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中國意象:千燈圖
- 中國意象:回到最美的古代
- 周語
- 9030字
- 2016-11-02 09:15:07
二十年前的在夜晚,我坐在皖北一個村莊院子里的梧桐樹下,風從院墻里的柏樹、石榴樹、椿樹里吹過來,祖母點燃一盞煤油燈,和我一起坐在樹下乘涼。梧桐樹和柏樹的清香彌漫在夜晚的星光里,螢火蟲忽閃忽閃地在院子里四處飛,祖母借著燈光開始縫補衣服,給我講一些過去的故事。
祖母的故事講完時,我多半已經在扣人心弦的傳奇故事里睡著了。祖母會起身吹熄煤油燈,收起縫補的針線,走過院子把燈擺放到屋子里的八仙桌上。那盞燈放在八仙桌上,燈罩還有一個缺口,有時候夜晚醒來,有風吹過來,我睡在院子里,時常會聞到燈里散發出來的燈芯燃燒后的淡淡的燈油清香。我嗅著煤油燈的氣息,睡著之后,溫暖的燈火似乎也隨我一起進入沉沉的夢中。
當我轉身離開生活了十幾年的村莊時,我在小鎮上、縣城里,夜半被混合了工業粉塵、汽油、金屬的風吹醒,我坐在窗前,心里面那盞燈火就會跳起來。想起村莊里的那些燈盞,讓我徹夜難眠,那微微的燈火在我的視線里輕輕地顫動,似乎可以捧在手掌心,融化在你剎那的寂寞之中。這種情緒不可描述,當我乘坐火車遠方旅行,或者外地求學,在夜晚的時候經過陌生的村莊,我都會靠著窗戶,尋找田野里閃動的燈火。當我看到村莊里某個角落的燈火在黑暗中升騰,火車呼嘯的聲音,耳畔風吹過的水汽、熱量,瞬間就可以讓我安靜下來。
我以為,無論是對于世代生活在村莊里幾百年的家族,還是對更古老時間之外的先祖們來說,夜晚的燈火都是一種安定身心的力量。當我在都市的中央,站在天橋遙望星空,孤獨的感覺慢慢升起,祖母點燃的那縷燈火就會從我的體內蔓延,對于我來說,這燈火是埋藏在我十幾年村莊生活之中的一粒種子,我帶著它走過很多城市,穿過我知道的不知道的河流,度過我充實的或者心浮氣躁的每一個年頭。
手伸進空氣中,祖母轉身在屋子內條案上摸索,香爐旁邊放著那盞散發出青灰色清潔光芒的玻璃燈盞。祖母會穩穩地把灌滿煤油的燈盞放在八仙桌上,然后卷一下衣袖,劃一下火柴,光就從夜空中出現了。祖母很多時候穿著她那件斜襟的藍灰色長袖衫,站在八仙桌旁邊,燈光映照著她的面容,她放下點燈時卷起的衣袖,我站在門檻上,能看到衣袖和燈火之間那極細微的微塵。微塵在燈火升起的瞬間開始飛升,沒有固定的方向,祖母端著燈盞,那些微塵就跟隨著她的腳步,往角落的黑暗和廂房里的竹席、廚房里溫熱的菜肴奔去。我跟著燈火和微塵,也跟著祖母的叮囑,去廂房看書,或者去廚房幫忙端菜,接過祖母從爐灶上剛拿出的饅頭放進盤子里,燈火就在我和祖母的忙碌中跳動。
由于用得時間長久,這燈盞、燈罩的色彩都顯得迷離而豐富。我在喝掉南瓜粥、吃完一塊西瓜之后,嗅著甜甜的西瓜的清香,以及南瓜粥的溫雅醇厚的氣息,開始坐在八仙桌的一角,看祖母忙碌做家務,我的眼睛盯著燈盞,在想這樣精致而又飄動的燈火是從哪里來。我很著迷觀察這樣的燈火,它從村莊的黑暗中升起來,在明滅之間,像無數微塵組成的光之河,隨著祖母的叮囑,呵斥,微笑變成溫暖的火苗。每一粒微塵都在有限的空間內呼吸,游動,祖母的針線、衣袖、發髻之間,被風吹動的燈火會把微塵的顆粒帶到,伸出手掌,卻又很難觸摸它們。
在祖母講述的故事里,我猜想幾百年前我的先祖們如何在夜晚點燃燈盞,如何安排一個家族的物質生活,燈光之下,他們的食物、米錢、簿子、算盤、桌子、茶盞之間會不會也有這樣溫婉而靈動的光。一盞燈,被祖母點燃的時候,先祖們的故事和聲音似乎也可以回到現場,他們坐在八仙桌邊,吃些茶、寫幾個字,或者拍打記下小子們的腦袋,孩子們嬉鬧一會兒,看到跳動的燈火,眼睛會瞪得大大的。
在祖母的故事里,這些燈火就是我尋找先祖們足跡的路線。對于大多數人來說,這些燈火只是村莊里普通人家的一盞燈里再普通不過的照明罷了。然而在祖母的故事里,我常會不經意間與這些先祖們的身影相遇。比如我祖父的祖父,以及更古老的年月里和我祖母面容相似的人物,他們從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點、節日里、故事里浮現。
祖母坐在八仙桌邊,我看著她縫補衣服,或者篩檢野菜,有時候她在燈下納鞋底,把沒有吃完的點心和飯菜盛起來,放在柜子里。這個時候,燈火會有一些斑斕的迷離,像蝴蝶的翅膀,你離得近一些,看到燈體飽滿的玻璃腔體像是如玉般的葫蘆,燈頭吐出火焰的地方,則像是一只蛤蟆的嘴巴。棉花做的燈芯,把葫蘆形狀的腔體里盛放的油吸上來,順著燈芯上方的熱量向上走,然后從銅質的燈頭那里躍出來,像彎月一樣進入燈罩。在玻璃做的燈罩里,燈火是一個姣好的舞者,先祖們更簡陋古樸的油燈也有這樣的火苗,也會有咸咸的飯菜滋味像祖母蒸煮的那些一樣,在放置到柜子里的片刻,溫和的氣息會圍著你游弋一會兒才消失。
我在燈火下聽祖母講故事,這樣的童年,我記住了這些閃爍的燈火。多年來,我游走在無數個城市,在不同的博物館里尋找那些古代的燈具,在乘坐不同的火車穿過黑夜里的大地時,希望從玻璃器皿和未知古老村莊里看到這樣的燈火。如果我能找到這樣的燈火,我就可以再找到祖母清洗碗筷、收拾灶具、為水缸添滿水時那晃動的缸里晶亮的燈火。
我在故鄉的成長記憶中,祖母點燃的燈火,有著溫厚的暖意,即使是在很冷的冬天,只要祖母起身點燈,講起故事,我就不會在擔心外面寒冷的天氣,也不會再為第二天要讀的書發愁。有一天,外面下著大雪,祖母借著雪的光亮,起身去條案上找到燈,火柴劃亮的時候,如玉般的燈體和窗外的雪映照一起,生出的亮光讓我幾乎驚叫起來。燈盞放在桌子邊,整個房間都被照亮了,夜半故事還在講著,雪后有淡淡的月光灑在燈上,我抬頭向窗外望去,院子里的柏樹、椿樹、梧桐樹擋住燈火清虛的光,周圍的一切似乎都變得安然自若。
如果是在夏夜,燈火和星火會形成映照,在院子里納涼,想看小人書的時候,分不清楚哪是油燈的光,哪是天上的星光。這樣的色彩,我曾在多個城市的博物館里、工業區改造的藝術區畫展里去尋找過它們,在莫奈和雷諾·阿、梵高的作品里尋覓它們的影蹤。這樣的燈光層次似乎有著無限的豐富,祖母講完一個故事,它就會變幻一種色彩,淡青色中有鵝黃色,鵝黃色后面閃爍的是紫玉色,紫玉色藏著琥珀色,琥珀里面又有天青色的湖水那般嫻靜。
如果你和我一樣,有這樣的閱讀經驗,聽祖母講故事的經歷,你會對我為何喜愛這迷人的燈火深有同感。在二十年前,這些燈火給了我無盡的溫暖。每到黃昏,祖母會先檢查一下燈盞里的油是否足夠,調一下燈芯,然后在廚房燒火炒菜的時候,用一根火柴把燈和灶膛里的柴禾一起點燃。火柴梗眼看就要燒到手指,祖母會輕輕地捏住火柴,移向燈頭,那蛤蟆嘴巴一樣的燈頭里藏著的火苗就會跳出來。
這樣的燈火下,祖母在炒菜、煮粥,即使是南瓜粥、玉米湯、清炒茄子、豆腐皮,她也可以做出很豐富的味道。我有時候就這樣呆在廚房里,圍著爐灶取暖,看小人書,趴在大水缸上看晃動著燈火的水面。呱嗒呱嗒的風箱唱詩一般,是那樣清晰悅耳。風箱每響一下,灶膛里的火焰會和灶臺上的燈盞的火苗一起把廚房照亮,我看到水缸里的燈火瞬間變成鯉魚那樣,浮上來又沉下去。這樣的燈火有著清冽古老的泉水氣息,仿佛這燈火也是從很深的井底打撈上來的,有著玉質的清澈,在時間里濯洗了很久,等祖母把它安放在燈盞里,用廚房里的飯菜氣息給它一個魂魄,讓它有足夠的煙火味道,讓坐在燈盞旁邊的人能夠感到它的熱量,心里生出暖意。
廚房的灶臺和風箱貼著灶神的年畫,祖母終年在灶臺和風箱、切菜板。大水缸、柴房之間忙碌,炒菜、煎魚、煮粥、收拾柴禾、洗碗、和面、打水、為油燈灌滿燈油。祖母會在我們餓肚子的時候,端出來幾個讓我們大叫不已的菜、粥,從灶臺間擺擺手叫我們過來先嘗鮮。我從水缸走向灶臺,燈火照在祖母的額頭上,我的手中已經塞了一塊煎炸的魚或韭菜油餅。我以為這廚房里的燈火,是祖母對我們的庇護和愛,讓我們每天都能吃到美味。在節日里,這些食物會更豐盛,祖母會用她的一雙手,把本來很簡單的韭菜、蔥蒜、面粉、大米變成我們沒有見過的點心、甜粥。我吃著粥,嚼著紅棗或甜甜的玉米芯,抬頭看見燈火把祖母的臉映得紅紅的,掛著幾粒汗珠,她的發簪上有燈火的亮光,細細的宛如一縷絲線。節日里的食物,尤其是春節或者祭灶時日的食物,祖母都會做得異常豐盛,即使是生活艱難物質匱乏的年月里,祖母也會想出辦法熬過去。每逢節日,祖母就會在吃這些豐富的食物之前,掌著燈,牽著我的手走到八仙桌和長長的條案旁,把嵌著紅棗的花饃、玉米餅、一條魚、一點酒擺放在條案上。條案上放著那盞燈,點燃蠟燭,兩側分別是兩站油燈,它們的光似乎在一年中從來沒有那么亮過。這時的燈盞是如此安靜,火苗吐出來,似乎也不再晃動了,祖母把食品和燈燭點燃,我們要在一年的重要節日里把這些食物和燈的光供奉在條案上。也許是供奉給祖母講的故事里的那些先祖,或者對我們日常飲食有著重要意義的灶神,通常被叫做灶爺和灶奶兩位灶神,它們二位都有著慈祥的面容,溫雅篤定地坐在條案或者灶膛里,那些點綴的粗糙油彩也似乎光亮了起來,它們就這樣坐在我們家的廚房里,祖母說是保佑我們每天都能夠吃飽肚子的神仙。我對這兩位坐在廚房里的神祇心懷敬意,它們安頓在廚房的爐灶之間,無論外面是下雨還是災荒,它們坐在祖母點燃的燈火里,讓我們瞬息就忘記疲勞和饑餓的兇險。祖母為此把燈芯往上挑出來比往日多一些,燈的火焰幾乎躥出整個燈罩,供奉的燈盞并排放在條案上,是一條光的河流,在散發出木頭香味的條案上閃動。這樣的河流有著充足的煙火氣,當光開始上升,房屋內的一切都靜定無比,祖母的眼睛里閃爍著燈火,我能看到那燈火里的故事和傳說。條案上的燈火似乎在用它最大的力量發出最亮的光,讓供奉它的人感到熾熱和溫暖,那些光和玉米餅、花饃、花生米、陳酒的香氣四溢,祖先們會在這燈火之中給予我們庇護。祖母一手護著燈,用她的手掌摩擦一下葫蘆狀的玻璃油燈腔體,就像傳說里擦亮魔燈一樣,這燈火被祖母的另一只手調到最大,火焰呈現出紅色與米色交織的光芒。祖母清理桌案,拍打桌面的時候,于一粒微塵之中,出現無數的火焰,這些光斑斕如蝶,我看到每一粒塵埃之中都有祖母的氣息,每一絲氣息都被這無邊無際的光浸染,在那條用了幾十年的雕花條案上形成浩瀚的河流。在祖母的故事里,那大河的長長流水盡頭,坐著我們的先祖,他們和我們在這一年的燈火里相遇,只有一粒塵埃那么段的距離,只有一縷燈火那樣長的微笑。
祖母供奉的食物和燈火,讓我記住了那些時光深處的悲憫與珍惜。一粒微塵、一粒米、一粒汗珠,都有繁復無盡的光蘊藏在里面,似珠玉與繁花,似琥珀與流螢,光如流水一樣四溢,整個院落和每一個房間,都浸漬了祖母對先祖的祝禱和心愿。這些燈火對于我的整個童年,都是那樣明亮。條案上的燈火是一條河,一條路,一朵云,明滅之間,幾度游動。在我進入城市生活之后,我時常會在柴米油鹽之間,尋覓這些光的塵埃。看它們會不會出現在一粒淘洗干凈還在滴著水的米粒身上,會不會出現在某個寺院黃昏的琉璃屋瓦上,會不會在我夜晚醒來突然看到的那些星空之中。
在我的旅途中,我也從未放棄過對這古老燈火的追溯,我乘坐火車南來北往的路上,我想找到它們的源頭,在源頭會有無數的谷物、微塵、星光組成的光源,它們悄悄地藏在祖母的微笑里,躲在陌生人的村莊里,或者再大地枯涸的河流與水經里長眠,直到你帶著祝禱的食物和酒,點燃無數的燈燭來召喚它回到你的身邊。你用先祖們的語言和字體來追溯它,用祖母給你的傳說來尋覓它,明明滅滅,點點滴滴,這條匯成光之河的燈火,賜予你的力量,已經遠遠超出你的需求。燈火是一個意象,先祖們在祝禱的詞語和吉祥的祈請之中,回歸你的血脈深處,河流最終在浩瀚的星空下躍出燈盞,鋪滿整個屋宇,祖母帶著我站在條案前,豐盛的食物和酒,每一個點燃的燈盞,都在她的眼睛里晃動。這燈盞的光有著鎏金的光澤,明亮而不刺眼,讓你覺得它是可親可敬的,是有身體和心魄的。
我在旅途中看到過很多燈盞,比如路過淮海大地某個村莊的時候,村莊里的狗叫平息之后,忽然亮起來的一盞燈,以及某個小展臺上昏暗的過道旁的汽燈。還有我在博物館里見到的那些燈具,尤其是出土的古代西漢的燈具,唐朝的油燈,我會花上一整天時間站在展廳里慢慢琢磨它們的傳說。博物館里的燈具給人的審美感受是超越時間的,雖然它們已經失去了火種,被供奉在鋼化玻璃制作的展覽位子上,我覺得它們仍舊有昔時先祖們的神氣和光彩。它就是一盞燈,坐在那里安然篤定,它是我們在曠野里或者星空下盤腿而坐的先祖,眼神里藏著和我祖母眼睛一樣的光。它以一盞燈的名義,坐在那里,沒有人打攪它,玻璃將灰塵和嘈雜的機械聲隔絕,我們的先祖以孤獨的力量安心,以穩定的姿態安住在玻璃器皿中,那里藏著的是一粒火種,盡管你無法再看到它被點燃的瞬間整個心被照亮的驚人狀態。
隔著博物館的玻璃器皿,先祖們坐成一盞燈。這盞燈和我祖母點燃的燈,幾百年、幾千年前的燈有著同樣的靜定,靠近一些,仔細觀察它,你就會認定它的光和力量依舊存在,通過時間無邊的淘洗,它的光和熱量可以通過祖母的故事抵達你的每一個神態和念頭。你的每一個心念里,先祖們的光如微塵一般將你溫和地裹起來,就像一條一千年的河流把你的身體和記憶用那年春天的蠶絲小心翼翼地呵護起來,綠色的春光和野外無邊的花草的光澤都融進這盞燈里。
我的祖母點燃的燈,那些燈火與先祖們點燃的燈火似乎都是一樣的,花草和野外的春光變成的棉花燈芯,還散發出誘人的烈烈的香氣。那是新做的燈芯才可能有的氣息,夾雜一些燒焦的味道。有一點像十幾年前我的祖母帶著我跪在條案前供奉油燈和食物的時候,我嗅到的那些豐盛的氣息。比如一塊被油炸得稍微焦一點的魚,一個偶然被炸得如碳的蠶豆。我吃著蠶豆、魚塊,看著祖母收拾條案和八仙桌,擺酒、端菜、擦桌子,般凳子,我咔咔地咬著豆子,案上的燈火通明,它們在努力地燃燒,似乎都不愿意錯過供奉的時間。這些供奉的燈,是祖母祈請灶神庇護的象征,也是先祖們和我們共同分享盛大節日的通道。一盞燈就是一個句子,一個生死輪回,一個柴米和油鹽的時空,一個割舍不了的血脈相聚的時刻。祖母帶來燈火的溫暖,是一種吉祥與幸福的承諾,承諾并見證我們這些孩子慢慢成長。
多年后,我在西安的時候,每當內心空蕩,就會想起這些燈和它的光來。我找到了很多燈盞的照片,或者去博物館尋覓這些燈盞的影子。其中有一個長信宮燈,通體鎏金的燈,沒有太多的裝飾花紋,簡樸而古雅,一個宮女手持著燈,動作和神態嫻雅自若,這盞漢代的青銅燈盞,讓我久久出神。我的神魄似乎與先祖們相遇,祖母點燃燈火照亮大路和院落,我們圍著八仙桌,追念彼此。通過熱騰騰的食物、濃濃的茶、烈烈的酒,我們的呼吸有了共鳴。這共鳴之中,我久久注視這盞燈。“長信”又是什么意思呢?我不知道我的先祖們如何理解者兩個字,他們早已離去,在未知的大河邊靜坐,衣襟飛動如我祖母點燃的祝禱神祇供奉燈盞的火焰,獵獵作響。也許祖母的供奉和祈禱之中,便有這“長信”二字的答案,我們追念彼此,每當燈光亮起來,先祖們就焚香沐浴,手執長卷,為你誦讀一首祈福的長詩,唱一首如高山江河一般的長歌。在長歌中我們且歌且行,它們和祖母拉著我祭拜灶神的時候嘴里吟誦的詞句是一樣的節奏,輕柔如一片潔白的羽毛,如一條魚一般的輕舟,順著燈火向前。
我在無數的夜里,為工作、出差趕路,也曾在這樣的燈火里向前。我抵達一個城市,便開始尋找這些中國古代的燈火,比如西安那些博物館里收藏的燈具、還有北京軍事博物館里的近代,現代革命戰爭時候的油燈,八角樓里的煤油燈,棉布線和鉛錫銅皮壓制的燈捻,墨水瓶或者有著鶴的體型的容器做成的燈。它們是文明時代里人類對光、火種的誕生秘密和保存方式的心靈體現。我的祖母也會手工做這些燈盞,棉線、牙膏鋁皮、鐵塊、藥瓶、銅錢或分幣,再加上一個小錘子、鑷子,祖母一會兒就可以做出來一盞油燈。在油燈的燈火之下,祖母給我講的傳說和叮囑,我至今不肯忘記。
火車帶著我飛快地越過田野,路過一個個村莊,這樣的速度就像祖母點燃燈的一剎那,風聲呼嘯而過,我默念著祖母的叮囑,開始我的旅行。有時候車廂里有人點燃一支煙,我看到那瞬間生起又熄滅的火苗,會略略有些失神。多年來,我已經拜偈過眾多的不同年代、風格、質地的燈盞。甚至也有一些殘破的燈,如磚瓦一般的篤厚,放置在博物館里,供游人觀瞻。我在一個博物館里,趁閉館之時,人流散去,在一盞古老的燈前站定,放下行李,鞠躬三拜,最后雙膝著地,叩首拜祭這盞古老而殘破的油燈。耳畔,似乎能聽到站在浩蕩大河邊的先祖,為我的拜祭扯開嗓子喊,第一拜、第二拜、第三拜。我站起來,看著博物館里這落落寡合的燈具,它已經飽經太多世事和風霜。我拜祭它就像我的祖母帶我從廚房穿過東廂房的走廊,走進堂屋之中,對面是擺滿食物的長案和八仙桌。香燭和煙火都依次借燈盞的火苗引燃,我和祖母俯身拜祭灶神和先祖。空氣中有米的甜味、蓮藕的清香、炸魚塊的誘人味道,食物的熱氣溢滿房屋。我在祖母的帶領下三拜起身,然后拿起一塊甜甜的點心,坐在八仙桌旁吃起來。我在博物館看著對面的殘燈,它不語,我也沒有多余的話,三拜之余,我們已經心心相印,再無二話。我轉身離開,乘坐火車,夜晚的旅行之中,我不久還會在大地上的無數村莊里看到那些明滅的燈光。
燈,它的存在源自古人對上蒼賜予的光明的膜拜。博物館里的古代燈盞,讓我想起會飄浮的紙燈籠,古代的時候,這種燈,比如在陽平之戰的時候,燃燒的火、燈籠,有著中國式幽玄的色彩。那燈火與赤土青泥埋葬的先祖們的衣飾色彩是相近的,洋溢著一種近乎仙的氣息。而清代道光年間,在夜間施放天燈做為信號,則近乎神秘、詭異,有著清虛的色彩。幾千年前,螢火時代的流光和田野里的燈火、篝火,在本質上都是一種清凈的光明所在。關于燈火、光明,我們最直接的經驗多士來自于小時候晨光熹微之前的煤油燈、課桌上的小蠟燭。課本上、田字格里的“光”“火”“明”幾個漢字,簡繁皆有,它的發音和光色似乎能追溯到更久遠的時代。而在法國人關于火焰的精神分析學里,它的存在與更神秘的人類意識有關。
這些燈火無論怎樣變化,我都可以從容認出它的源頭。這個源頭抵達我的父輩和先祖們的土地、河流、森林、村莊、莊稼。在古代人的心靈世界里,寫有吉祥詞語的公燈、人丁燈、首牌燈、花籃燈、鯉魚燈、珍古燈則是一種關于燈火的儀式,這種儀式與世界古老的精神相對應,則有曠野里的篝火,篝火的存在照亮大地。松明熏染的眼睛,看著煤油燈散射的光,橘紅的火苗,透過厚厚的史札,這種光的歷史氣息是如此的強烈。而在1932,你可以找到紅軍用過的馬燈、煤油燈、梭鏢,煤油燈,再往前,你可以找到博物館,去觀瞻漢代的青銅長信宮燈。
商代的甲骨文中也未見燈、燭之類字樣,但我在一座明清遺留下來的舊寺院的小學教室里直接體驗了光火火的存在。天佑四年之后,10世紀(900年—999年)的中國大地,這種燈火的存在是超越線條、色彩的。甚至你會因一次火災而有著血肉相容的理解。燈花如粒米,晶瑩而呈現靛藍色,幽靈似的,但溫厚而祥和,仿佛把你帶回了一個時代,身邊是祖母慈愛的絮叨或者伏羲時代的篝火。以致在我后來每逢夜路乘火車經過村莊、城市的時候,遠遠地看著那燈火,就會想起那段時光來,它油然而生,散發出潔凈的光,照亮我的心和世界。看待天地萬物都是在這柔和慈愛的光明之中。體恤萬物的悲憫,感受溫暖的光焰,像偉大的物理學家、詩人那樣去理解光的存在于本質。
我不知道我的祖母會如何解釋這些光的誕生、生死、緣起、衰老與悲喜,我和祖母一起在堂屋的長案前俯身叩拜神祇的時候,她并不需要太多的解釋,一個起落之間,你就可以領會這些食物、血脈、年代背后的物質生活、新陳代謝、生命的榮與枯萎。我的祖母在我成長的那些年中,已經默默教給我足夠豐厚的智慧來理解這些燈盞的力量。
草、棉線做的燈芯,發出的氣息,與童年時代那些水草、河流、村莊的氣息是一樣的。我以為,祖母所造出來的油燈,以及那個擦拭了幾十年的燈體如葫蘆的玻璃油燈,那張青銅蛤蟆嘴吐出來的燈火,它比18世紀哲學家們喜歡的工業批量生產的石蠟制造的蠟燭更有詩意,溢滿祖母淡淡的微笑。還有利用螢火蟲發出的螢光來照明,那些晶瑩、閃亮的光,也許是中國古代最富詩意的一種明媚之光了。光是灑在課本上、大地上的,公元前的中國就在螢火中閃動,風吹過來,伏羲跟隨螢火蟲越過河流,而我們同樣在它的帶領下飛出村莊,尋找夢想。而至于由密封在玻璃管里的各種蒸汽通以電流而發光的蒸汽燈則就顯得模糊、朦朧了。它好像是屬于金屬性的光,會刺激眼睛,使人的欲望和神情顯得怪異、變形。民國時期的那些燈火,上海的賭場、跑馬場和北平的舞會里,蒸汽燈使得一切變得模糊而曖昧,純質的潔凈的光轉身就隱匿。
順著祖母點燃的燈火,我一如既往地追溯光的緣起、生滅。古書最早的記錄,燈具的出現始見與戰國。顯然,那是螢火時代的末流,先祖的那種單純、亮麗的質地之光在后世逐漸黯淡了。中國現存能找到的最早的燈具可以追溯到瑰麗而散發巨大熱量的楚辭,那些藍澤芳草就像燈盞里的燈芯棉一樣,在亙古的歲月中有著無盡的熱量。《楚辭·招魂》中說“蘭膏明燭,華鐙錯些”,我于一瞬之中,便能感覺到祖母所點燃的那些燈盞的溫度。她還是穿著那件斜襟的藍灰色長褂,頭發紋絲不亂,別著一個舊而干凈的發簪,一手遞給我點心,一邊把燈火調到最大。
古人對光的記憶,在周代文獻《周禮·秋官司寇·司烜氏》就有記載,“凡邦之大事,共墳燭庭燎。”隔著典籍和時間,它的純凈質地與久遠氣息與祖母帶給我的螢火還要差一點。而在那南朝的寺院里,光的本質就在那里,清和而明凈。至于燧人氏的鉆木取火,膜拜將火的光上升到生存視域的存在論高度,那光是大光明,大象隱藏其中,中國人的眼睛也明凈起來,看著天地、云水、四野里升起的篝火和沉浮的世相。此外我能想到的便是公元10世紀的中國的夜晚,那飛天的燈籠,紅色或者紫朱,是傳說的孔明燈的樣式,飄逸,形影不定,有著神話的色彩和空寂。而人俑燈是戰國時期青銅燈最具代表性的器物,人被無限的縮小,而高高的擎著燈盞,火焰的發光之前的儀式,已經從內心的無限崇敬打開了光明的心地,更多的時候,我們只需要一盞古老的燈,一點燈火。
楚辭里寫道“蘭膏明燭,華鐙錯些”,我在路上的時候一邊讀誦楚辭,一邊想起祖母擦拭那些燈盞的時候給我講的傳說。
一盞燈,明明滅滅,起起落落,當我上路旅行,火車飛快地越過原野,我追隨著每一個陌生的村莊,那里會有新的燈火生起,新的燈火滅去。千萬盞燈都是一樣的熾熱,它們宛若祖母多年前點燃的那盞燈一樣,像先祖們的眼睛在黑夜里匯聚成光的海洋。我想,這些燈盞之中便有祖母的影子,每一盞燈都是另一盞燈的血緣,每一個火花都是另一個火花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