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大姑的童年
- 故河口物語(1-6)
- 麋鹿美麗
- 8090字
- 2016-09-09 10:55:51
父親學唱戲后,家里就由大姑與祖母打理。情況不甚好,孩子生病了也沒有錢治。二叔上面的一個叔叔就是活活被燒死的。那時大人們都忙,沒時間精力照顧孩子。病了就自然好,自然能好的就好了,不能好的就死了。大人們也不悲傷或沒有時間精力去悲傷。反正孩子多,死了一個,也沒當個數。
那個叔叫大丘,五六歲。二叔叫小丘,三叔叫還丘,四叔叫圓丘。
大丘叔病了許多日子,蜷縮在一個椅子里,不吃不喝也不拉屎了。為什么蜷縮呢?說是走噶。走嘎就是這條生命投胎到了另一個母親的肚子里,若不燒掉那胎的生命,這條就保不住。若那胎的生命流產了,這條生命就有救。一般走嘎有八九個月,亦是一個孩子在母親肚子里成長的時間。
祖母白天忙不過來,晚上才有時間,往大丘叔額上一摸,還燙的。祖父呆在某個角落,小心翼翼的問:“友姐,大丘的情況怎樣?”祖母比祖父大三歲,祖父一直叫她友姐。友姐便答:“還是老樣子。”然后又是一天過去,又一天的傍晚祖母回家來,祖父小心翼翼的問:“友姐,大丘的情況乍樣了?”友姐便答:“厲害些了。”祖父便說:“是時候了,要不沒得救了。”友姐便嘆息了聲:“明天去燒吧。”
大丘叔實在不行了,祖母與祖父只有冒險去燒嘎。燒嘎非常危險,若燒得成功,這條命還有保,若燒不掉,這條命就徹底完蛋。若不燒任其下去,那兩條命就抗著,誰生誰死是一半跟一半。這種說法雖然很迷信,但也有它不可否認的事實。
到了第二天,祖母早早收了工,拿著祖父扎好的人樣子去屋前的空地給大丘叔燒噶。這人樣子是根據大丘叔的生辰八字扎的。空地荒蕪的,長滿野草,類似鹿女婆家門前的沙苞子。下雨天,據說有些鬧鬼,還出現過海市蜃樓。不過海市蜃樓里沒有美女高樓海灘。鄉村空著的地方總會有些傳說,人們也不在意。
前面上空的濃煙冒起,大丘叔便在堂屋哇哇哭起。在屋前玩耍的二叔見久不作聲的哥哥哇哇大哭,不知發生了什么。忙跑進屋一看,只見大丘叔身上起了些水皰。開始還是小小的如指頭大,后來便越來越大,一拳頭那么大了。大丘叔疼得青喊鬼叫,滿地打滾。
二叔嚇蒙了,突想起祖母拿著人樣子去了沙地,可是為他哥燒噶來著?于是邊往沙地上跑,邊撕破喉嚨的哭喊:“我哥會燒死呢,你們,你們不要燒了呢?不要燒了呢?”可沒有人聽他的,因為燒噶是種習俗。根本就沒人在意。二叔拼命的在地上打滾,叫罵。可任由二叔怎么鬧,怎么吵,也沒人搭理。等到祖母燒完噶回家,大丘叔已經死了。渾身都是拳頭大的水泡泡。祖母見狀,抱著大丘叔的尸體嚎然大哭,邊哭邊撕心裂碎的喊:“做娘的要不得,要不得,不該活活的燒死你的?”
二叔五六歲時,也得了大丘叔一樣的病。卷縮在嘎椅子里三四個月不得起來,瘦得只剩一把骨頭,臉色也死灰,就剩兩只眼睛在磨。說是要死了,可總沒有死。祖母早把這卷縮在堂屋中間的生命不當回事了。當回事也沒辦法,一沒錢治療,二就是有錢,也不知是什么病。祖母與祖父本是要跟二叔燒嘎的,二叔大叫:“不燒嘎呢,不燒嘎,燒了,我就活不了的,不要燒呢,不要燒死我呢。”
二叔說,他親眼見大丘哥被活活燒死了,自己怎么也不讓祖母祖父燒嘎,由此躲過了一劫。
“您真認為大丘叔不燒嘎,就不會死嗎?”每次聽二叔講的那樣真切,鹿女就很困惑的問。因為鹿女心底不相信燒嘎可將人燒死,我也不相信。
“不燒就不會死,我親眼看見嘎一燒,他就哭著叫難受,渾身起泡,那是在燒他身子呢,最后嘎燒完了,他就死了。你說,不是燒嘎死的,怎么死的,怎會那樣湊巧?”
農村一直有走嘎,燒嘎這樣的事。但從沒象二叔說的那樣真切。二叔現在已是六十歲的人了,對童年燒嘎一事還記憶真切。一說起來,便激動的難以自持。想必那是二叔童年的噩夢,也不會胡說。
二叔說:“我情愿那樣慢慢死去,也不要燒嘎,把一個人的靈魂燒掉還能活嗎?就這樣,我死拼到第二年春天,便從嘎椅子里走了出來,戰勝了另一條生命,活過來了。”
說起來神奇古怪的。但不知民間這種事兒,當真不當真?
大姐十五六歲時,也走過一次嘎,挑嘎挑好的。走噶的人手指上的血管都是青的,挑掉那根青色的,就是挑掉了噶。走嘎的人也精神不振沒力氣,這樣怏怏的不久就不吃不喝,有的慢慢好起來,有的也就慢慢死去。
大姑說起走噶的事,也心有余悸。它是那時比出夫子更厲害的病。那樣走噶死去的孩子不計其數。大姐走噶那些日子,大姑從前進農場趕回娘家來,陪了大姐一個月,給大姐挑噶,求神拜佛,直到大姐徹底好了,才回去。大姑說,大姐是陳家下一代的掌門人,怎么也不能有閃失。若不是大姑精心的照料,大姐死了,也不希奇,就母親與祖母都是沒有那個細心的。大姑是我們陳家的主心骨,包括父親做什么都商量大姑來著。
大姑出生于一九四二年。童年是在舊社會度過的。大姑說佬東是直眼睛。佬東就是日本鬼子。日本鬼子在故河口田里亂串亂開槍,好些人都被無辜打死。但大姑有個經驗,那就是日本鬼子的眼睛是直的,追一個人,只要你一轉彎,多半可以逃脫。
很困惑日本鬼子的眼睛怎么是直的?
大姑無論什么時候,講到大聾子爹挑著籮筐躲過了日本鬼子的槍彈子,就開心的哈哈大笑。大聾子爹被日本鬼子的槍彈子追得到處跑,稻谷田梗上踩滿了他驚慌逃難的腳步。突然大姑對他高聲的叫:“往拐彎處跑……”大聾子爹于是越過水田梗拐進了一條小道,日本鬼子失去方向,就找不到他了,由此躲過一劫。滾到溝里的籮筐都被打穿了幾個窟窿。耳朵也被打聾了一只,真成了大聾子爹。
大姑是家里的老大,父親又不在家。遇到那樣年月,那樣的家庭,童年當然多災多難。父親是戲臺上可演各種角色的才子,而大姑卻是個現實里多角色的能人。往后就是這兩個人撐起了這個家,攜著六兄妹和平安定的度過了多災的童年,甚至和睦的一生。大姑的神奇還在用她的機智與才能解除了生的饑餓,死的威脅,解救了貧困中危難的家庭。解救他們瀕臨生命危險的母親。
大姑是祖母的長女,小名長兒,讀zhang三聲,大姑有個書名的,大家都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也因大姑從未讀過書。祖母一直叫她長兒,弟妹們都叫她大姐子。大姑只要回娘家,總會坐在二叔門前,望著前面的田地跟我們說他們童年的事。我們也喜歡聽。
“你祖母那時病了,你祖父有哮喘,你叔叔們與你小姑都還小,就你父親與我大些。全家靠著我們砍柴養活。我與你父親每天在屋山頭砍柴,砍好后,就與你父親用牛車拉到集市上去賣……”
大姑總是這樣開頭。
“路途星光燦爛,我與你父親,一個在前頭,一個在后頭。前頭的說,你使勁的推呀,我拉不動了。后頭的說,姐,我用盡全力了…前頭的說,拉不上去乍辦?后頭的說,我再使把勁吧……突然肌理一聲,牛車淤在泥潭里了……”
我呼的一下跑到后頭,給你父親一巴掌,你父親捂著臉,纓纓的,都不敢哭出聲……
天賊黑的,星光曖昧。我與你父親在黑暗中,等啊等,終于聽到模糊吱嘎的牛車聲,鄰近的老農上市來了;我與你父親哀求他們把車拉了起來。我與你父親拼命的拉呀走呀,天亮時,終于趕到了集市。那時的冬天真寒,一車柴可賣七八角錢,每次賣過柴后,我跟你父親都喜壞了,就到街館里吃兩碗咯噠,那味兒鮮啊……
大姑講著,一時哭,一時又笑了。
那時二叔門前的田地全是丁家的。丁姓人家是大戶,他們家的小姐是千金,而與她一般大的大姑卻是長工。干完活兒還要回家給弟妹們煮稀粥吃。每次一開鍋,叔們就會對著廚房大聲叫喊:“大姐jia子,多放點水羅,多放點水羅。”
為什么要多放點水?多放點水可多喝幾碗,把肚子多撐一會。大姑于是多放些水,一鍋粥一煮半天。總之柴禾還是有得燒。故河口的柴山成林成海。屋子是柴禾編的,凳子是柴禾做的,吃的喝的也是野菜多。其實那也不叫粥,就是白開水加野菜,中間混有幾粒米而已,端在手里照得出人影子。這樣一段時間后,大姑再煮粥,叔們又對大姑大喊:“大姐jia子,少放點水羅,少放點水羅。”長期喝粥,肚子脹大了,卻沒東西填補,喝下去不多久,幾泡尿撒了,大肚子空著,餓得難受。所以少放點水,少喝點,不再把肚子撐大。
大姑見弟妹們這般餓著,煮著煮著就哭。心底發誓一定要想法子多賺些大米,讓弟妹們吃飽點。可大姑實在太小,無論怎樣努力干活,每天只換得半斤米,祖母一天倒是可換半升米。一大家子一天這點米即使喝粥也成問題。更何況祖母并不是每天都可干活。祖母的月子病,每月都發,發了就不能做事,躺在床上不能動,還要吃大米飯。否則病就越來越重,怎么都不會好。這樣子如何是好?母親去了,弟妹們怎么辦?沒有母親,這個家還能維持下去么?大姑一想到她的弟妹,就哭著咬著牙關到好院落遠方親戚家去糶米。去抓藥給祖母治病。
祖父的老家還有些親人。前面寫到過的幾個祖父,都住在黃河院子。雖然很小便與祖父分開了,但畢竟還有著血親。日子雖過得不富裕,但收幾粒谷子還是有吃的。他們那里水稻多,每年都要趕秋。趕秋季節特別忙,所以大姑每年趕秋都去幫忙,然后糶些米回來。那可是全家人的節日。只是這點新米得來并不容易。大姑聽說有種藥叫什么馬錢子,專治疑難雜癥,還具備縮功能力。或并不叫馬錢子,或威力比馬錢子還大,不能多吃,只能吃一餐,能好就好,不能好,亦不能再吃,若是吃多了,還會啞口死人。非常危險。但每看祖母躺在床上幾個月不能起來,還要吃大米飯,大姑就犯愁,決定抓那藥給祖母吃。若是祖母的月子病治好了,能每天干活,不吃大米飯,那未弟妹們吃上大米飯的希望就大了。大姑每每這樣想,臉上不僅露出開心的笑。
但公社設有關卡,糧食不準流通。藥更不準。每年春季祖母的病就發。似乎等著那新米來治療。也似等著那藥來醫治。祖母病一發,大姑就趕忙背著幾件破衣服到遠方親戚家去糶米。
而這時節,故河口好些田地被淹了,即使開點荒也收不著。雨哥哥鳥在故河口上空成片成群的飛,密織密織的叫,叫著叫著就叫來了一片雨,沒天沒夜的下,不幾天,田畝莊稼就沒了。三月九月是雨哥哥鳥叫得最兇的季節。也是人們播種與收獲的季節。叫來了成片的雨,莊稼還怎么活?人們只得弄樹皮野菜吃,沒象現在這樣安然收獲過一次。無論水稻玉米高粱還是棉花都逃不了被淹的命運。但于那種惡劣的生存中,故河口人的生活卻一樣沒停頓,當婚的結婚,當嫁的出嫁,生兒育女。舊屋淹了蓋新的,水沒的田地總會有天露出來。沒飯吃了總有地方去撈。跟丁地主干活收獲很少,搞飽肚子都困難。而到親戚家干活就不同,干完了,只要你弄得動,弄得回來。親戚也是精明人,想必一個孩子隔山隔水的,弄得動多少糧食呢?
親戚就跟大姑說,任你弄,弄得多少,就多少。他是看準大姑沒辦法弄多少。于是大姑就說,我要五十斤大米。于是親戚糶了五十斤大米給大姑。大姑用幾個小布袋均勻裝好,然后挑在扁擔兩頭,頭上各掛一副藥。藥是親戚找開草藥的師傅弄的。師傅對大姑說,這藥是治風濕的,只能吃一餐,吃多了要死人,你母親是月子病,并一定能治,你硬是要,就給你兩副吧。大姑就穿著很大的一件衣服,裝著病厭厭的樣子,挑著一擔米,混出了幾道關卡。守關卡的人見到大人一個個搜身,一個都逃不掉。不知大姑一個小孩子百里路的,怎逃脫的。
其實大姑也沒說什么,只說自己得了夫子,被親戚趕回家的。這不扁擔頭上還掛著中草藥,趕著回家煨喝救命呢。守關卡的人一聽說大姑得了夫子,遠遠的直揮手:“快走,快走。”近都怕近身,還搜什么身呢。再說大姑那樣一個小孩子,還會干糶米糶糧的勾當嗎?
大姑把米運到家,弟妹們甭說多高興。能有大米飯吃就是最大的幸福。其實也就吃一兩餐而已,其他的要留給祖母吃。那時沒有什么藥好醫,大米飯就是最好的藥,沒有大米飯,什么藥都不管用。祖母吃過那些大米飯后,病就好些,可同大姑一起去做工。叔們也很聽大姑的話,從不與她頂撞。大姑性格犟,威嚴得很,她怎么安排,大家怎么做,從來都不敢反對。連父親不聽話,她都敢打。
吃過大米飯,大姑就把藥煨好端給祖母喝。祖母躺在床上,一仰頭就喝了個干凈。不想藥剛下喉,就啞了口,在那床板上亂板。直罵大姑想謀害她。雖然祖母已發不出聲音,但神情卻是可怕,嚇得大姑與叔叔們大氣都不敢出。不想這樣過了些日子,祖母卻從床上下來,也不啞巴了,子宮也縮進去了,沒有再掉下來。祖母的月子病真的治好了,再不幾日,就下地干活了。走路也有勁有力,也不再罵大姑要謀害她了。自此,一家人日漸奔向好日子去了!
那年大姑十二歲,新中國剛成立。農民解放,地主取消,生產隊成立。丁地主家的田畝全歸公了,人也全被打倒,土地革命開始了。打土豪、分田地、廢除封建剝削和債務路線:靠貧、聯中、限富、保中小、滅地主。鬧得可熱鬧。
可像祖母這些貧農卻也沒討好。隊里不讓祖母一家入隊。你說那樣一個家庭入隊,不是大家擺著吃虧。大的都有病,小的又還小,就一個黃毛大丫頭片子當家主事。
但大隊給每個小隊分發了兩頭牛。若是分得半頭牛,不得了。隊里會因這半頭牛而動心思。那時有了牛是很富貴的,一生的保障。大姑便想得到那半頭的牛或半頭半頭的牛,可是怎么得了那半頭半頭牛呢?
大姑那天收工特別早,洗罷便去找秋景。一大一小在被子里商量了一夜,最終大姑果然分得了那四分之一頭牛。
分得這四分之一頭牛后,門前可熱鬧了,每天都有人來打牛的主意。有的出錢,有的拿財物,有的拿田地,要換。隊長也親自到祖母家去跟大姑談判。大姑什么都不要,就要牛,再不,就要入隊。隊長說:“你要牛干嗎,又沒有田耕,就是有田,你也不會耕。”大姑說:“我怎么不會,我父母有病,又沒死,他們會交我耕,你不讓我們入隊,我的弟妹們怎么辦?入隊了自然分到田,你們還多的錢都不行,跟我父母說了也不行,他們答應了,我也不會答應。”隊長實在沒法,就采取了投票形式,加上大聾子爹與秋景的力爭與威嚴,主要是隊里非常需要那四分之一頭牛,于是就答應祖母一家入了隊。
鹿女問大姑:“人家拿地跟你換,怎么不換呢?”
大姑說:“怎么能把牛換了呢?田地隨時都可歸公,而牛我自己養著,人家搶不到。下的崽還歸自己養。”
牛在那個年代是個什么樣寶貝,今天的我們怎么都不能感受到。都不知道大姑是怎么分得那四分之一的牛的?好多年還是個秘密。
今年上春,大姑回娘家還說到過。那天陽光很好,如同她兒時的陽光一樣,不僅是柔麗亮堂,而是有種極溫暖遼闊而柔軟的光芒,親情的光芒。二叔的牛屋在堂屋臺階下,用鋼柴夾的,鋼柴里下還用鐵锨挖了一個地洞。牛呆在里面,冬暖夏涼。雖然屋頂不是很高,屋內卻很寬敞。
于是大姑就指著二叔的牛棚對我們說:“從前我們住的屋還沒你二叔家的牛棚寬敞,我在那小屋里煮粥,滿屋的煙子熏死人。你二叔一輩子的農民,老實本分種點地,都養了四五頭牛。可與那時的一頭牛也無法比。”
可大姑怎么分到那四分之一頭牛的呢?真是讓人按捺不住。可大姑說,那是她與秋景的秘密,她要為秋景永遠保守那個秘密。真是把我急死了。
就是這四分之一頭牛,改變了祖母一家的命運。從此過上了好日子。也就是大姑那一副草藥子,改變了祖母一生的命運,成了一個健康的人,不再被病魔折磨。自此揚眉吐氣的活過。俗說,無病一身輕。俗說,窮人子不害病等于走大運。祖母算是走了大運的。
日子好過了,祖母就想起曾把給船老板的二姑次兒。于是與大姑一起去尋。大姑兩次被祖母賣做童養媳,心里對祖母的狠心很有感觸。虧得還想得起她送人的次兒。
尋到船老大的家。他們早不打魚了,家里收拾的干凈,菜園里栽了許多白菜,看樣子日子過得不錯。只是怎么不見二姑人呢?大姑問船老大,船老大便哭著說,二姑前不久去世了,出夫子死的。那時出夫子沒得治。抵抗能力強的就挺過來,抵抗能力差的就死路一條。二姑出了兩個月夫子,身體已非常虛弱。某日出了太陽,想出來曬太陽。船老大的老婆不讓,怕侵風了,夫子更不得好了。可二姑關在屋里實在太久了,渴望陽光。兩母女由此發生了點小糾紛,船老大的老婆就用手里的鞋幫,朝二姑的頭上敲了下,沒料就被敲死了。船老大的老婆一說,也哭得傷心,只責備自己不該用鞋幫敲她,要不,她也不會那么快死去。
得知這個消息,祖母大病了一場,做夢都叫著次兒,我的兒。后祖母病好了就說:“不怪船老大,只怪我們母女情薄,也怪次兒沒福分,那么好的家庭不愁吃穿,怎地要得那種病呢?”然后又說:“是船老大他們撒謊,我的次兒才不會早死呢?”
冬天的太陽出得多好,灑在異村的樹木上卻無限蒼涼,本以為尋到二姑是多么開心的事,原以為人間會有某處奇跡在。二姑長得如花似玉,嫁了個如意郎君,還有子女與我們一般大。我們亦可象到大姑或小姑家那樣去她家玩。可人間并沒有這份奇跡在,二姑的命運并沒有因換了人家而好轉,還過早夭折了。二姑賣身的價錢不過斗米。
尋過二姑后,大姑就出嫁了,由小小少年變成了人家婦。嫁到三祖父村莊的一戶人家,屬老湖南。大姑父生性老實,兄弟姐妹眾多,家庭情況也不好。大姑嫁過去不久,湖北前進開發大農場。大姑便帶著大姑父去了前進農場。
那是個比故河口更荒蠻,廣闊的地方。大姑說,與其一大家子在老家受苦受難,還不如先出去闖一闖,或許新開發的農場會有一片生機。大姑想象得沒錯,往后在農場確也過上了幸福富足的日子,生了五個兒子,一個女兒。只是農場離故河口與湖南老家都遠,那時也沒有車,步行得上一天半。大姑出嫁后,十年間沒回娘家一次,也沒回老家一次。一個人在前進農場無依無靠的打拼。后來情況好些了才回來。但每次回來都帶著神圣的使命。為娘家里奉獻著自己的血與汗。
但大姑無論怎樣困難,也從未找娘家開過口。祖母就是個兩樣心,重男輕女。大姑剛搬到農場時,找她要張床墊被,冬天了,孩子們還小,沒有墊被,哪睡得暖和呢。可祖母硬是不給,說自己沒有。而實際上祖母的墊被就放在柜子里。可二叔結婚,祖母卻硬找大姑要兩床被子,大姑硬是賣掉了兩畝地,治了兩床被送來,否則就不讓大姑進門。但無論祖母對大姑如何苛刻,大姑卻從不撿祖母的過,只心親著愛著娘家人。也算還有過點回娘家的歡樂回憶。祖母也許并非不愛大姑,只是習慣使然。但祖母是極愛孫子們的,這個有目共睹,但至于是否很愛外甥們,卻有待商榷。因為外甥是它姓嘛。這個陳舊的封建觀點,祖母一輩子都沒改變過。
大姑第一次回娘家倒是輕松的,只帶著兩個兒子。那時我的姐妹們還只有大姐,其他的還在閻王爺發配的路上呢。弄得兩個兒子要把舅舅們賣掉幾個。那時有親戚來,是很希奇而隆重的,稱稀客。附近的親戚都會過來。也因那時行走太不便,許多親戚N年才得以見一次面。十年了,大姑已從一個女孩子家變成了女人家。由此,河那邊的幺婆婆也帶著九江叔叔與張本叔叔過來團聚。幺婆婆見著大姑,祖母,三個人抱頭就哭。
大姑的兩個兒子見過叔叔們,大姑介紹說:“這個叫舅舅。”當指父親,然后又指著二叔三叔四叔說:“這些個也叫舅舅。”還有幺祖母的兩個兒子他們都得叫舅舅。
兩老表七六歲,與四叔,九江叔叔年歲差不多。見著那樣小的也要叫舅舅,實在有點不耐煩,就對大姑說:“哪來的這么多舅舅,賣掉幾個換糖吃吧。”
大姑聽了,嚇得不輕,只見祖母像不是像臉不是臉的……立馬對老表們說:“舅舅們是我的親人,你們的長輩,怎能賣掉呢?”四叔也挺逗的一個人,聽了便說:“大前小前說的也是,這么多舅舅賣掉幾個沒啥,最先賣我吧。”大姑的兩個兒子叫大前小前,也許來源于前進農場的前字。沒料大前小前急忙說:“不能賣你,要賣,就把那兩個賣掉算了。”大前小前邊說邊指著九江叔叔與張本叔叔。大家一聽,可奇了,怎么嫡系的不賣,倒要賣叔字輩的呢?你說都是剛見面,任小的孩子怎知親叔的?
祖母聽到大前小前這樣說,臉上才舒展開來。直說她的外甥伢好乖。祖母便是這樣看重自己兒子的一個人。夠拽吧。丫頭倒是根草!連丫頭生的孩子便帶也是輕賤的。
大姑出嫁后,父親還在戲班唱戲。方圓縣城的人,沒有不知道父子戲班的陳章藍。陳章藍也日漸成人,長得玉樹臨風,皮膚白凈,伴什么角都好看。另陳章藍不僅嗓門好,身手也練得好,可飛檐走壁。或由祖母出生武術世家,遺傳了些基因。跟胡麻子比起來,還要強!戲班里并不可多得。
至于李歌滿的戲班,為何叫父子戲班,還是個謎。也許因為戲班沒有女子的緣故。李歌滿的戲班從不招女子,不知什么原因?但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戲班聲譽一日日高漲,戲活接不完,收入可觀。
但父親唱戲的錢,接濟一大家子還困難。父親雖是英俊少年,才華洋溢,但由家境的極端貧寒,還不曾有兒女情長之事。加以祖父一直沒有勞動,父親又不在家,祖母身體才好些,大姑也出了嫁。家里是否要個主事的人呢?父親是否也該娶個媳婦回家來呢?