罪名來遏制這種勢不可擋的潮流。我們這些年輕人則義無反顧地投身到這股激流當中,為新藝術改革做出我們的努力。

我們對新藝術如此癡迷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那就是它是年輕人創造的藝術。我們父輩生活的那個時代,藝術家只有等有了豐富的社會閱歷、適應了資產階級社會平淡無味的興趣之后,才能收獲榮譽。很小的時候,我們就被灌輸了值得尊敬的男士形象,他們舉止文雅,風度翩翩,表情嚴肅;他們穿著絲絨上衣,留著灰白胡須;他們永遠保持著一種沉思狀,擺出著一副“尊貴的”的姿態,儼然一副紅衣主教和樞密顧問的架勢。像維爾布蘭特、埃貝斯、達恩、保爾·海澤、倫巴赫這些人都是受人追捧的寵兒,如今他們都已銷聲匿跡。新興的詩人、音樂家、畫家都那么年輕。蓋哈爾特·霍普特曼三十歲就統治了德語戲劇舞臺;斯蒂芬·格奧爾格、萊納·馬利亞·里爾克在二十三歲的時候就已經有了文學聲譽和一些狂熱的追隨者。在我們這個城市,突然出現了由阿圖爾·施尼茨勒、赫爾曼·巴爾、里夏德·貝爾·霍夫曼、彼得·阿爾滕貝格等人組成的“青年維也納派”。他們對藝術精心加工,使奧地利文化第一次在歐洲范圍內產生重要影響。不過,讓我們如癡如狂的是胡戈·馮·霍夫曼斯塔爾,他是完美詩人的化身,在他的身上體現了我們青年人的崇高志向。

霍夫曼斯塔爾

年輕的霍夫曼斯塔爾是早熟的藝術家,直到今天他的天才本領都為人們所稱頌。在文學界,除濟慈和蘭波以外,沒有人能與他匹敵。他年紀輕輕就將語言駕馭得得心應手,十六七歲時就寫下了不朽的詩篇。就算是他即興創作的詩篇,也都妙不可言。他的輝煌成就被載入了德語發展的史冊。因此,他的出現,是一種驚喜、一種意外!

赫爾曼·巴爾經常向我講述他第一次讀霍夫曼斯塔爾的文章時驚訝的情形。一天他收到一篇署名為“洛里斯”的投稿,這篇文章言辭典雅,意蘊豐富,富有想象。他很好奇“洛里斯”是誰,在他看來,這位“洛里斯”一定是一位隱居多年的神秘老人,只有這樣的老人才能把語言煉化成一種至高無上的享受。巴爾立刻給這位未謀面的天才寫了一封信,約他在著名的格林斯坦特爾咖啡館見面。讓他意想不到的是來赴約的竟然是一個著童裝、頎長身材、還沒有留胡須的中學生。他走到巴爾的桌旁,鞠了個躬:“我是霍夫曼斯塔爾,‘洛里斯’是我的筆名!”每次想起這件事的時候,巴爾都感慨一個乳臭未干的中學生會有這樣深刻的思想和遠見。

阿圖爾·施尼茨勒也向我講過類似的故事。那時他是“青年維也納”的領袖,經常有一群比他更年輕的青年人來向他請教。有一次,一位高個子的年輕高中生引起了他的注意。后來這位中學生想朗誦一出詩劇給他聽,施尼茨勒高興地邀請他到自己的住處。一開始他并沒有對這個學生抱很大的希望,他猜這個中學生的詩劇要么以傷感主義為主線、要么以浪漫主義為主線、要么就是不成熟的古典主義。這個中學生就是霍夫曼斯塔爾,那天他穿著簡單的童裝來了。剛開始,他顯得有點兒緊張局促,很快施尼茨勒和他的朋友們被這個孩子的詩作吸引住了。他的詩內涵豐富,語言完美、形象,音律如同音樂般美妙動聽,這對一個整天待在象牙塔的初中生來說太難能可貴了。當霍夫曼斯塔爾朗誦完他的詩后,大家還若有所思,意猶未盡。他們認為他是一個天生的奇才。

后來他的作品越來越完美。繼第一部詩體劇《昨天》,他又發表了氣勢壯觀的《提香之死》的片段,接著便是詩歌創作。直到今天,我還能一行一行地背誦他的那些詩。后來他又寫短劇和散文,數十頁的稿紙記錄著他淵博的知識、獨到的藝術見解和對世界的展望。總而言之,這個學生所有的作品都如同寶石般地煥發出熾熱的光彩。他的每一篇作品都恰到好處,仿佛有一種神秘的力量一直在指引著他。

我清楚地記得我第一次見到霍夫曼斯塔爾時的情景。當時我十六歲,我和同學從報紙上一則不起眼的訊息了解到他將在“學術俱樂部”作一次關于歌德的報告。那個狹小的講堂只能容納一百三四十個人,為了能有一個座位,我們提前半個小時出發了。在我們等待的時候,突然一個瘦高個兒快步走上講臺,開始演講。霍夫曼斯塔爾輪廓分明,皮膚黝黑,看上去比我想象的要年輕許多。剛開始演講時,他那漆黑、柔和的雙眸透露出了焦慮不安的神情,但沒過多久他就放松了,他越講越自然,思路也越來越開闊。起初,我還為他的聲音不悅耳而煩惱,很快我就被他的演講內容所吸引,忘了他的嗓音問題了。他演講時沒有稿子也沒有提綱,但他所講的每一句都那樣的完美準確。他常提出一系列大膽的反命題,緊接著用出人意料的措辭來加以解答,這樣觀眾就會覺得他所講的只是從他淵博知識中隨手拈來的一部分而已。

除了凱澤林和瓦萊里,沒有人的談話能力可以達到霍夫曼斯塔爾的水平。在他靈感勃發的時候,他以前所接觸過的一切都會瞬間出現在他的腦海。他用的比喻自然貼切,他的觀點鮮明突出,帶著一種振奮人心、捉摸不透的氣息。

霍夫曼斯塔爾的創作在十六歲到二十四歲之間達到了巔峰,以后再也沒有超越這一段時期。盡管我很欣賞他后期的作品,但是他那個時期的作品日益束縛于現實劇和時代的需要,太過功利,失去了他早年詩歌的靈性和稚嫩,也失去了對我們這群好挑剔的年輕人的吸引。

巴爾扎克曾經描述過拿破侖是怎樣讓整整一代法國人激動不已的:一個人不一定非得生在王公貴族家,就算他出生于貧困的家庭,也有可能在二十歲的時候成為叱咤風云的將軍,三十歲的時候成為統治整個法國的元首。拿破侖的個人成就鼓舞了整整一代年輕。他們以拿破侖為偶像,頭腦發熱、野心勃勃地離開了自己卑微的職業來到巴黎準備成就一番偉業。

霍夫曼斯塔爾和里爾克是我們奧地利年輕人的前進動力。我不指望我們中間還能出現第二個霍夫曼斯塔爾,但是只要他在我們身邊,我們就會多一份精神力量。和我們大多數人一樣,霍夫曼斯塔爾也出生于猶太市民階層,接受了同樣令人窒息的教育。不同的是霍夫曼斯塔爾在我們還坐在學校那該死的板凳上受煎熬的時候,就已經努力地跳開這個狹隘的小圈子,進入開闊的大境界。他在中學時期就已經出版了自己的詩集,并且開始享有盛譽。通過霍夫曼斯塔爾,我們明白了即使身處牢籠般的學校氛圍,我們還是能夠創作出富有詩意的作品。

霍夫曼斯塔爾的天才表現讓我們驚嘆,而里克爾的例子卻讓我們感到安慰。因為在我們看來,霍夫曼斯塔爾是絕世僅有的奇才,沒有人能和他相比!里爾克則不同,他天資并不聰穎,但這位詩人靠著自己的努力和堅持直到二十幾歲才得到我們的認可。里爾克的例子教導我們,普通人只要腳踏實地,堅持不懈,同樣也能成功。

文學上的“早熟”

那時,幾乎所有的青年人很早便開始嘗試寫作或者玩自己喜歡的樂器。青年人對業余愛好的熱情是狂熱的,倘若他們愛好戲劇,他們就希望有一天自己能做主角兒登臺演出。在我們班,每個人都試圖從自己身上找到某種天賦,并且學著去施展它。想成為演員的同學模仿城堡劇院演員的腔調,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練習臺詞。有時候他們偷偷地跑去聽表演課,有時候他們利用課間休息時間做一些即興表演。一些素養良好的音樂愛好者常常帶著其他同學了解新音樂。我們班上的小畫家——一個著名畫家的兒子,常常在上課的時候幫我們畫各種圖畫。班上人數最多的還數文學愛好者,我們聚在一起仔細斟酌每一個句子,討論評價每一本新看的書。很快我們的作品開始被主要雜志刊載。回首往事,我們所取得的成就與霍夫曼斯塔爾對我們的激勵是分不開的。他引導我們向我們所喜歡的方向努力。由于我們對文學的滿腔熱情,中學快畢業的時候,我們大多數人在文學評論和表達能力方面已經超過了當時的專業評論家。

對于我們在文學上的早熟,有人會誤以為我們是一幫特殊的神童。事實并非如此,在維也納好多其他中學,學生也表現出對文學極度的狂熱和早熟。在我看來,這種現象是由維也納特別有利的環境造成的。維也納是藝術的沃土,而我們所處時代的非政治性有利于新思想和新文學形式在世紀之交出現。作為這個城市的一分子,我們當然也會緊跟時代的步伐,汲取一切新知識和新營養。

年輕人在青春期的時候總會萌發一些情愫或經歷心靈的震顫,這是青春的表現。我的幾個同學在《潘神》和《藝術之頁》上初露鋒芒后便做了平淡無奇的律師和官員。我是他們當中唯一保持了創作熱情的人,這種熱情一直伴隨著我的一生。今天我仍然感謝我的那些志同道合的同學們,當年我們熱烈的討論、毫不吝嗇的表揚或是尖刻的批評,都使我受益匪淺,使我的文學素養在不知不覺中提高了。

然而,對藝術的瘋狂消耗了我們的精力,犧牲了我們作為年輕人應有的興趣和愛好。當年,我們把看書的時間安排得滿滿當當,留給睡眠的時間卻很少。我每天早晨七點起床,到深夜一兩點還在看我鐘愛的書。從那以后,我養成了一個壞習慣,即便夜已深,我還是會習慣性地再看一兩個小時的書才去睡覺。由于缺乏睡眠我們個個看上去面黃肌瘦,像蔫了的茄子一樣沒有生氣。我們把所有的零用錢和時間都花在看戲或看書上面。對于體育活動,我們一直持輕視態度,唯一例外的就是下棋,因為下棋能讓我們開動腦筋。從我十三歲開始對文學著迷后,我就不再從事我以前熱衷的一切體育項目,我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看書上。所以我到了十八歲還不會游泳,不會跳舞,也不會打網球。直到現在,我仍不會騎自行車、開汽車。

荒謬的是雖然我們覺得我們有詩人的潛質,但我們平時很少關心周圍大自然的變化。在我前二十年的生涯中,我幾乎都沒有為那些美好的事物駐足過。當最美的夏季來臨的時候,我們整天待在咖啡館里讀報刊和雜志。后來我花了大約十年的時間來改進我身體的笨拙,調整長期以來形成的緊張的生活模式。但是,我從不后悔自己的選擇,因為肌體上的缺乏鍛煉是可以彌補的,而智力上的飛躍卻不可耽誤,它只能在特定的階段加以開發。

新時代的到來

因為太年輕,我們沒有意識到美學領域的變化預示著更深層、更廣范圍的社會變革,將在這個古老的城市進行。在奧地利,自由資產階級占據著統治地位幾十年。現在,廣大群眾對他們已經喪失了耐心,他們組織起來為自己應有的權利而斗爭。

之前,選舉權賦予了人口占少數的有產者。這些資產階級挑選出來的律師和農場主們天真地以為自己是國會里面的發言人。出于對自由主義的信仰和追求,這些資產階級相信只要有了寬容和理性,世界必定會進步不少。他們主張用小小的妥協和逐步的改革來促進全民的福利。他們忘了他們代表的僅僅是大城市里的小部分富裕人。這期間,機器生產將分散的無產階級工人集中到了工業中來。在維也納,一位名叫維克托·阿德勒的博士領導成立了一個社會主義政黨,以實現無產階級的各種要求為宗旨。無產階級要求真正普遍和人人平等的選舉權,可是當這種平等選舉權獲準實行,人們立刻發現他們所推崇的自由主義是多么脆弱。隨著自由主義的消失,階級矛盾進一步激化,斗爭開始了。

我清晰地記得對奧地利社會主義政黨具有重要意義的那一天。工人們為了顯示自己的勢力,要求宣布五月一日是所有勞動人民的日子并準備到普拉特綠化區游行。聽到工人們的這一要求,自由派市民驚呆了,因為游行的隊伍要經過那條主要的林蔭大道,而那條美麗的林蔭大道平時只有貴族和富裕市民的馬車才有資格走。社會黨人這個詞在當時的德國和奧地利是同血腥和暴力相聯系的。剛開始大家以為這群從郊區來的赤色分子肯定會干出一些慘無人道、奸淫擄掠之類的壞事。全城人心惶惶,所有的警力都調集到大街上。我記得,那天父母嚴厲禁止我們上街,但實際上什么也沒發生。工人們帶著自己的全家老小列成四人一排的整齊的隊伍,安靜地進入了普拉特地區。他們在衣服扣眼里插一朵紅色的丁香花——黨的標記,一邊走一邊響亮地唱著國際歌。沒有任何暴行,警察和士兵最后都友好地笑了。無產階級和平友好的態度無可指摘,最終,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互相讓步并妥協了。

這種紅色丁香花作為黨徽出現不久,基督社會黨以白色的丁香花作為他們的黨徽。基督社會黨是小資產階級政黨,因為機器生產威脅著他們的生存,他們才同無產階級走到一起。這個憂心忡忡的社會階層后來成為希特勒的第一批廣大群眾。某種意義上說希特勒是從奧地利維也納的卡爾·盧埃格爾那兒學會了如何利用反猶主義的口號。卡爾受過優良的教育,文采和口才極佳。他生活儉樸,秉公處事,政績無可指責,但是這么個完美的人卻是一個堅定的反猶主義者。反猶主義為不滿的小資產階級樹立了一個可見的敵人,同時轉移了他們對大地主和貴族的仇恨。

這個時候出現了第三種花,藍色的矢車菊花,它是德意志民主黨的標志。這是一個具有激烈變革意識的政黨,它的目標就是用暴力瓦解奧地利君主國,建立一個在普魯士和新教的領導下的德意志國家。舍納雷爾利用奧地利的大學生為他效力。這些大學生利用自己的豁免權,到處搞毆打恐怖活動。由于奧地利的大學仍然享有古老的特權,警察不能進入校園。所以警察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些人無法無天地鬧騰,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那些被打得頭破血流的人從樓梯口抬到街上,然后再找人把他們抬走。當時的奧地利德意志民主黨雖然人數極少,但很有手段,每次他們想要實施什么意圖,他們會先讓那些流氓大學生們替他們打頭陣。那個時候人們既憎惡騷動又害怕恐怖的流血事件,所以沒人敢伸張正義。

奧地利政府在德意志民族黨的各種暴行前退縮了,總理下臺,語言法被撤銷。德意志民族黨用野蠻暴力抗衡政治的陰謀第一次得逞,奧地利的內戰悄然拉開序幕。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我們這些年輕人還沉醉在自己的文學美夢中,對于祖國面臨的困境渾然不覺。我們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直到幾十年后,我們的太平世界轟然倒塌,我們才意識到,原來這個世界,早已不是之前的那個世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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