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要么芬芳,要么枯萎
- 劉孟靖
- 3119字
- 2016-11-05 07:29:41
甘甜的芳香從一連串的果實中升起來。那紅寶石般誘人的蘋果,在曉輝的心目中仿佛一個黃金磚的象征。芬芳撲鼻而來的花骨朵的味道足以使他浮想聯(lián)翩。無窮的芬芳,無盡的味道。帶著青澀的苦澀的亦或是酸甜苦辣的味道像火車一樣駛過,沿著河流,駛向這片寧靜的小路上。
曉輝坐在黃河對岸的小石板路上,一縷碎片似的陽光照著瘦弱的身子。他的胸前抱著碩大的籮筐,轉(zhuǎn)過臉來,顯現(xiàn)出紅撲撲蘋果般的臉蛋,姿態(tài)笑容可掬。籮筐里擺滿了碩大的蘋果,也許岸這邊的人們不知道他每天要在黎明前劃著船過河抵達岸邊,只是以為他的村莊里種植著蘋果。一坐在岸上,他便耐心地等候著過往的行人,時不時地發(fā)出吆喝之聲:“蘋果咯,熟透哦!”
每逢一大早,他照例從河對面劃船而來,趕著頭頂上初生的太陽,來到這兒出售蘋果。他的住所就在河對面一公里之外的地方,和父母一起。他父親承包著一小畝蘋果園,在家門外的幾里路的山上。而這個園子是他父親十幾年嘔心瀝血耕耘出來了。十年前,他父親起早貪黑地賣蘋果,而十年后的今天,父親老了,輪上了他。顯然他是不記得十年前蘋果的滋味的,回憶之中有些香甜。而現(xiàn)在的蘋果是包著酸和甜兩種味道的,他能品嘗出不同的味道……
秋天以來,明媚的天里透著寒氣。拂過的陽光也是涼絲絲的。到了早晨,他又坐在這里打著地鋪賣蘋果了。他初來乍到的時候,已經(jīng)是十八歲。到了今天已過了幾個月,他深知這些蘋果承載了一個家庭的經(jīng)濟支柱,因此他十分希望每天都能售完當日的蘋果。即使他擁有一份渴望,每天日落還會剩下一部分,而他不愿意回家,感到?jīng)]有盡到責任似的便繼續(xù)叫賣。
他的聲音已在傍晚的村莊外穿梭了很久。天空昏昏的,晚霞撫過了小城鎮(zhèn),這已是學生放學的時候了。他算得上第一個凝視著太陽從東方升起再從西方落下的人,并且也認同自己的執(zhí)著。再堅持下,別急著回家,會有新的客人嗎?他思忖的時候果然一個影子出現(xiàn)了,緩慢而沉穩(wěn)。直到他的面前沒幾步的距離,他才看清楚是一個頭扎麻花辮提著繡著花邊的麻袋的姑娘。
“美女,免費品嘗下蘋果吧。”他試圖抬起胳臂,站穩(wěn)了后招了招手,便笑吟吟地叫住了她。借著招呼聲女孩轉(zhuǎn)過頭來,猶豫了一下,像是摸不清方向,她怔住了。只見她瞇起了水靈靈的眼睛,笑著也走來了,好奇的眼神仿佛在說:“真的嗎?我可以嘗嗎?”
“過來吧!”他要為籃子中剩余的那些蘋果贏得歸宿。
女孩白嫩的肌膚透著紅潤,曉輝把目光從蘋果轉(zhuǎn)移到了女孩紅彤彤的臉頰上。女孩絲毫沒有在意他的眼神,只是停下腳步,用肢體語言傳達著自己樂意去嘗的意愿。曉輝看到女孩的行為少許與眾不同,莫非她是個盲女?
盡管他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便挑了一塊大的蘋果削了一塊遞到女孩手上。果然是在鼻子旁嗅了嗅,她放心地咬了一口,發(fā)出輕輕的響聲,感覺脆脆的,甜甜的。曉輝注視著女孩的嘴唇時覺得仿佛眼前隔著一面透明的保鮮膜或厚實的白霧,若隱若現(xiàn)。
她一定是盲女!怎么獨自一人如此大膽地走上街,不扶任何支撐物?女孩似乎渾然不知他心頭縈繞著團團的疑問,于是觸摸了一下蘋果,說:“多少錢,買幾個吧。”
“按重量稱,十塊一斤,我給你秤吧。”蘋果隨即被放入了天枰上。
“買三十塊錢的蘋果吧。”女孩瞇著兩眼。
曉輝端詳著盲女好久,這是一個柳芽兒般的年齡的姑娘,風儀的體態(tài),裊裊婷婷的舞步,修長的兩腿間透露著滑潤的肌膚。這個模樣讓曉輝眼前一亮,忽然他想起了童年時代一次過春節(jié)時在鎮(zhèn)上放鞭炮的場景。那時也有一個女孩從這里經(jīng)過,除了外貌似曾相識,只有一對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是現(xiàn)在這個盲女沒有的。當時曉輝放炮竹時吸引住了這個女孩,便在女孩面前展示著如何放鞭炮。“你不怕嗎?”“當然不怕,你也來試試吧。”曉輝對著女孩心有成竹地說。
女孩接過鞭炮時,曉輝拿出火柴盒,火柴擦亮了,細微的火苗燃起了鞭炮,僅僅幾秒鐘,鞭炮劈里啪啦地一聲炸了。目光下,火苗擴散開來,突然躥得很高,“哎呦”!女孩喊叫了一下。只見鞭炮炸到她的臉上了,突然在她的眼角前裂開了。她捂著臉蛋一邊跑到角落里一邊揉搓著眼睛,從女孩的眉毛底下,曉輝分明覺察到掩飾不了的淚水,卻只能呆呆地凝望了很久。記憶中的他僅僅八九歲,內(nèi)疚之情油然而生。緊接著他地望著一位路人背起了這個天真可愛的女孩,朝著社區(qū)醫(yī)院跑去。那女孩才六七歲吧,曉輝依稀還記得,從路邊傳來路人責怪他的話語,是那樣粗獷響亮!他受驚了似的只能一溜煙跑掉了。直到現(xiàn)在,那女孩的面容還能縈繞在她心中。
現(xiàn)在他望著這個美麗動人的盲女,竟然堵住了嘴巴。他只好悄悄為女孩多算幾個蘋果,再放入袋子里。
女孩頭上盤著的烏黑油亮的發(fā)絲,便在曉輝的眸子里浮動,是那樣的芬芳,傳來了陣陣暖意。
“多吃點,光明就在你身邊了。”
“真的嗎,你都看出來我是盲女了,但兒時一次意外曾奪走我的視覺,不過后來我有了信仰,成為基督徒,終于挺過來了。”女孩的說話聲就像她的舉止一樣收放自如,給人一種甜美又大方的感覺。
似乎沒有半點痛楚,曉輝心理很佩服,像是和久違的友人說:“當然困難不是永恒的,生活的光明一定會眷顧你的。我很欣賞你的樂觀。”
盲女呵呵一笑,道謝后便緩慢離去。她的背影由衷地觸動了曉輝心底的琴弦,似乎盲女的舉手投足之中都化作了芳香可口的蘋果,濃濃的、甜甜的。她會不會是童年里見過的那位閃著寶石般醒目大眼睛的女孩呢?盲女會認出他來嗎?
自從曉輝回了家以后,父母便詢問起賺到的數(shù)額。父親也知道清晨出門前預(yù)計全部售出能賺得多少,但一看雖然全部賣掉但比預(yù)計少了點錢。母親平日就是個省吃儉用的女人,在她的眼里,錢要算作珍貴又來之不易的東西。他們數(shù)錢后,父親便出其不意地問道:“全賣光了,也就兩百來塊錢,那么少。是你自己偷吃蘋果了還是客戶與你討價還價了?”
“怎么能用偷吃來形容呢,有人買的多了送人家一個不行嗎?人家猶豫的時候切一小塊讓人家免費品嘗也不是什么問題。只要能售完就是收獲了。”他想,父親永遠是個精打細算的人,這種個性永遠也改不掉了。父親的皺紋很多,加上年輕時期無論是日曬雨淋還是天寒地凍他還是毫不停歇地做生意,差點壓彎了背部,他也感受到了從父親的肩膀里幾乎透著和自己同樣的艱辛。最近,父親一直為他的談婚論嫁發(fā)愁,說起收入沒有特別的優(yōu)勢,說起外貌也不出眾,曉輝早就從父親沉思的臉頰上覺察到了一種他人沒有的完美主義,那是從口中流露出來的情感。
他們家居住的宅院里,與農(nóng)村的房屋一樣,都是低矮的建筑。院子外面的一小塊土地,耕種著蔬菜,以自家人食用為主不做出售。屋檐頂上的煙囪在城里已經(jīng)很少見到了,父親很小的時候便和一家人居住在這里,年深日久,不銹鋼的房門早已褪色,墻壁上的油漆也脫落下來。一對上下鋪的床里面,像是涂上了蠟似的,布滿了灰塵。電視機、柜子等家具,依舊是十幾年前的那幾款。那墻角的熱水壺,爐火上的煤炭,還是經(jīng)久耐用。曉輝每逢出門在外劃船過河到了對岸的時候,便覺得自己的生活相比對岸城里人的生活如此不同。他渴望有一日能住上新的住宅樓,每次他一發(fā)呆,對著古舊的掉了色的沙發(fā)幻想時,父親便嘮叨地說:“孩子,少想點,多干活,家務(wù)活你都要承擔,幫母親減輕負擔!”
母親的腰關(guān)節(jié)似乎老化了,直起腰桿扭動脖頸的時候隱約感到微微的疼痛。她才五十多歲,比六七十歲女人的手掌還要粗糙和蒼老。她睜開布滿血絲的眼睛,說:“我的身體狀況不那么樂觀,父母每天還要從山上摘蘋果,你要是會賣賺取更多的利潤固然好,但也不忘留心身邊的女孩,以后要娶媳婦呢!”
“好了,兒子都明白的,少操點心,每天遇到的客人不同,收入當然不固定。”兒子大概聽慣了這些話,不想聽父母叨嘮了,便摘下眼鏡,哈了一口氣,擦拭著鏡片。
父親覺得自己的眼皮在抖動著,說:“兒子,今晚早點休息,明日還要早出門,一家的厚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
曉輝看著日歷,轉(zhuǎn)瞬間自己走過十八個春秋,歷史的車輪已朝向十八世紀末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